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病房里开着空调,顾之把灰色的大衣脱下来挂在门边的衣架上,然后走到了床边。
床上的人还在输液,不过短短几天时间,居然瘦了一圈,脸色略显苍白,眼睛下面也有了一圈淤青。
顾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淡淡地问了句:“确定是肺炎,不是肺癌?”
“……”
舒晴一激动就想咳嗽,一边捂着胸口拼命忍住,一边坐起身来。
顾之俯身扶了她一把,帮她把枕头立在了背后,顺便不容拒绝地把她的手从胸口给挪开了。
“不能忍,咳出来。”
于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持续了将近半分钟。
舒晴接过他递来的那杯水,有气无力地问了句:“你怎么来了?”
按照事情客观发展规律,舒晴推测对方的回答一般应有如下两种:
一.“听说你病了,我来看看你。”
二.“校医院的医生水平没我高,亲自来看一眼,我会比较放心。”
然而从顾之口中,她听见了第三个回答。
“作为一名外科医生,听说你要切腹,我特地前来观摩。”
舒晴正在喝水,噗的一声就呛到了,赶紧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于是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肺炎患者会有带血丝的痰,她弯腰去够地上的小盆子,另一手却先她一步把盆子端了起来,送到她面前。
那只手修长好看,指节分明,像是艺术家的手,舒晴一下子连吐痰都不敢了。
还是顾之亲自催促她:“吐掉。”
舒晴这才硬着头皮吐掉了。
随之而来的是尴尬的沉默,她苍白的面颊浮现出两朵红晕,显然是不太能接受这个高高在上的男神伺候她吐痰的事实。
好在这时候顾之把左手的文件袋递给她了,她一边接过来打开,一边问:“什么东西?”
顾之没说话,任她自己去看,于是片刻之后,舒晴爆发出了一声响亮的欢呼,“重点!?”
前一刻还死气沉沉的病患倏地恢复了活力,抬头的时候眼里亮晶晶的,简直像是某种小动物,无比热切激动地望着他。
顾之说:“我这个人一向低调,不爱上报,为了杜绝你在短信里说的可能性,勉强大发慈悲一次。”
他看了眼那几十页的资料,补充了一句:“单词五千个,短语五百条,文化背景四十个,命题演讲十个。考试内容会在这里面随机挑选,你准备一下,下学期一来就考试。”
舒晴的脑袋嗡的一下大了,“等等,你不是送重点来的吗?”
“有什么问题么?”
“重点难道不应该是必考内容?”舒晴激动了,又有咳嗽的征兆,“这些内容比我们这学期学的东西还要多啊!”
顾之一时没说话,眼眸里波光流转,片刻之后才微微扬起唇角,“舒晴,你该不会以为我会直接把考试内容送到你手上,让你高分通过吧?”
“……”难道不应该是这样吗!
“不劳而获的高分毫无意义,你要是喜欢,大可以直接要求我在卷子上给你打个满分。”
舒晴弱弱地问了句:“真的吗?”
唰,一道犀利的目光利剑一般刺向她,她赶紧挺直了背,“我开玩笑的,开玩笑的……”
按理说顾之此行是为了送重点,资料送出,他也可以走了。不过奇怪的是他反而坐在了床边的凳子上,开始削梨。
舒晴当然也不可能问他:“顾老师你还不走?”于是只能赔笑道,“顾老师,你不用帮我削,我自己来就行了。”
顾之的神情很专注,姿态优雅,手指灵巧,硬是把削皮这种芝麻大点的事儿都给做成了贵族的活计。
削完皮后,他十分自然地咬了一口,这才不紧不慢地问了句:“谁说我是帮你削的?”
“……”
“自己吃不行吗?”
“……行,如果你喜欢,这袋梨都拿回去吧!”我就不信撑不死你。
看着她一脸气鼓鼓的模样,顾之终于低低地笑出了声,一边摇头,一边问她:“父母知道你病了吗?”
“不知道,我妈要是知道了,准得请假,然后坐俩小时的车来陪我,我不想让她瞎操心。”
“做母亲的难免挂念儿女。”
“那是,她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的,当然——”舒晴说溜嘴了,开了口才察觉到不对,面前的不是秦可薇和余治森,不是她可以肆无忌惮张口就说的对象。
顾之却一下子抓住了关键词,轻描淡写地问了句:“单亲家庭?”
