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藏在树叶中的一双脚,可能因为怕脏,鞋子的款式选择的是酱色的,鞋尖被鲜血打湿了一块。
啪嗒——
鲜血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流淌,李念川僵直的脖子慢慢抬起,他看到了很熟悉的装扮。
黑色呢子半身裙,白色的毛衣已经旧得发黄,在第一世界看到老太太的时候还觉得她品味很好。
这是胜心。
她的银发做了卷度,看上去很有教养,哪怕年老了都很得体。
现在她的脖子被一根绳索吊在树枝上,半个脑袋都被轰烂,像是在嘴里开了一枪。
他们曾经进入过胜心家里,这个老太太爱抽烟,爱打猎,脾气有点不好,日记开头就在念念叨叨数落老张。
同时她又很尽职尽责,想要找到幸福村民消失的秘密,她对隔壁阿芬奶奶应该很好,不然阿芬也不会拼命给她递纸条让她逃生。
拿到纸条之后胜心去干什么了呢?
她……自杀了?
祝宁和徐萌都看见了,李念川的镜头像是一个远程的探索机器,他把画面准确传递给了祝宁和徐萌。
徐萌:“看看她身上有什么。”
徐萌是第一个说话的,毕竟是老猎魔人,遇到事儿反应更快。
李念川听从徐萌的指示,哆哆嗦嗦去摸胜心的尸体,因为尸体隐藏在树叶里,有点费劲儿,她好像刚死没多久,鲜血还在流,身体都是暖的。
李念川经常收尸,但也没见过这么诡异的尸体,他颤抖着手伸进黑呢半身裙的口袋,然后摸索出了一张纸。
这纸条很长,被揉得皱巴巴的,纸张上有褐色的血迹,李念川展开来。
“秦芬被污染了。”第一句话,这个人应该就是阿芬的本名。
“吴大伟被污染了。”吴老头的原名。
“张博海被污染了。”老张的原名。
……
接下来胜心记下每一个村民的名字,她收到了阿芬的纸条,想要告知其他村民,她第一个想到的可能是老张,结果碰到老张被污染。
胜心想着老张死了,还有别人,她曾经去一个个确认过,每确认一个就会在纸条上写下这个人的名字。
随着时间推移,胜心发现全村人的名字都在这张纸条上。
包括那些失踪又回来的村民,他们幸福村全员到齐了。
熟悉的村民,认识了几十年了,朝夕相处像是亲人,连对方屋头的八卦都一清二楚,有一天他们集体变成了另外一群人,看你的眼神就像是在监视你。
所有人看过来的时候,眼球都会同频转动,他们摒弃了灵魂,成为了同一个虫子的傀儡。
“失踪的村民是被感染了,他们回来了也不是以前的人。”
吴老头回来之后,陆陆续续有其他村民回来,他们走回自己的家,关起门来却跟吴老头一样,表现得不像个人类。
“我也被污染了,我的眼睛很疼。”
胜心靠在村口大槐树,捂着眼睛写下这句话,她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很快她就会成为虫子的傀儡。
“村里的电和网都被人切断。”
有人切断了电路,这座幸福村彻彻底底与世隔绝,她无法向外界求助。
“我以后会变得跟他们一样,老张说母虫看上我了。”
她打猎打了一辈子,现在却不知道朝谁开枪。
她想起老张,老张就站在面前,眼睛里爬满了虫子,问:“你找到真相了吗?”
虫子在说话,也是老张在说话,虫子继承了老张的记忆,竟然还记得他们曾经说过的话。
那一瞬间虫子是老张,老张也是虫子,他们成了一种崭新的生物。
老张说:“我找到了,我好像被感染了。”
他抬起头看向胜心,“母虫看上你了,你快走。”
老张说话越来越结巴,好像在跟人抢夺身体的控制权。
“帮帮我个忙,杀杀杀杀、杀了我。”老张很渴求地看着胜心,他受不了,这是全天下最痛苦的刑罚,你感觉得到有东西在你身体里爬,虫子在狭窄的血管里蠕动。
杀了他,他不行了。
不要让他这样看着自己的身体慢慢不属于自己,不要磨灭他的灵魂,不要摧毁他的意志。
杀了他。
胜心看着老张,两人认识六十年了,老张总嫌弃她,说她不着调,当老太太都不着调,别的老太太绣花,就胜心天天出去打猎。
老张一直想让胜心把枪给扔了,现在老张竟然在乞求胜心开枪杀了他。
趁着还没有被完全感染,了结他的生命。
砰!
胜心对准老张的心脏开了一枪,老张胸口被轰出一个大洞,胜心哪怕经常打猎,开出第一枪的时候内心都很不确定。
老张没有倒下,他的胸口破损处全都是蠕动的蛆虫,他低着头有些纳闷儿地看着自己的胸口,自己怎么还没死呢?
