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康熙行程安排得紧锣密鼓,他们其实也没能在粤地留多久。
审阅水师那日敏若未能亲眼目睹,不过看康熙回到别苑中时脸上的笑,可知这几年水师训练得不错。
康熙近年愈发不喜欢将前朝事拿到后宫说,哪怕法喀掺和在里面也一样,敏若仅从他嘴里听到了一句“法喀这差事办得不错”,就没听到更多关于水师的话题了,与法喀同用晚膳时,康熙也绝口未提于水师相关之事。
不过膳后,敏若与法喀说的一件事引起了康熙的注意。
“从前也未见你对这些火器演发感兴趣。”康熙看了眼问法喀能不能在府内演武场试射火器一日的敏若。
敏若道:“哪是我啊?是舒窈。前儿说左右无事,考较了她和雅南器乐,她非央着我要我答应她一个条件,结果条件许出去了,她还真就把曲子弹下来了。然后才想看看火铳演发,本来您的十二公主还说要看火炮呢,我跟她好一番讨价还价,才把她给按住了。”
康熙蹙眉道:“也十几岁的人了,从不见她稳些。”
敏若摇头道:“她是学里最小的,从小姐姐们宠着护着,自然不如她的姐姐们行事稳中有度。……不过答应都答应了,也没有毁诺的道理,又不是什么大事,她想看就让她看看也罢。我听海藿娜说,从前法喀有时也带着肃钰舒钰在府中演练火器,虽也是外男,但避着些也就罢了。就让舒窈瞧这一场热闹,总好过她日日在我这哭丧个脸耍赖。”
“你未免也太惯着她了。”康熙不满道:“为这出格之事缠腻长辈,岂不闻知书识礼,这些年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不过他今日心情不错,倒也未曾真见恼火,敏若掐准了时候开口的,心中波平无澜,面上还是略显无奈地道:“一点小事罢了……”
康熙道:“她或是要床琴、要本什么帖子也罢了,非要看那些火器,岂是女子应为之事?”
敏若轻言细语地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她们姊妹哪个真是贞静恭顺、只读圣贤书长大的?又并非十分出格,她想看看就随她去吧。”
康熙算是默许了,只是心中仍是觉得敏若过于纵惯孩子。
用消食茶毕,康熙起身离去,法喀留下陪敏若说话。走出敏若的院子没多远,康熙脚步忽然一顿,问:“舒窈是那一年生的?”
赵昌被问得愣了一下,好在很快反应过来,恭敬道:“十二公主是乙亥年十月里生的。”
在康熙身边服侍这么多年,皇子公主们的生辰康熙可能记不住,但他一定都得记得清清楚楚。
不然遇到如今日这般的突然发问,他难道要答一句“奴才不知”?那真是嫌自己御前的位置太稳当了。
康熙听闻,眼帘微垂,神情不明看不出喜怒,赵昌离得极近,也只隐约听到:“法喀家的老大似乎是甲戌年生人……”
一个是康熙十年,一个是十四年,肃钰只比舒窈大一岁,倒也算得上年纪相当。
赵昌听着,心里忽然突突一跳,小心瞥了瞥康熙的面色,从上头什么也看不出来,在康熙注意到他之前忙低下了头,恭谨温驯地随着康熙往回走。
这个月份,粤地的天已热得火炉似的,敏若也扛不住了,开始每日搂着冰盆“冷生冷死”。法喀在这边待了几年,倒是早已习惯,饮着凉茶笑着道:“姐姐您年轻时候可是最不畏寒暑的。”
“你是在说我老了?”敏若凉凉看了他一眼,法喀求生欲极强地忙道“不敢”,敏若方道:“皇上或许会疑心我是有心想让肃钰做十二公主额驸。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要论对康熙心理的了解,整个大清最拔尖的一群人都在紫禁城里蹲着呢,而敏若,有从前的实践经验打底,这些年也一直在不听进步,可以一点不脸红地说,她绝对是这群人里也名列前茅的。
法喀略微严肃一点,点头道:“姐姐放心,我明白。十二公主……”
敏若道:“她是真有几分天赋,虽不过是秋狝时候摸到过数次,又看了点资料,竟就能将内里结构摸得七七八八了。”
也因此,她才不忍将舒窈这份天赋埋没下去。
这份天赋若是真能被挖掘出来并用到实处上,无论是对瑞初的总体设想还是蓁蓁的分部设想,都有巨大的影响和利处。
听敏若如此说,法喀一句未曾多话,只道:“我知道了,姐姐放心,有什么需要我做的知会一声便是。”
他应得干脆利落,敏若稍微舒心一些,点头道:“孺子可教也。”
法喀摇头笑笑,起身给她添茶,敏若懒洋洋地靠着凭几吹凉风,法喀忍不住道:“虽然天热,但这风直吹着也冲人。”
乍然听法喀说起养生经,敏若不禁愣了一下,好半晌,面露惊叹,道:“士别日,刮目相看1啊。……行了,我还不知保养注重自己的身子吗?倒是你,谢选也未曾来粤地,萧大夫人虽稳妥,医术却差了些,你这几年身子养得如何?”
