那四方馆里灯火通明,临时为金人准备的一栋院子,此刻也是热闹得很。
不只是都亭驿,连着皋亭那里常驻的金国使者,也全都被搬了过来。
尽管如此,在秦相爷的极力安排之下,哪怕是到了四方馆,金国人的待遇也是要比周边国家要好上许多。
且不说吃的用的,就光是今日那些个从秦淮河远道而来的俏倌人,度一春宵的价钱便已经是不菲。
更何况,她们要陪满十日,直到金使离开为止。
张通古此刻脸色已经舒缓了许多,主要是秦相爷挽救及时,自个儿掏了腰包,把那些个之前选中的物件又买了回来。
虽然经历了些波折,可结果终究还是好的,东西一个也没落下。
但不管怎么说,此番毕竟是金国来使所遇到过的、前所未有的羞辱。
也不是前所未有了,之前在辽国,后来完颜阿骨打的时候来宋国,那时候的金使受的屈辱可不比现在少。
准确的来说,是灭辽侵宋之后,金国人第一次在他国受到了这般待遇。
这件事儿,不可能是说过去就能过去的。
秦桧也自知理亏,不断地让林一飞向金人敬酒,自己也没停下,恭敬的模样儿,与白日吐血的那个,完全就是两个人。
“乐之兄,弟知道兄有不快,可那赵官家毕竟年轻,难免是要宣泄一下的。”
“咱确实是吃了明亏,但不也赚足了里子?”
“兄之郁气,请全部撒在弟的身上罢!为了两国大事,弟也担待得!”
张通古再怎么恼怒,也知道秦桧是自己人。
只是如秦桧所说,他确实是郁闷得紧。
也不是没有与他赵皇帝打过交道,这人也确实是看重面子得很。
说白了,不过一外强中干的货色罢了,当年嘴硬不肯接受册封,后来不还是乐呵呵地受了金国国书?
可这次,这人哪里是只要了面子!那收回去的几万钱,还有搬出来的都亭驿……
分明是里子也要了。
不过,他知道秦桧说的里子,是指金国此次在和议中占着的好处,也知道这番恶气,多半是得忍下来了。
此次四太子带王师南来,先是在顺昌被刘錡的八字军给击溃,天下无敌的铁浮屠与拐子马也被刘錡所破。
后来的拓皋之战,更是被刘錡与杨沂中、王德联手大败……输给岳飞也就罢了,拓皋之战里,最强的岳家军乃至韩家军都没有参战,输得也全是金国的精锐之师。
若不是张俊贪功,想要把军功分给自己人,只留下了杨沂中与王德,调走了刘錡,完颜兀术才在濠州胜了一场……
不然的话,完颜兀术这次举兵,几乎可以说是三线齐败。
这也是为什么,适才刘錡来叫他们搬走,在得知了这位的身份后,张通古连话都不敢说的原因。
这人与宗泽、岳飞一样,都是打服了金人的。
某种程度上来说,张通古比秦桧更需要和谈成功。
但他与宋国君臣打交道的经验又告诉他,越欺宋人,他们便越怕;相反的,越是高看他们,他们便会越加上脸。
一杯闷酒下肚,张通古仍是不说话,反而是那个矮子举杯朝着秦相爷道:
“我等奉命出使而来,自然分得清楚大局轻重,有劳秦相费心,此番情谊,我大金自然是记得的。”
虽然出了几万钱,心里头痛得要命,但能够得到老九与金人的两面支持,秦桧终究还是觉得划算,忙回敬道:
“两国和好,是为两国百姓谋福泽,我等俱是良善之辈……金使能够理解,实在是太好不过了。”
矮子笑了笑,这秦桧还真是不害臊,若那赵皇帝也是如此,倒是省事了许多。
“此番秦相也进了宫,与你家皇帝说过了咱们的条件,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意思,秦相还请与我等说说,明日也好有个准备。”
秦桧一早就想说这个事儿了,但又没人问起,自己主动说出来反而有些自吹自擂在里面。
此时虽然见这人脸生,又是坐在主桌,但看他不免顺眼了许多。
“桧苦心哀劝,又陈出了当中利害,加之不断地谆谆告诫之下,官家终究是……”
扫视了一圈众人,秦相爷坚定无比:
“全答应了!”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众人无不愕然,张通古举着杯子好半天也没反应过来,那矮子更是眉头紧皱,沉思不语。
买菜还得还个价呢!
这可不是几百条人命、几万两银子的事儿!
这是两国上下,淮河两岸,无数百姓、诸多城池的干系。
那赵皇帝……就这么……全答应了?
秦桧很满意他们的表现,开口道:
“如此,乐之兄当知道为何会有今日之事了吧?官家吃了大亏,终是要在别的地方找补回来的。”
“乐之兄!还生气吗?!”
张通古大笑不止,什么都没变,什么都没变!
第一次主动朝着秦桧敬酒:
“会之!真国士也!”
对于张通古来说,秦桧对于金国,真是当得起这个名头。
酒桌上终于有了笑声,跳舞伴酒的倌人们,也是长舒了口气。
立马配合着大伙儿,将气氛推得热烈了起来。
不过,那矮子却有些不解风情,连连问向秦桧:
“奉表称臣,赵皇帝答应了?”
上一次虽然就已经答应了,但毕竟金国背盟在先,这一条,不管是金主完颜亶还是完颜兀术,此次压根就没打算能成。
秦桧自豪点头:“应了!”
“唐、邓、商、秦四州之地……”
“让了!”
“贺我主生辰正旦……”
“允了!”
张通古越听越喜,矮子却是越听越愁,不等他再问,秦桧便抢答道:
“岁币银绢各二十五万,桧觉得少了些,特地加到了三十万!”
说着,他像只表现极乖的狗儿,等着主人的褒赏一般,抬起了脑袋,不再言语。
这与其说是和约,倒不如说是降书。
若宋国没有选择也就罢了,他们分明是占据的主动方,却还是做出了如此大的让步……
矮子叹气不已,倒是扰了这桌上的气氛。
这让秦相爷有些尴尬,张通古也是有些不解,拱手道:
“会之做了如此好事,贵人却为何叹气?”
矮子看了眼他,又看了眼秦桧,又看了眼他:
“沛公居山东时,贪于财货,好美姬。今入关,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其志……不在小。”
“后来也是如此话所言,那沛公夺了天下,是与不是?”
“这是你们汉人的故事,张正使与秦相,应当是听过的。”
“赵皇帝什么都不要……恰恰说明了他什么都想要,他什么都答应,恰恰说明了他什么都不想答应。”
“此次和谈……唉!”
张通古与秦桧听了这话,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别的皇帝或许是这样,但这位是谁?
赵构啊!
两人相视一笑,只当是年轻人,只知道死读书,却不知千人千面的道理。
等到鸡鸣破晓,让赵皇帝受了那册表……
一切自会大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