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角。小少年攀在灰白色的墙缘,小灵体攀在小少年的肩头。
“主人,她买了糖葫芦诶。”
“她是买给自己吃的。”
他又没说,她怎么知道他喜欢糖葫芦,只是巧合罢了。
“可是她买了两串诶。”小灵体小小声地反驳。
“谁规定了不能吃两串?”
“主人,真的不”
“闭嘴。”
小灵体想继续絮叨,却被小少年很凶地打断了。
“”阿浮委屈,有本事你别躲在这里悄咪咪地盯着人家看啊——哼!
而此时不远处的白衣少女,询问路人无果之后,直接把栗子糕扔到了地上,还愤恨地踩了两脚,显然是生气了。
小少年见此下意识缩了缩肩膀,仿佛下一秒被扔在地上鞭挞的就是自己。
“主人,我们还不走吗?再不走她就要发现我们了”
“走吧,”小少年收回视线,转身往巷子深处走去,“他们也该发现我跑了。”
随着晏羽行的离开,他身后的街道在慢慢褪色,嘈杂的喧闹声也渐渐远去。似乎从某条边界开始,场景开始黯淡、静止,然后,破碎、消散,陷入一片黑暗当中。
清禾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当中,目睹着眼前突然的变化——一切就像失去了阳光浇灌的草木,迅速枯败起来。或者说,在顷刻间开始崩坏。
而“光源”来自于某个方向。“光”照得到的地方,街道完好如初,或坐或立的人们对身边发生的事情浑然不觉,而“光”照不到的另一边,行走的人、不动的物,纷纷化成定格的黑白照片,然后像风干枯叶一般,碎成千万块,落入混沌之中。
“光源”似乎越来越远了。
清禾转身,运起灵力快速地朝“光源”追去。
晏羽行是这个梦境世界的中心,因而所有的场景都是围绕着他而构建的,“光源”的方向,即是晏羽行离开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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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跟着“光源”追了多久,“光源”终于不再移动了。
清禾在主城宫殿前停了下来,这是晏河村城的中心。她曾作为少主“未婚妻”陪同晏羽行到过这儿应酬,这座宫殿和记忆中一样,庄重、严肃、压抑,与十年后并无多大差别。
那小破孩来这里干什么?
凭着对地形的了解,清禾轻车熟路地躲开守卫视线,潜入了内院。刚入内院,清禾便听到了从内殿传来的打斗声音。
梦境主人可以直接进行场景跳跃,因此小晏羽行必定比她早到很多。
“砰——”
清禾还未来得及进去,便看见殿门被撞开,一个黑色的身影飞了出来。
那人恰恰落到清禾腿边,口吐鲜血,脑袋一歪晕了过去。
清禾默默地往旁边挪动两步,抬头便瞧见内殿里手上沾着血的小少年。而小晏羽行也刚好看过来,两个的视线在空中相撞。
双方的眼中都有一丝错愕,随后便是莫名的尴尬。
“晏羽行,你又杀人了。”打破这种尴尬的是内殿里的另一个人,那是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身形魁梧,但此刻衣襟浸血,头发凌乱,显得有些狼狈。
这句话引起了小少年的注意力,他缓慢地转回头,垂眼看向自己的双手,显然有些不知所措。
而那中年人趁此机会,捡起地上的长剑便朝小晏羽行攻去当然,他没有成功,源自殿外的一股十分暴力的灵力直接把他轰到了墙上。
清禾不知道他会不会死,毕竟她的灵力并非自己修炼而成,难以把握合适的度。但看他那口吐鲜血的模样,姑且就当他死了吧。
在梦境里“杀人”,意外的没有压力。
“晏羽行,我也杀人了。”她拍拍手,朝小晏羽行走去。
小少年盯着她,不说话。
“你可以告诉我,你想做什么吗?”清禾举起手中快化掉的糖葫芦,对他说,“作为交换,我可以给你一串糖葫芦。”
她已经确定,晏羽行喜欢吃糖葫芦。因为在街道所有场景都褪色、陷入黑暗时,只剩那一串串糖葫芦,在混沌中保持着最艳丽的鲜红色。
小少年似乎才反应过来,故作凶狠道:“关你什么事?你跟过来干什么?”
“你凶什么?我们现在是共犯。”清禾毫不在意地继续朝他走去。
“你在怕什么?你怕杀人?”她故意问。
“我、我”小晏羽行眼中闪过一丝迷茫。
清禾继续逼问:“你想杀他,又怕杀人。为什么?”