舒晴这次只“嗯”了一声,他也就不再多问。
坐了一会儿,眼看着时间也不早了,他最终站起身来,“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舒晴松口气,“顾老师再见。”
他走到门口重新穿上大衣,临走之前还是回头叮嘱她:“轻度肺炎虽然不算严重,但如果不好好休养,有很大可能引发别的病症。”
目光掠过输了一半的液体,“还有,不要睡死了,输完液了就让护士过来,免得血液回流。”
他笔直修长的身影就这样消失在门后,重新还给她一室寂静。
舒晴很长时间都没有移开目光,就这么怔怔地望着那扇门,莫名其妙地有些怅然。
冬天的风刮在脸上有种刺骨的凛冽寒意。
顾之跨越短短的距离,从医院大门快走几步,穿过寒冷的夜晚重新上了车。
抬头看了眼二楼那个散发着暖黄色光芒的窗口,他低低地笑了两声,才发动汽车离去。
在楼下碰见了从麦当劳出来的李宣然,“哟,大晚上的,人民教师是加班回来还是约会归来?……我猜是加班,伟大的人民教师哪来的时间谈恋爱呀?”
顾之看他一眼,勾唇一笑,“人民教师当然不如兽医,每天都和一群禽兽们约会,看你这么春风满面的,一副喝醉了的样子——”他微微一顿,“毕竟俗话说得好,酒逢知己千杯少。”
“……”
*
舒晴出院那天,恰好是最后一科考完的日子。
花了两个小时收拾好了行李,秦可薇和余治森替她拎着,送她去车站。
寒假并不长,一个月多五天,余治森幽幽地叹口气,“这么久都见不到了,你千万不要太想我。”
舒晴笑眯眯拍拍他的肩,“你想太多。”
秦可薇看了眼正在接近的大巴车,“行了,车来了,赶紧准备好零钱。余治森,你帮舒晴拎上去!”
最终坐定了,看着车窗外的两个身影一个劲儿地朝她挥手,然后随着汽车的离去,终于消失在视线里。
舒晴的情绪忽然就有点低落。
回家要两个小时的车程,其间她打开手机看小说,结果晕车了。
好不容易下车回家已经是中午了,舒妈妈做了一桌子的好菜,喜滋滋地帮女儿把行李拎回了屋,“快去洗手,赶紧吃饭!”
舒晴胸闷头晕,只得闷闷地说了句:“我晕车了,想吐,先去躺会儿,妈你自己吃吧。”
从客厅放完行李箱走过来舒妈妈赶紧追到了卧室,这才来得及仔细看看看着舒晴,不看不打紧,一看就吃了一惊,“怎么瘦成这样了?你在学校里都吃了些什么东西?瞧瞧这尖下巴露都出来了!”
舒晴无语凝噎,“打从你把我生下来那天起,这下巴就一直好端端地长在我脸上。”
“少跟我东拉西扯,问你话呢,你是不是在学校里不吃饭减肥了?”
“我是那种二傻子么?”舒晴有气无力地换好睡衣,躺上了床,“前段时间生了个小病,去校医院光顾了几天。”
“什么病?”一听住进了医院,舒妈妈脸色都变了。
“感冒。”舒晴扯谎。
“瞎说!我还没听说感冒了就去住院的!”
“是真的嘛,先是感冒,然后……就转成了肺炎,养了几天就好了,没什么大不了——”
“肺炎?”舒妈妈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了好几度。
“妈妈妈,小心破音!”舒晴作势要捂耳朵。
“少跟我来这套!”
