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善是认真那么想的。
自七夕之后,她愁眉不展,一个人想了许多日。温宜青平日里繁忙,这段时间亦有心事,整日心不在焉,也没有发现她的脑袋瓜里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于是善善每日躺在床上,数着床幔的花纹,一边想着自己的爹爹,慢慢便将事情想明白了。
天底下也不是所有的爹娘都爱孩子。她就亲眼见过石头的例子。石头哥哥这么好,他的娘亲都不愿要他,而她又不会编小鸟,只会吃点心,花银子,连上学都会被夫子打手心,她的爹爹不想认她,也是情有可原。
要不然,她求了菩萨那么多遍,菩萨为什么一直不显灵呢?
想到这个,善善伤心了几天,连最爱的点心放到面前也提不起食欲,全都进了石头的肚子里。好在她是一个乐天开怀的小姑娘,难过了几日,便自己把自己安慰好了。
想做她后爹爹的人那么多,沈叔叔,贺先生,他们都喜欢她娘亲,对她也很好。她与娘亲、石头哥哥,三个人的日子过得也好,如果娘亲再嫁,只要后爹爹是个好人,会对他们好,善善也不介意了。
边谌却觉得不可以。
话从亲生的小女儿嘴巴里说出来,像是有一只大手在他胸膛里翻云覆雨,胸闷得不得了。
他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可看着小姑娘天真纯善的模样又有些无言,晌久,他憋出一句:“不好。”
善善不解:“什么不好?”
“后爹不好。”边谌伸手抚摸她的脑袋:“你怎么知道,他们会将你视如己出,如……如你亲爹爹一样待你好。”
“沈叔叔对我很好的。”善善认真地纠正他:“每次有什么好东西,他都想着我,只是我娘不让我收。而且沈叔叔和我娘是青梅竹马,就像……就像我和石头哥哥一样,我也可喜欢石头哥哥了。”
“……”
石头坐直了,感觉到皇帝的视线看过来,像刀子一样刮在他的身上,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前落下,他身体绷紧,眼睛也不敢乱瞟。
善善又叹气:“沈叔叔虽然好,但是他娘亲不喜欢我,贺先生又那么忙,我在学堂里都见不到几回面……唉,这事也不是我说了算,我也都是听我娘的。”
“……”
边谌僵硬地扯起唇角,却笑不出来。
善善又拿起一根胡萝卜继续去喂马,白马不安分地动来动去,她也跟着摇头晃脑,头上的小揪揪在空中打着旋。
边谌盯着看了一会儿。
许久,他忽然道:“你喜欢这匹马吗?”
善善:“喜欢!”
“你若喜欢,我就将它送你,如何?”
“送给我?!”善善惊喜地抬起头来看他:“皇上叔叔,你说真的吗?……可是我娘不会让我养的。”
边谌抚摸她的脑袋:“那就养在我这里,但你要记得,你要每日过来照看它就好,既然是你的马,你就得负起责任来。”
善善再看眼前的大马,想到这已经是她的马,好像也变得非同一般,她雀跃地伸手去抚摸白马腹部的肌理,喜滋滋地说:“皇上叔叔,你放心,我一定会养好的!”
边谌点头,又说:“你若是想你爹爹了,也能来找我。”
“皇上叔叔?”
皇帝轻柔地道:“我带你骑马。”
善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她还记得骑马时的感觉,大马跳起来的时候,好像自己也飞了起来,风吹过她的脸,好像也将所有的烦恼吹走了。
“嗯!”
……
夜里,温宜青坐在桌前对账。
雕花的木窗半开,窗外蛙鸣阵阵,夜风徐徐吹拂,忽然的,一只纸鸟从窗外飞进来,落到了她的面前。
她的视线下意识追过去。
她捡起纸鸟,看这纸鸟外表童趣,还当又是石头给善善折的玩具,随手放到旁边。正此时,小姑娘乐呵呵地拿着一只风筝从窗外跑过,像一道风似地刮了进来。
“娘——”善善欢天喜地地跑进来:“你瞧,石头哥哥给我做的风筝!”
温宜青眼眸弯了弯。
风筝是竹子做的筋骨,上面糊了一层白纸,还什么图案也没有,善善将风筝放在她面前,迫不及待地道:“娘,你帮我画。”
“好。”
她把账本算盘推到一旁,一边磨墨一边问:“要画什么模样的?”
善善想了想:“画孙悟空。”
温宜青点头,提笔刚要落下,又听小姑娘在一旁摇头:“不要孙悟空了,娘,画马吧,我要一匹白马。”
“白马?”
“嗯!”
她不疑有它,毛笔落下,很快便在上面画出了一匹马。英姿飒爽,身形矫健。画完后,她又等了等,却没听到第二个要求。
善善只要了一匹马,其他便什么也不要了。她爱不释手地捧着风筝:“娘,下回我们去放风筝吧?”
温宜青随口应下。
继而纳闷道:“你什么时候不喜欢孙悟空,喜欢白龙马了?”