原来连求死都没办法。
老张顶着一个破烂的胸口朝着胜心走来,嘴角还挂着微笑,“胜心啊,胜心啊。”
老张已经完全不是老张了,从眼神也能看得出来,他露出贪婪的眼神,一直在叫她的名字。
胜心啊,胜心啊。
胜心跑了,她一把年纪了,没办法像小姑娘那样奔跑。
但现在她脚下像是生了风,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她从来没感觉到自己这么年轻过,她穿越村落,顺着村路跑下去,好像重新变成了那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儿。
她一口气跑到村口,刚要跨出去的时候一停,她想到自己已经被感染,她无法逃跑,如果逃跑会把寄生虫带出村落,可能会感染其他人。
被人遗弃的村落,无法跟外界联络,村民全员被感染,她无路可走。
枪械没有用,打烂了老张的身体他们也会重新再来。
那天刚好快要落日,夕阳成了村落的背景,幸福村挺有名的,有阵子总是有墙内的人来度假。
他们觉得夕阳落下来的样子很美。
现在村民从家里走出来,包括那个被开了一枪的老张,他们正在接近自己。
胜心爬上了村口老槐树,阿芬说得对,这棵树长大了,胜心从小在幸福村长大,从来没感觉到村口的槐树这么大过。
小时候是这棵老槐树看着胜心长大,现在是胜心看着老槐树长大。
灾难已经席卷而来,不光是村民,连周遭的植物都不能幸免。
污染正在一寸寸蚕食土地,吞灭人类,她根本无法阻止。
全村人都沦陷,只剩下一个人还活着,胜心却不知道这份理智还能保存多久。
她是个孩子的时候就爬树玩儿,老了也在爬树,她挎着枪,手脚并用爬到树上,树枝粗壮到可以坐下一个人。
胜心坐在树枝上继续写那张纸条,她密密麻麻记载了村民的名字,她感觉到了自己眼珠子里有什么东西在动,好像一条虫子就要迫不及待从眼睛里爬出来。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胜心点了一根卷烟,靠在树枝上抽烟,那是很平静的一刻,短短几分钟只属于胜心自己。
一根烟很快燃尽,烟头被摁在树干上。
胜心站起来,她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她把背后的绳子甩在树枝上,打了一个结实的结,她看向树下的村民,把绳索环绕在自己的脖子上。
麻绳特别粗糙,这是一种常人难以体验到的感觉,她竟然要勒死自己。
她是在寻死,同时又是在寻找生。
人为什么为人呢?人和虫子的区别是什么呢?
人有尊严,他们愿意为了保存人的自尊,不愿意抛弃自己的尊严。
人如果注定要死,那就让她来选择怎么死亡。
砰!
胜心在自己嘴里开了一枪,子弹打穿了她的头颅,她原本就站在树枝的边缘摇摇欲坠。
开枪之后失去了平衡,她脚一滑,整个人一歪,但那根绳索牢牢抓住了她的脖子。
她的尸体被吊在树上。
去死吧。
“去死吧。”这是胜心写在纸条上的最后一句话。
她说的是自己去死吧,也说的是世界去死吧,被污染的世界,去死吧。
纸条上没有更多信息,这个暴躁的老太太甚至没有留下一封像样的遗书。
她记下了全村人的姓名,留给世人最后一句话是去死吧。
他们像是围观了胜心的死亡。
李念川无法理解胜心死之前到底抱着什么样绝望的心态去自杀的,她用死亡在求生。
胜心死后,这个村落最后一个活人也死了。
污染源就是胜心吗?
可是她已经死了,一个已经死亡的人怎么成为污染源呢?
难道她死前的意志力这么强大,她希望永远活在这个幸福村?
但这个老太太不像那种人,她就算死了肯定也不会难为自己,早点解脱了事儿。
她真的是自杀吗?
先朝自己嘴巴里开一枪,再用绳子勒死自己,可以理解这种决心,但是祝宁总觉得这个选择有点奇怪。
祝宁以前在丧尸世界也遇到过,有些人在绝望的时候会选择自杀也不想被丧尸感染。
但丧尸世界,人百分百确定丧尸无法感染尸体,胜心怎么确定虫子不能在死尸上寄生?
如果虫子可以在死尸上寄生,那她不是白自杀了吗?
哗啦啦——
一阵强风吹来,吹散了大片的树叶,露出了树叶中隐藏的东西。
李念川瞳孔骤然收缩,在胜心尸体上方,原本被树叶遮挡得严严实实,现在风一吹散开来。
树、树上竟然还挂着其他人。
他们在微风中摇摇晃晃,像是成熟的苹果一样挂在树上。
这世上有果树,也有“人”树。
这里少部分人穿的是便装,应该是附近的村民,其中几个穿着冲锋衣,很像旅客或者探险队的。
更让李念川难以置信的是,有些人穿着驻扎军的蓝色防护服,蓝色防护服散发着一股奇异的光。
这里死过驻扎军?
祝宁和徐萌也看见了,这村子到底怎么了?如果胜心是为了维持人类尊严自杀,那这些人是怎么回事儿?
总不能驻扎军和探险队都一起自杀吧,而且为什么都选择上吊?
