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若是被兰杜强拉出去的,却正在宝华殿遇到了乌雅妃,然后才发生了之后的事。
回到永寿宫,兰杜面色略沉,一面有条不紊地吩咐灵露关闭宫门,又与冬葵迎夏简单交流今日之事,进入殿中,才干脆地向敏若请罪:“您今日之行消息早早泄露,奴才有过,自愿请罚。”
敏若道:“何必如此上纲上线,乌雅殊兰以有心算人无心,弘晈的名字昨日定下,我今日是怎么都要往宝华殿里走一遭的。倒未必是咱们宫里泄露了消息。”
但她们昨晚确实商量了今日去宝华殿之事。
乌雅妃行事决绝至此,足见是有十分的把握的,仅凭揣测不足以令她孤注一掷,永寿宫还是有消息泄露的风险。
敏若淡淡垂下眼帘,指尖点点一旁精巧的白瓷碟,碟中浅浅盛着水,养着两朵重瓣桃花的花苞,嫣粉的颜色,净白碟子盛着花苞颇为好看,轻轻一点,发出的声音也极清脆。
可惜敏若此时却没有闲情逸致欣赏这份美。
兰杜面色微肃,她跟着敏若日久,神情动作不知不觉间都学了三分,素日总是温吞浅笑的和蔼面容,她这样的肃容极为少见,灵露丹溪与云茵侍立在侧,见状心内微惊,年长二人还要好些,云茵却是头次见兰杜这模样,不禁心内微讪,感到有些惊讶,又畏惧于兰杜的威势。
她来得毕竟迟了,没曾见过姑姑们狠厉严肃的样子,偶尔见到她们出入威风八面,也只是觉着新奇又向往。
敏若方徐徐将腕上的手串拢了拢,然后对兰杜伸出手去,“起来吧,都吓到孩子了。查便是啦,若是从里头透出的风……我不想在永寿宫见血,兰杜,你懂我的意思吗?”
兰杜望着敏若,郑重地点点头,应了个干脆地“是”字。
不要在永寿宫中处理,找到人后拉到外面处置,最有可能是送到慎刑司——那可就不是在宫中动动板子荆条罚扣月钱的事了,进了慎刑司,确实有罪之人,生生死死,就都不是自己说得算的了。
敏若在人间炼狱里于心底深处小心地保住了一份“善”和相对正的三观,但在某些时候,为了捍卫自己的领地,她又随时会变成另一个人,处理干脆、冷漠,从不会手软迟疑的人。
她从地狱归来,捡回了一身人皮,但这身人皮能不能安安稳稳地披着,皆取决于她的处境是否安稳。
永寿宫内若是出了纰漏,是一件很要命的事情。
云茵默默祈祷事情并不算严重,她很少看到敏若眼神透寒,也少见兰杜这样严肃,好像永寿宫的平静随时会被捅破,然后撕扯引出一场腥风血雨。
她默默祈祷事情并不算严重。
最后查出来的事情也确实不算重。
去岁永寿宫中服侍日久的几个太监离了宫,添了几个小太监进来,家世倒都是清白的,进来之前也确定过背后没有宫里宫外的哪位,但进了永寿宫之后才搭上关系的呢?
