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燃烧金子的弓!/给我欲望的箭!/给我矛!云啊,消散!/给我火的战车!
——威廉·布莱克《耶路撒冷》
中午白金色的阳光。
在葡萄架的绿荫下,一个中年人坦腹依在床上,意兴阑珊地看着他的管家吐沫横飞和一个高卢人大声争论。
那高卢人却只是不断摇头。
旁边太阳地里,一个希腊青年看着他们争论,好几次想张嘴,急的满头大汗。
高卢人不再理会那管家,而是向那中年人一颔首:
“大人,以贵庄园目前的情况,根本没必要采购我们的木桶,因为——恕我直言,酒的价值甚至比不上装酒的木桶。”
中年人长叹一口气,坐起身来:
“感谢你的坦陈。”
然后向管家挥手道:
“让我们的客人下去喝点解暑的饮品吧——当然,是上好的克里特葡萄酒……”
送走二人,中年人看着青年着急上火的样子,不觉失笑:
“阿明斯塔,什么事把你急成这样?”
那青年回道:“父亲,有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专程来拜访您,送了很多礼物,而且还有一件特别的礼物,说是要亲自送给您。”
然后青年眉头一皱开始抱怨:“结果您一直忙着折腾葡萄酒的事——放弃吧父亲!我们家就没有酿酒的天赋!——而且,比起这个,那位客人已经喝了半天‘解暑的饮品’了——当然,是上好的克里特葡萄酒!”
中年人听了也不着恼,反而忍不住哈哈大笑,“好了,让我亲自去给那位客人道歉吧。”
青年无奈道:“那也请您穿件像样的衣服。”
“好的、好的,我这就去……”
“我已经带来了。”
“……”
阿明斯塔一路帮他父亲整理衣褶不提。
等他们走到客厅门前,最后一次在儿子的唠叨下检查仪容,中年人清清嗓子:
“尊敬的客人,请原谅……”
一见到那来客,致歉的话不禁断在喉咙里,只是半张开嘴盯着那客人看。
“请原谅我失礼,但……”中年人一边道歉着一边更加失礼的走上前近距离盯着客人的脸,后面的阿明斯塔见状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苦相。
那来客导也不见怪,脸上仍然是得体的微笑,站起来向主人致意。
“我去过很多地方,但从没有见过像您这样的长相……”
客人听了只是笑笑,示意中年人继续往下说。
“您的肤色比努比亚人要深,但五官却像我们,”中年人一边思索一边说道:
“如果我没有猜错,您应该来自努比亚和巴比伦尼亚之间的某个地方……并且要跟加靠南!”
“您果然见识广博,”来客带着钦佩的神情说道:
“我是阿克苏姆人,是古代犹地亚和萨巴伊王者的后裔,但我从来没见过家乡,因为我一出生就是奴隶……但现在,作为一个自由人为我的主君服务。”
主君?
中年人略一思索:
“这么说来你是一位国王的使节咯?”
对于语气中带着的不以为意,使者并不追究,毕竟来之前主君已经专门提醒过这些“城邦公民”可能的态度,于是脸上始终保持着谦和的笑容。
只是接下来还不等他开口,主人再次做出失礼的举动——他的注意力完全被旁边的一口木箱吸引过去。
那木箱里装满草秸,中间是一件闪闪发光的金属制品。
那是一条锡做的船。
“这是……”
中年人走过去直接蹲在跟前细细观察。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船。船体修长,干舷很高,装了很多帆,而且那帆也不是常见的方形,而是像一片片弯曲的树叶,还有那弯曲的桨、弧形的船艏……
他完全看得入迷了。
使者见状,脸上笑容更甚:
“这是鄙主为您专门准备的礼物。请容许我为您演示——”说着向随从招手,“这是条船,但又不只是条船。”
随从端上来一个大水盆。
“我冒昧地劳动贵仆帮我准备了些水,”使者将船双手捧起,轻轻的放进水中,然后带着一种炫耀式的语气:
“请看!”
只见那金属制成的小船悠然的漂在水面上,然后开始缓缓旋转,直到船头指向某个方向。
使节亲自动手转动水盆,但那小船的船头始终指向相同的方向;
紧接着使者将船头拨到一边,但小船悠悠地又转了回来!
父子俩都惊了!
“这……这……”阿明斯塔已经语无伦次了,扭头去看他的父亲——
只见他父亲眉头紧皱、目光锐利,死死盯住那小船。脸上所有的百无聊赖都一扫而空,仿佛又变成那个不苟言笑的船长。
这样的父亲让人畏惧,但却是他心目中真正的英雄。
…………
…………
马力布斯感到了一种快意。
从进来到现在,先是被那个蛮子小孩扔在这里晾了大半天——虽然酒是不错——接着这蛮子老爹来了之后又数度无礼,到现在他还没来得及介绍自己的姓名!