“什么?”善善睁着圆溜溜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她:“什么白龙马?”
温宜青指风筝。
“这不是白龙马,这是……”是皇上叔叔送给她的马!
但善善不能说,娘亲要是知道她偷偷去骑马了,肯定会担心。她的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改口道:“娘,我想要一匹马。”
“马?”
“娘,我想骑大马,我可以养一匹马吗?”
温宜青果然拒绝:“你还这么小,还没人家马腿高,怎么骑的了。若是一不小心摔下来断了腿,到时候可是哭都来不及。”
善善被拒绝了也不失望。隔壁的皇上叔叔已经送了她一匹大马,就养在隔壁,皇上叔叔还答应了她,说以后她想骑随时可以去找他,这是不能告诉娘亲的,善善也有自己的小秘密了。
她抱着自己的风筝,兴冲冲地要往外跑,温宜青连忙把她拉住,将刚才飞到自己桌上的纸鸟递给她。
善善看了一眼:“这不是我的呀。”
“不是你的?”
“石头哥哥只会折小青蛙,不会折小鸟。”
她的手一松,善善就乐呵呵地带着风筝跑去找石头炫耀去了。
留下温宜青在原地愣神片刻,她低头再看纸鸟,才发现它的翅膀边缘还有一点墨渍,将纸鸟拆开,才发现这是一封书信。
笔迹眼熟,是那人邀她在今夜在后门相见。
温宜青:“……”
她如烫手一般,飞快地丢开了那封书信,又坐回到桌前,把账本扯过来,心不在焉地拨弄起算盘。
可不知怎么的,她总是忍不住往那边瞟。
温宜青用力咬下唇。
许久,她闭上眼,下定了决心,将面前的东西胡乱推开,提起衣裙往外走。
丫鬟想跟上,也被她拦住,她提了一盏灯笼,先去看了一眼善善。小姑娘玩够了,这会儿正与石头坐在一起做功课,奶娘陪在旁边,此时正脑袋一点一点的打瞌睡。她看了一眼,才低下头,慢吞吞地往后门的方向走。
宅子里的下人也歇了,越往后门走,人就越少,到后来,静悄悄地只有蝉鸣蛙叫。风吹过葳蕤草木,沙沙作响。
温宜青打着灯笼推开门,果然见一道人影站在墙根。
边谌开口:“是我。”
她心下松了一口气。
借着微弱的烛光看去,那人身上夜露深重,不知在此处站了多久。她心中一跳,慌张地撇过头,盯着墙上投下的长长的影子,把那封纸鸟的信递过去。
“你有何事找我,还要这样偷偷摸摸?连正门都走不得?”
边谌说:“我本是想走正门,只是我去你的铺子找过你,伙计说你不在,没有主人相邀,我也不知你何时在家,不敢贸然登门,如今夜已深,我若登门采访更不合时宜,只能出此下策。”
温宜青:“……”
她将鬓边的乱发别到耳后,镇定道:“是你来的不巧,来时我正好不在。你向来会讨好善善,怎么不让她邀请你?”
边谌苦笑:“不知为何,七夕之后,连善善也在躲我。”
“……”
温宜青狼狈移开目光。
这段时日,连她自己也心事重重,无暇顾及小女儿的想法。
不知何处响起一声猫叫,声音凄厉,此起彼伏,她下意识打了个寒颤,颈后一片发麻。
她又很快回过神,抬眸看去,夜色里,帝王循声望向远处,侧身挡住了灯笼的微弱火光,此处偏僻隐秘,只有他们二人,好像在行什么见不得人之事,小心翼翼。
若说起此人身份,确实是该小心。又因此人身份,的确是见不得人。
夜风吹拂过,灯火摇曳,垂在身侧的指尖蜷起,连脚趾头都开始发麻。
“你今日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温宜青小声说。
“我来还东西。”
边谌从怀里拿出一张眼熟的孙悟空面具,她想了好半天,是善善最宝贝的那张。
七夕那日,善善玩的累了,还没到家便睡着,最后是被娘亲抱回去的。剩下两人分别匆忙,连面具也忘了还。
温宜青:“……”
她很快想起在这张面具之后发生的事情。一时间气血上涌,脸颊耳朵都开始发热,也不敢伸手去接,好在夜色深重,无人会发觉她的异样。
她镇定地道:“不过是一张面具,不值几文银钱,连善善自己也不记得了,你托人送回来就好,何必自己大费周章送过来。”
边谌“嗯”了一声,“我还有一件心事。”
“什么?”
“善善今日请我帮她找她的爹爹。”
“……”
他声音低沉:“她还说,她不想要亲爹了,沈也好,贺也好,无论后爹是谁,她全听你的。”
“……”温宜青瞠目结舌。
皇帝垂下眼眸,高大的身形投下来一片长长的影子,将她笼罩其中。
他眼底晦暗不明:“那日你不曾拒绝,我想,我应当能为自己讨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