她边说着,边冲法喀招手,法喀递上手腕来给敏若把脉,另一只手拍拍胸脯,信誓旦旦道:“这几年早好多了,当年离开江宁时谢选就说了,我壮得能赤手空拳打死牛犊子!”
敏若斜他一眼,法喀自觉地坐得端正斯文起来,瞧着倒真有些温文高深的模样,只是看起来有些不像战功彪炳的将军了。
敏若看了他一会,缓缓收回手。法喀装了一会人,这会已经有些坐不住了,敏若收回手指,他顿时长松一口气,然后小心地觑看敏若的面色,见敏若面色还是那股懒洋洋的松散平和,才又松出第二口气。
“是恢复得不错。”敏若微微点头,法喀如蒙大赦——主要是虽然他的身体已经好了,但敏若如果非要说他的身体没好,要给他弄苦药膳汤子,他也不敢反抗。
敏若愿意高抬贵手,法喀顿时感觉眼前的世间门万物都美好了。
这种怕其实并非全然是畏惧,固然有少年时敏若管教他打下的底子,经过多年岁月磨砺,如今构成这种怕的主要内容其实是爱与敬。
因为敬爱,才不愿违逆敏若。
……虽然有时候敏若眼睛一瞪法喀还是挺害怕的,下意识的心虚。少年混账时被棍子戒尺管束的记忆伴随他终身的同时,也留给他永远甩不掉的“阴影”。
虽然有时候回想起那段日子,想想那点“阴影”,心里还感觉怪温暖的——就是那种沉沦在冰冷无边的深渊中时,有一双手捏着后脖颈将他拎起的感觉。
那段在庄子上度过的时光,虽然如今想起来并没有多少姐弟情深的温馨时刻,但还是温暖得令他眷恋而怀念。
茶过一旬,法喀才低声道:“瑞初在江南诸事顺利,姐姐你只管安心,无需为瑞初忧虑。我好歹也算在江南经营了几年,多少也能帮上她一些。”
敏若点点头,法喀迟疑着又道:“只是有一事,我始终没想明白。瑞初……她究竟想不想要那个位置?”
若说想要,可瑞初心又似乎不在朝堂;若说不想要,那她在江南又在忙活什么?
这问题敏若其实是不好回答的,难道她要告诉法喀,你外甥女不打算做掌勺的人,她打算干脆砸了这口锅吗?
她默了半晌,道:“若瑞初所求远大呢?”
法喀看着她,沉默了一会,低而坚定地道:“若姐姐支持瑞初,那我也自然也会支持。”
“她今年秋会来粤地,届时你们再谈吧。”敏若拍了拍法喀的肩,道:“抬眼往外看,何谓天下?是山河与万民叫天下,还是稳坐在御门外那把龙椅上,才叫天下?”
法喀对她言语中的深意似懂非懂,蹙眉思索着。
“如今先别胡思乱想了。……斐钰这段日子怎样?”敏若问道:“成婚了,有没有不适应的地方?”