这看起来……像是有人把他们特地挂在树上,展览自己的战利品一样。
什么人会杀了人,展览一样挂在树上呢?祝宁总觉得这人比高自剑还要反社会,说不定这人就没经过社会洗礼。
太野蛮而原始的方式了。
被感染的村民,疑似自杀的胜心,吊在树上的驻扎军,这一个个累加起来让人眉头直跳。
从幸福村出事儿开始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七十年,七十年来有误入的其他平民,有探险队,有驻扎军,他们全都死在这儿了。
这个污染区域到底发生了什么?驻扎军都没办法逃跑?
祝宁的声音很严厉:“下来,马上下来。”
李念川也觉得在这儿有点毛骨悚然,正要往下走。
突然——
“祝宁!”崔凯的声音传来,“你们在这儿啊?”
祝宁身体一僵,缓缓转过身去,他们什么时候来的?
甚至连徐萌都没感受到身后的气息,三个驻扎军走进了大槐树的阴影内部,因为看不到表情,只能通过声音判断情绪,他们的声音非常平稳,听不出任何慌张感。
明明之前还在通讯,也是说好了要碰头,现在祝宁再见崔凯就像是见了鬼。
哗啦啦——
树叶抖动,上面挂着的驻扎军尸体摇摇晃晃,在树叶中若隐若现。
祝宁就站在驻扎军尸体的脚下,眼前出现了三位驻扎军,因为戴着蓝色头盔,头盔表面散发着一股奇异的光,他们三个像是某种蜥蜴类的冷血怪物。
说实话,他们三个明明肉眼看上去是活人,却比头顶悬挂着的尸体更恐怖。
“你们找到了什么?”崔凯又问,他的声音非常平稳。
徐萌已经一手摸向背后的枪,祝宁反应更自如一点,声音都不抖一下,“找到了胜心自杀的尸体。”
崔凯问:“胜心是谁?”
祝宁在通讯里没说日记的主人叫胜心,所以崔凯第一反应是问胜心是谁,没有露出破绽。
祝宁:“就是之前那个日记的主人,她自杀了。”
崔凯:“为什么?”
祝宁一边回答一边听崔凯的语气,推断这人到底有没有事,他看上去跟之前一模一样,声线都一样。
祝宁:“可能绝望了吧,不想被虫子寄生,人在那种环境也挺难的。”
崔凯:“人类真伟大。”
祝宁皱了皱眉,好奇怪的一句话,好刻意的回答,他说话的语气怎么这么像江平?
祝宁继续问:“吴老头那边有什么线索吗?”
崔凯:“吴老头之前被虫子寄生了。”
祝宁:“我知道。”
她紧盯着崔凯,一直看他能露出什么破绽来,崔凯刚才说是找到了重要线索的。
崔凯又说:“他琴谱上写了母虫,说母虫在寻找寄生体。”
祝宁无法分辨这句话是真是假,但胜心的纸条上同样提到了母虫,母虫又是什么?
如果是真的,崔凯告诉自己的动机是为了引诱祝宁,必须给出一点货真价实的东西吗?
祝宁问出口:“母虫是什么?”
崔凯:“不知道,还要再找找线索。”
祝宁克制着自己去摸枪,问:“我们接下来干什么?”
祝宁说的是我们,起码从语言的角度来看,祝宁还是信任驻扎军的,他们是一个团队。
崔凯:“去老张家看看吧,那里应该有线索。”
祝宁之前也打算去老张家,但不知道哪户人家是老张,问:“老张家在哪儿?”
崔凯:“说是住在村口第一家。”
祝宁就站在村口,不远处有一户人家,那户人家窗口趴着一个老头,这个人就是老张。
崔凯要带祝宁他们走进老张家里,那里可能有什么东西。
也可能是个陷阱。
从头到尾只有崔凯跟自己说话,江平和另外一个队员沉默着。
崔凯带着队要走,他刚走了两步,还没走出树荫的范围,回头发现祝宁没跟上来,祝宁站在阴影里,而徐萌不知道去哪儿了。
徐萌不是那种很让人注意的人,完全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消失。
“你们怎么不走?”崔凯看了一眼,问:“你队长呢?”
祝宁站在原地,原本就是穿着黑色防护服,隐藏在阴影中像是身体都和阴影消融了。
祝宁没回答这个问题,反问:“崔凯,你是不是被感染了?”
崔凯皱了皱眉:“你在说什么?你也怀疑我?”
出任务怀疑队友被污染是一种很不礼貌的猜测,祝宁:“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崔凯:“什么?”
祝宁在看徐萌的动作,对方隐藏在阴影中,正在悄无声息接近崔凯。
祝宁直视崔凯,继续说:“我之前想错了,我总以为污染源是其中一个村民,但污染源不一定是人类。”
祝宁之前的思路是在理清楚这些村民之间的关系,寻找他们的“怨念”,来判断谁是污染源。
但这里是墙外,拥有智慧的可能不只是人类,人类在进化,花草树木寄生虫也在进化。
祝宁有一个很可怕的猜测,污染源可能是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