舒妈妈开始唠叨,从她小时候的一些小病一直说到小学时长水痘,然后中学时闹肚子,一桩一桩来到了前段时间的肺炎。
“我算是为你操碎了心,你这个不省心的家伙……”
舒晴哭笑不得,脑子里骤然浮现出那天夜里顾之说过的话——“做母亲的难免挂念儿女。”
她认命地闭上眼睛,结果居然在这样的唠叨中睡了过去。
舒妈妈还想多说几句,看见女儿疲倦地沾床就睡,也就合上了嘴。她走到床边替舒晴把被子盖好,然后叹口气,摸了摸女儿尖了不少的下巴,心口结结实实地疼了一阵子。
站起来的时候膝盖又传来一阵痛楚,她皱眉揉了揉,这才直起腰来往门外走,从卧室的抽屉里拿了两张云南白药来贴着。
舒晴并不知道她膝盖痛的事,就像做女儿的瞒着当妈的肺炎住院的事一样,当妈的也不想让女儿在学习之余还替自己担心。
*
放假之后,舒晴早晚看英剧或者法语电影,白天就去楼下的左岸咖啡馆帮忙。
咖啡馆的老板娘叫做左思,比她大几岁,长得很漂亮,脾气也挺好,舒晴去年暑假就在这当暑期工,和老板娘也算是混熟了。
店里忙的时候,她就负责点单,不忙的时候就坐在柜台后面和左思聊天。
日子也算是过得自得其乐。
接到爷爷的电话时,舒晴正和左思悄悄议论角落里的年轻男顾客长得很像最近很火的韩剧男主角,她朝左思比了个手势,走到店外去接电话。
爷爷是专程打来邀请她明天一起吃饭的,地点是市里一家挺著名的餐厅。
“哟,爷爷这是发财了?”舒晴笑着打趣。
“这不是想着快过年了吗?一家人聚聚也好啊。”
舒晴听到“一家人”三个字,心里咯噔了一下。
爷爷听出了她的迟疑,又和蔼地说了句:“晴晴,爷爷想你了,就当是满足一下爷爷想见孙女的心情,你不会不给爷爷这个面子吧?”
老人家都这么说了,舒晴还是答应了。
向左思请了一天的假,舒晴临走前还好好打扮了一下。
那家餐厅离家并不算远,二十分钟的路程就到了。为了走近路,她从河堤边上的步行街穿了过去,很久没走这条路,以至于这里大变样了她都不知道。
以前的石子路变成了现在平坦的石板路,路边重新安置了白色的靠椅,还修建了不少花坛。河堤边上的路灯是仿欧式的灯盏形,白鹭从河里扑闪着翅膀飞起来时,会给人一种身在异国的错觉。
舒晴在一个特殊的位置顿住了脚,站在栏杆边上看着下面的河水,忽然想到了以前的一些事情。
这个河堤对她来说具有很特别的意义,关于她和她曾经心仪的少年,张亦周。
舒晴一直都记得初二的某个夏天,放学归来的她从这里抄近路回家,结果趴在栏杆上看白鹭的时候,手一滑,装有家庭作业的文具袋就这么直勾勾地掉了下去。
河堤有三米多高,下面有一片浅滩,对于那个时候才一米四几的舒晴来说,简直是无法跨越的距离。
她一边无助地看着自己的文具袋,一边后怕地想象着那个凶神恶煞还偶尔会拧人胳膊的班主任会怎么斥责她,渐渐的脸色都白了。
而张亦周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彼时这个少年搬来她家楼上才两个月,两人的熟悉程度仅仅局限上下学的时候遇见会点点头,同在一个班上偶尔因为有必要才说一两句话。
所以在舒晴听到身后忽然响起的那一句“你怎么了?”时,回过头来看着张亦周,心情也没有比较好一点。
她指了指河堤下面的文具袋,“不小心掉下去了。”
张亦周朝下面看了看,似乎迟疑了几秒,然后把背上的书包轻轻扔在了她怀里,“拿着。”
下一刻,他从栏杆中间弯腰穿了过去,在舒晴还来不及反应之际,忽然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在0.01秒内,舒晴的脑子里冒出了好几个念头。
擦,她的文具袋掉了,为什么自杀的是他?
现场没有目击证人,要是他摔死了,警察会不会怀疑凶手是她?
糟了,她的文具袋还在下面!铁证如山,这下她完蛋了!
……
可是在她急急忙忙地俯身去看时,那个冷漠又安静的少年却已经帮她拾起了文具袋,沿着倾斜的河堤边缘手脚并用地往上爬着。
他的身手很敏捷,和打篮球时的干净利落如出一辙,很快就从栏杆外面又翻了进来。
把文件袋递给她时,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一边迈开步子往家的方向走,一边对跟在身后的人说:“下次小心点,瑛姑不会因为你的语文成绩出类拔萃就不计较你把作业弄丢的罪过。”
舒晴咧嘴傻笑,一是因为原来这个看似冷漠疏离的家伙也和他们一样称呼班主任刘瑛为为瑛姑,二是因为她的作业终于安然无恙地回到了她身边,三是因为,原来他也记得她的语文很好。
怀里还抱着他的书包,她抬头看着走在前面两步的人,落日的余晖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恰好遮住了她的影子。
她微微眯眼看着他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修长身影,默默地念了一遍他的名字。
张亦周。
只是当二十岁的舒晴再一次站在河堤之上,一切都已变了样。
不管是父亲,母亲,家庭……还是她和她曾经抬头仰望的那个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