提起女儿,知道敏若有意不在此事上多谈,法喀笑了笑,道:“她倒是极顺心的,这段日子仍在慈幼堂中办事,栋宣很支持她,小夫妻二人甚是和睦。”
“那就好。”敏若道:“想来再过几日我们也要回京了,你与海藿娜在此要好生珍重。”
法喀笑着应是。
上次见面至此一别便有年,此时他们都没料到,再度相见并长久团聚的日子会那样快到来。
次日,敏若应诺带着舒窈去了法喀府上,法喀果然带着肃钰和舒钰在府中演射火铳。瞥了一眼跟来的魏珠,敏若从容对舒窈道:“若想要近些细些看,便去果毅公那边吧,他是我弟弟,勉强也算你半个长辈……师舅?稍微看一会,倒也不算逾矩。”
言罢,不等舒窈反应,已经唤了肃钰和舒钰:“过来,叫我听听你们的功课。”
说完,便施施然往校场旁不远处的亭子里走去,海藿娜早已在那边安放好一把藤椅,设好锦垫椅袱,就差把敏若在永寿宫的设备照搬一套过来了。
见敏若喊着两个孩子过来,海藿娜又看了眼已经扫去疑惑分外惊奇地开始盯着那些火铳看的十二公主,再看看一旁看似恭敬服侍着的御前公公,心中明白了敏若的用意,便也笑着道:“该叫你们姑姑考考你们的功课,也看看素日先生夸奖你们聪明的话是不是唬我和你们阿玛的。”
肃钰年长些,这几年一直跟随法喀在军中历练,他武艺、水性都高,训练起来对自己也狠,去年秋日法喀拉着他们出去拉练赶海盗,他独带一队人竟然直冲了海盗的据点岛屿,在水师中已经小有声名威望,成了名副其实的“小将军”而不是将军他儿子。
康熙前段日子闻此心中颇有些“吾家少年初长成”的欣慰感慨,就是不知道他昨天晚上看到去接法喀的肃钰时候心里是什么滋味了。
敏若眉目有些疏懒,漫不经心地想,见孩子们战战兢兢的,就叫他们也坐下,然后笑道:“哪能见面就问你们功课?那你们只怕这辈子都不会想念姑姑了。就是好久没见到你们、有和你们坐下喝完茶安安静静说说话的机会了,咱们随便聊聊天,趁着早上天气还算凉快,不然等会热起来了,我是不在这坐的。”
舒钰咧嘴一笑,海藿娜摇摇头,转身吩咐人再取茶叶来,“若要细细地聊,喝这个寒凉了些,换普洱吧。”
这些年操心着法喀的身体,她已十分精通养生之道,本来倒是不至于如此小心,但对待敏若,她又忍不住操心得多些——实话说,她面对敏若的时候,总是有一种在面对姐姐+好友+婆婆的感觉。
敏若在小亭子里坐了一早上,对肃钰和舒钰的性格心性也有了脱离于法喀和海藿娜描述的大致了解。
简单来说,肃钰沉稳,舒钰跳脱,但二人又做什么事都心里有数的类型,只是表现出来的性格不一样而已。
肃钰沉稳之下是锐意,舒钰的跳脱之下也不乏野心。
但品性倒都十分端正,也都能耐得下心读书习武——比他们阿玛这么大的时候强多了。
敏若瞧着他们,心中颇觉欣慰,看出她的满意,海藿娜心中也欢喜满足极了,笑盈盈地陪敏若说着话,并随时细致地添茶。
转眼日上中天,天气转热。
敏若起身要离去,舒窈眼睛还恋恋不舍地流连在数支火铳之间门,敏若淡淡道:“再不走,明日专给你上器乐课。”
舒窈咬咬牙,想说也能行,但又知道在这边再待下去便太出格了,极易引起事端与口舌议论,只得退了一步,冲法喀与海藿娜微微欠身,礼貌周全地道:“今日叨扰了。”
法喀与海藿娜自然连道不敢,走的时候舒窈还一步回头,眼睛就差黏在那些火铳上了。
“怎么,握了一早上,可看出什么所以然来了?”回去的马车上,敏若随口问道。
舒窈道:“果然是重器利器!几把火铳便有如此活力,也不知真正的大炮又是何等的威武。……不过我总觉着那火铳应该还能做得更轻便些,……也应该更细密一些。虽然水师配备的火器已经是最新、最精密的了,可也没有我想象得那么好。如此大的家伙,又极有力道,等闲的女子只怕用起来并不容易,还易伤到手和手臂。”
她长叹一声,惆怅地道:“可惜了,下次摸到它们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娘娘,您说我若要去学火器,皇父会同意吗?”她目光忧郁地望着马车微微摇曳的车帘,敏若看她一眼,幽幽道:“若此刻躺下会周公,梦里大抵是能的。”
“唉——我决定了!”舒窈忽然奋起,道:“我要嫁个部落里有火铳的额驸!到时候我左手拿一支、右手拿一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她越说越兴奋,敏若伸出两个手指掐住她的后脖颈,淡声道:“冷静些。”
可你若真有天赋,我和你五姐却不打算叫你再走那么多弯路了。
想要研究制造火器,私下里偷偷摸摸,哪有正大光明来得痛快……嗯,从舒窈的身份来说是这样的没错。
“偷偷摸摸”本人摸了摸鼻尖,看了眼舒窈,意味深长地道:“可若眼前就有机会给你,你难道就不想试上一试吗?”