能把这优雅的笑容坚持到现在,靠得全是他忠于使命的高尚情操,以及千锤百炼的个人修养。
看着父子俩沉浸在惊奇之中,马力布斯所有的不快都烟消云散。
他轻咳一声,按照主君的吩咐做进一步的演示。
马力布斯拿起小船小心得一扳,甲板以上的部分便和船舱分离开来,露出其中的玄机。
直接一块黑色的长条形石头躺在船舱的底部,其中船头那一端涂成红色。
父子二人面面相觑:
就这?
使者也不解释,从随从手中接过一根铁针,在那黑石上来回刮擦,然后便将长针插在一小片树叶上。
接下来的一幕让年轻的阿明斯塔心中响起电闪雷鸣——
只见那个带细针的树叶也获得了小船的神奇能力,可以在水中指向一个固定的方向!
这真是太神奇了!
“这件工具叫做‘指北针’,由我的主君发明。如二位所见,‘指北针’在不受干扰的情况下永远指向北方。”
“干扰?”
“对。”
使者将小船中的黑石取下,为父子二人演示磁石对指北针的干扰。
“‘指北针’的全部力量来自这块石头,因此也会被相同的力量干扰。”
中年男人眉头皱得更深,他对于其中的原理仍然一头雾水,但不妨碍他意识到这件神奇的装置在航海中巨大的应用价值。
他满脸庄重地向使者施了一礼:“还未请教您的主君是谁?”
马力布斯也收起笑容,带着一种自豪的神情说到:
“我的主君是伊庇鲁斯的统帅、摩洛西亚的国王——皮洛士大王。
“大王特命我前来拜访您,希望能邀请您前往伊庇鲁斯,以资助您继续探险事业。”
听到这里,一旁的阿明斯塔不禁呼吸急促起来,下意识的想劝父亲快点答应——
“不再是了。”
?
马力布斯和阿明斯塔都不明所以。
“两天前商队带来的消息——那时您应该还在海上——伊庇鲁斯发生了动乱,现在的统治者叫涅俄普托勒摩斯。”
这时轮到使者瞠目结舌了。
“不过,”只听中年人又说道:“贵主当时不在国内,据说也没有发生流血事件。”
厅中一时沉寂。
不说马力布斯心中方寸大乱;阿明斯塔脸色一片灰白,这个年轻人受到的打击尤有甚之。
他的父亲从他记事起就不怎么在家,但他却又是听着父亲在航海中取得的那些丰功伟绩长大,因此他从小就梦想着有朝一日可以和父亲一起出海探险。
甚至可以一起成为传说的一部分!
可惜父亲最伟大的航程也终结了他的探险事业,因为没有完成委托,城邦不愿意再继续提供资助。
父亲嘴上什么也不说,但他的举止表现出他心里的失落。就像一条失落在海中的船,随波逐流,对周围的一切都不置可否;又时常神游物外,四十多岁却像一个安度晚年的老人——尤其是写完那部游记后,就真的好像一个写完回忆录的老人,彻底颓废下来,仅剩的一点热情都用来折腾那倒霉的葡萄酒……
如今终于仿佛迎来了命运的转机,一位神秘的国王邀请父亲再次出海探险——
结果希望的火花转瞬就破灭了,怎么能不让他失魂落魄!
**
阿明斯塔的父亲却表现的镇定多了,甚至脸上连一丝遗憾的神情也无,仿佛丝毫不在意命运的曲折变化。
他的注意力又回到那个独特的礼物上。
“指北针”固然神奇,但对于他不过是多了一种辅助手段。
即使没有这种工具,他在多年前就已经凭借天文星象的知识以及多年航海的经验,航行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辽远之地。
他真正关注的是那条怪异的小船——哪位出过海的人没有幻想过一种理想的、前所未有的新式航船?
他把拆开两半的船体举到眼前仔细观察,突然开口问道:
“后面这个是‘舵桨’吗?”
马力布斯闻言怔了一下,然后就听到一连串的问题——
侧桨为什么是弯曲的?
帆为什么靠那么近?
这艘船的实际尺寸有多大?
……
使者无奈的说道:
“恐怕关于这艘船的所有问题都只能由我的主君亲自为您解答。”
中年人默然。
他小心地把那锡制小船重新组装好,放回水中。
看着,赞叹着:
“真美啊!她有名字吗?”
马力布斯俯下身子,轻轻的说:
“她的名字叫做‘皮提阿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