“我没想杀他,我只是、我只是我不是故意的,我刚刚”他急切地辩驳,眼底满上斑驳的血色。
“你刚刚没有失控。”清禾在他两米外站定,平静地陈述。
她已经发现了,虽然晏羽行的心智和身体都在梦境中“缩小化”了,但他本质上还是成年后的晏羽行,他并不会因灵力紊乱而失控,他只是在自我麻痹罢了。
“你你胡说!我没有杀人——”小晏羽行激动起来,冲着清禾大喊大叫,“你靠近我到底什么目的?你是不是和他们一伙儿的,你也要害我吗?”
清禾颇有些无语,“喂你冷静一点,我害你我就不会一巴掌把他拍到墙上了。”
“”小少年噎住,皱着眉头沉默下来。
“晏羽行,你到底想做什么?”清禾慢慢地走到他身边,轻声问。
小少年因为发育不良,比她矮了一个头有余,此刻有些茫然地仰视她,眼里蓄着仿佛随时要落下来的水珠。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杀了人我该死?”他哑着嗓子问她。
清禾反问:“他们是谁?族长和长老?把你关在寺庙里的人?”
小少年抿紧下唇,不说话——看反应她应该没猜错。
清禾继续说:“你是在怪他们吗?怪他们怪你杀了人?”
她步步紧逼,“晏羽行,你到底杀过谁?让你这么害怕”
“我没有”像被戳中了心事一般,小少年的眼尾处滚着那颗豆大的水珠“吧嗒”一声落了下来。
此时的晏羽行心智再成熟,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这般逼一逼,竟把眼泪给逼出来了,看来真的很在意这件事。
清禾暗暗叹气,怕把孩子逼急了适得其反,正犹豫着要不要继续逼问,却听到院门外传来侍卫的脚步声。
内殿一般不允许随意出入,许是刚刚她那一巴掌动静太大,终于引来了外面的护卫。
哦豁,完蛋哦不对,完全不慌。
清禾嫌弃地拎起小少年的袖子给他擦了擦眼泪,温声道:“小破孩,有人来了,我们赶紧跑路吧。”
“不走。”小少年站着不动。
“为什么?”清禾轻轻拽他。
虽然不走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这个“烂摊子”处理起来麻烦很多。
“不知道,”小少年茫然地看着院门,喃喃,“错了我不走”
“没关系啦,”现在跑也来不及了,清禾陪他一起看着院门,“反正你不走我也不走。”
“为什么?你可以走的。”他知道,她很厉害。
“当然是因为你在这里呀。”只有他在的地方才有场景她能跑到哪里去哦。
呆滞涣散的目光重新聚集起来,小少年侧过头来看她,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出声。而专注于门外浩浩荡荡蜂拥而来的侍卫的清禾没有察觉他的目光,自顾自地说着:“好多人啊我好久没打群架了。”
“嗯。”旁边传来微弱的应声。
“我一会可能不太顾得上你,你保护好自己哈,打不过我们就跑,”她一边说着一边转头,恰好撞上他的目光,“听清楚——怎么了?”
然而这个话题没有能够继续下去。
“晏羽行!你真是死性不改!”为首的是一个身披鳞甲的持剑侍卫,一嗓子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随后他把目光又转向了清禾,“你这女人是谁?我给你十秒钟时间自证清白,不然就一并拿下!”
十秒钟时间完全不够她“自证清白”,何况本来便没有什么“清白”可言,要说犯罪严重程度,她可能才是那个主犯。
于是她从容不迫道:“我来帮他再杀两个人。”
“你说什么?再?”四肢发达的侍卫头头瞪大了眼睛,“难道之前夫人也是你”
“”原来晏羽行之前杀过“夫人”,好蠢啊,这就被套出来了。
侍卫头头突然反应过来:“你这女人,空口无凭便说自己杀了人,莫不是想替晏羽行担罪吧!”
清禾正欲回击,身边的小少年突然大叫起来:“我没有!我没有要杀她!我不是故意的!”
“你没有?那天夫人身上有你的掌印!除了你还有谁!”
“我不是!我不是明明没有死的”小少年的眼睛像沁了血一般,红得惊人。
“你这般恶毒,连亲生母亲都杀,还抵死不认!现在又对族长下手来人,把他拿下!”
侍卫们持刀冲了上来,却被清禾一道灵力屏障挡开。
“我说是我杀的,就是我杀的。”清禾挡在小晏羽行的身前。
她已经把晏羽行这个梦的心结摸得差不多了,现在就看晏羽行如何“摆脱”他杀了亲生母亲这件事情。
“晏羽行,”清禾背对着小少年叫他,心中隐约有一个猜想,“你仔细想想,把你困在寺庙的到底是什么?真的仅仅是族长吗?他们死了你就能解脱吗?”