舒窈的眼睛唰的一下亮起,敏若点点她的眉间门示意她冷静下来,然后淡淡道:“但纵有机会,能不能把握住,也是要看你自己的。”
舒窈郑重道:“若有机会在眼前,我必将拼尽全力。”
敏若从她眼中看到了执着,这让敏若想起她方才看着那几只火铳的目光,眼神炙热执着,好像能直直穿透那些火铳,又好像要把它们拆分了印进脑子里。
但现实中,舒窈什么都做不了,她对热武器的所有了解都来自于敏若看似不经意间门暗度陈仓给她弄去的资料,她可能很熟悉图纸上的结构,真正接触到火铳的机会却并不多,也没有亲眼看到火铳被制作出来的过程的机会。
是舒窈摸到火铳然后瞄准靶子那一瞬间门眼中的激动与狂热打动了敏若。
敏若愿意为舒窈赌一场,赌她是真喜欢、热爱,赌她是真的有天分,赌她真的能够抓住机会,扯着藤蔓爬到崖顶。
回去的路上,看着抿着唇,难得郑重严肃的舒窈,敏若炸了眨眼。
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回到别苑院子里,敏若眼光微微一扫,兰芳逼近门庭,兰杜上前研墨,“几封信?”
“四封。”敏若道:“一封要送去准噶尔给静彤,一封给容慈、一封给恬雅、一封给蓁蓁。送去时要交代一切小心——兰齐办事我放心,但这几封信更要千万小心。”
敏若嘱咐罢,才亲自铺纸落笔。
想要让康熙一下松口叫舒窈去研究火器显然是不可能的,如今只能一步步来走,由浅入深。比如先让舒窈有机会接触火器——直接去看作坊肯定是不可能的,但逛一逛设计部门,看一看图纸和成品还有操作空间门。
至于之后能走到哪一步,就全看舒窈自己了。
哪怕她绕一大圈算计一场,也只能给舒窈提供一个“光明正大”的机会而已。
若舒窈没能抓住这个机会,从此之后此事在明面上便不可再提。
因为算计谋求来的机会,可一不可二,第一次计划结束之后,此事就必须深埋于经事所有人的心底,再也不能见天日,舒窈也不能再提起相关之事,否则便显得刻意。
敏若倒是可以让舒窈以后悄摸地给她或者瑞初打工,嫁到蒙古也算天高皇帝远,毕竟还有一个一手遮天的容慈和正在努力一手遮天的恬雅做掩护。
但如今求一个光明正大,不只是为了舒窈求的。
如果舒窈能够走出第一步,微光与蓁蓁无形之中面对的僵局就被敲开了第一条裂缝。
赌这一场,也为了天下许多许多女子。
愈是落笔布局,敏若反而愈是沉着冷静下来,笔下字迹清隽有力风骨分明,好像写下的不是兜着大圈子算计皇帝一场、处处剑走偏锋的计谋,而是清静宁心的经文。
即便只是让舒窈看图纸成品,对当下这个时代来说,也是十分出格的事情。想要达成目的,总要算一局大的。
这一局,还要正好与火器相关,才不会显得可以。同时,要顺理成章地衬托出舒窈让她立一场足够打动康熙的功,台上跟着唱戏打配合的必须是自己人。
放眼天下,还有比静彤那边更合适的组合队伍吗?
火器相关——罗刹国近两年并不安静,正试图勾结小策凌敦多布压倒静彤图谋大清,也暗地里“帮助”小策凌敦多布不少,其中便有许多先进的火器;打配合的是自己人——可以说小策凌敦多布帐下如今就是个筛子,十个里有五六个是听静彤的吩咐行事的,安排出一群明面上归属小策凌敦多布、来为难大清,实则暗地放水的搭戏人并不难。
而挑拨小策凌敦多布一起来到大清,并显摆火器,对静彤来说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让舒窈直接在比拼火器上胜过各种老手也不现实,演起来太假。
敏若指尖轻轻点着桌案,毫不留情地给舒窈规划布置了接下来长达个月的兵法课程。
虽然要用来“破敌”的所谓奇计就是个幌子,但要在康熙那里混过去,没有点真材实料做支撑绝对是不行的。
在热河的事无疑需要容慈和恬雅配合,除了她们个之外,送给蓁蓁的信件中敏若写了别的内容,直接看似乎与此事无关,但若计长远,则又处处都有关联。
书信写罢,敏若才轻轻舒了口气——她不常赌运气,因为她自认并不是个好运的人,也从来不将事情的成败寄托于所谓“运气”。
但此次之事,她仅能做到这个地步,计谋能成而事未必成,究竟能不能达到最终目标,还是要看舒窈给不给力。
这好像也算是一种“赌运气”的行为了。
不过无论舒窈能不能成,这一局算计都并不亏。
罗刹国觊觎大清之心不死,借此事正好再给康熙敲一声警钟,也能为静彤争取来后续康熙更强有力的支持以及“后方”安稳。
在心里将一切又仔细推演了一遍,敏若方轻轻舒了口气,将信纸塞入信封中。
成败,且看秋日、且看舒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