身后没有回答,但喘息声略急促。
她又说,“我刚刚杀的那个人真的是族长吗?”她其实更想问,到底有没有“新任族长”这个人?
身后的喘息声更大了。
“你别急,你想想,”清禾回过身来,把手中的糖葫芦递给小少年,“先吃串糖葫芦吧。”
小少年看着少女在自己眼前蹲了下来,白皙的手上举着一串糖葫芦。
很红。糖浆快要化了。
他木讷地盯着那串糖葫芦,良久开口道“我就推了一下,她就死了。”
“为什么推?”
“她她要打我。”
“她为什么要打你?”
“因为、因为功课没做好。”
“好啦,我知道啦,先吃糖葫芦吧,”清禾把糖葫芦递到小晏羽行的嘴边,“化了就不好吃了。”
他没有咬,缓慢地也蹲了下来,“你不问了吗?”
“你先吃。”其实没什么好问的了,她大概已经猜到了这是一个无法控制好自己灵力的小少年失手拍死了严厉的母亲的悲惨故事。因为这一意外事故,他成为众矢之的,被关进了寺庙里思过。
她可以确定晏羽行真的被关进过寺庙,否则场景不可能这般真实,但是把他困在那里的真的只是众人的责怪吗?还是他内心委屈、自责与不安?
至于小晏羽行交代的“背景”为什么和她曾在晏河村了解的不一样
小晏羽行咬了一口糖葫芦。
其实这串糖葫芦的山楂并不怎么熟,不甜,甚至还有点涩,但他还是吞下去了,然后咬了第二口、第三口、第四口
直到他吃剩最后一颗糖葫芦,她对他说,“你不需要通过别人,为自己找一个‘开脱’的理由。”
小晏羽行愣住,连咀嚼也停住了。
她知道,他不是故意的,所以他很委屈,但同时他因为自己的过失又很自责,这些矛盾的心结最终造成了这个逻辑混乱的梦境。
现实中,没有族内争夺,也没有所谓的新任族长,新任族长“迫害”他不过是他“脑补”出来“解释”自己为什么被困在寺庙的原因罢了。而她的出现,更是搅乱了这个梦境。
“你没有不可饶恕的过错,已经过去了。”清禾摸了摸他杂乱的头发。
最后,她说出了最为关键的那句话:
“我相信你。”
天空暗下来了,灵力屏障外的侍卫叫嚣的声音也渐渐远去。
晏羽行的梦境,从四面八方开始崩散。
清禾知道自己成功了,抑制住自己兴奋的心情,“做戏做全套”地给了小少年一个拥抱。
她退回来的时候,他突然叫她的“名字”。
“何清。”
清禾一怔,虽然才相处了两三日,但她第一次听他这样叫她。
回过神来后,佯装很凶地瞪他,“没大没小,叫何清姐姐。”
“何清姐姐。”没想到,小少年很乖巧地叫了。
清禾占了便宜,十分受用,看他也顺眼不少,便弯着眼问他:“干嘛?”
“何清,”他又很不礼貌地喊她的名字,“我”
“什么?”
“我长大以后可以娶你吗?”
清禾被吓了一跳,随后很严肃地回他:“你长大了就会后悔你说过的这句话。”
她心道:不用长大,从这个梦境里出去,你马上就会想给自己一巴掌。
“我是认真的。”小少年红着脸,眼神真挚。
“”但她可没当真。
“可以吗?”他又问。
“为什么?”为什么要想不开。
“我觉得我长大以后,会喜欢你。”他说到这里,竟然还有一丝丝扭捏与害羞。
“”我谢谢你。
“可以吗?”他再问。
“你长大,我都老了。”当然这是屁话,真正的晏羽行可比她大了快一轮呢。
“我不介意。”
“”你不介意我介意。
清禾不太敢直接拒绝他,生怕自己一个打击让晏羽行产生新的心结,这梦境就出不去了。
她不说话,越过小少年看身旁的场景逐渐破碎消失直到她自己也成为场景的一部分,身体变得透明。
从指尖开始,到手掌,到手腕那根还串着最后一颗糖葫芦的竹签掉落下来,依旧很红。
“你长大以后记得对我好一点。”她最后对他说。
一切都消失了,四周陷入黑暗。
只剩一根竹签,串着一颗糖葫芦,安静地躺在他的脚边。
很红,但是糖浆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