不过这个小太监并没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一个洒扫小太监罢了,先不说敏若一向不重用太监,就是有些永寿宫中的要紧事,除了冬葵之外也不会示与他人知。
他受了收买,没抖出什么敏若的秘事,便开始替幕后之人留意敏若何日会出门,当然的行程当然来不及做准备,幕后之人的意思是三四日后动的最好。
奈何敏若此人一向懒得出奇,这小太监等了数日也只等到今日这一个机会,昨晚听了敏若今日会出门的风,连忙趁下值的时候将消息递了出去。
“就是那个?”敏若收回支着窗子的手,淡淡收回目光。兰芳脸色有些不好看,点点头,道:“五两的金锭十个,乌雅妃好大的手笔。”
“告诉冬葵,人,他带着人亲自送到慎刑司去。收受私贿、出卖主子,一切处罚皆按规矩处置。”清宫不兴私自杖杀宫人,但宫中规矩,也将条条状状都列得清楚,这罪责到了慎刑司,再好的身板都要丢了半条命去。
兰芳还有不平,愤愤道:“吃里扒外罔顾恩情,您待下如此宽容慈厚,外头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来!他竟然还敢——”
敏若听着外面的哭喊求饶声,眉心微蹙。
阖宫宫人都被召到前殿去了——为了立威,尤其是立给新人看的。
永寿宫内气势汹汹一场清查,还真查出来一个吃里扒外的人,敏若待宫中人一向宽厚慈和,又从不自恃身份居高临下任意责打叱骂拿宫人出气,处事从来有理有据。永寿宫犯错宫人一向是兰杜迎夏出面按规矩办事,真有犯到她面前的,亦是按照规矩处置,从不妄泄私愤,因而在宫内声誉颇好,永寿宫里也不少人中了她的蛊,因此愤愤不平,此时见真有人出卖贵妃,一个个气得恨不得撸袖子上,闹得前头事态颇为激烈。
兰杜迎夏镇场子,迎春有些气恼,也跟着去了。
瑞初今日又出宫去告诉安儿敏若最后的抉择,因而最后只留下一个兰芳在这陪着敏若,敏若做主叫她身边的人也都去前头看着了,因而此时殿里连个能支使的人都没有。
兰芳只得亲力亲为,将手中的毯子往敏若腿上一搭,然后快步出去,不多时,永寿宫中又是一片清静。
兰芳方复回到殿中,敏若徐徐吩咐道:“受刑时,叫冬葵带着人在慎刑司看着,从慎刑司出来,直接将人连着那五十两金子直接砸到永和宫庭院里去。”
兰芳应了一声是,敏若喝了口茶,她料定敏若没吩咐完,便低眉垂首安静地候着。
果然,敏若润了润喉,又不急不缓地继续道:“送去慎刑司之前,问清楚他和永和宫是怎么搭上关系的,消息又是如何传递的,问一次不够,反复问,将一切事宜都问清楚,其中若有对不上的地方,就是他说谎了。”
敏若从永和宫回来后永寿宫便雷厉风行地动了起来,只怕现在外头已有动静,敏若也不怕丢人,说来算去,不还是乌雅妃收买人家宫里的人更不体面?
虽然这些都是大家彼此之间心照不宣之事,可从前都是私下暗中行事,除了抓住现行,谁都不知道谁动了手脚,如今忽然有一个被摆到明面上的例子,便如一块巨石,落水之时会在水面激起巨大的水花。
会有许多人怀疑乌雅妃有没有往她们宫里伸过手,一时之间,恐怕人人自危。
不说落井下石吧,那种人人另眼相看的滋味也足够乌雅妃受了。
敏若吩咐一句,兰芳就应一句,敏若亳不怀疑她就算叫兰芳今晚暗杀了乌雅妃,兰芳都只是默默回去磨刀。
“查出来之后,若是帮助传递消息的是哪宫里的人,客气些找上门去,若只是宫中哪处洒扫上差的,直接拧送到宜妃宫里去。”
相信宜妃不会客气地放过这么好的断掉乌雅妃爪牙的机会。
从她去年落井下石后,乌雅妃就注定与她不死不休了,这么好的机会不狠狠踩乌雅妃一脚,宜妃她都对不住敏若这边的人忙活一番。
如此吩咐罢了,敏若方将手中的茶碗轻轻一合,放到手边的炕桌上。
碟子里的桃花开了一朵,这是瑞初早上出去遛弯回来带给敏若的,她在花树下恰好接到两朵被风吹落的花苞,恰好敏若这新得一个浅口的碟子,做笔洗不足,养两朵花正好。
便如恰好是今日乌雅妃动作,让敏若顺手掐住了永寿宫里这条小杂鱼。
今日宫中是注定不会消停了。
血淋淋的小太监连带着一盒黄澄澄的金子给扔到永和宫庭院里,吓晕了两个胆小的小宫女的消息很快传开,康熙闻后一扬眉,笑道:“倒是记仇。”
瑞初刚从宫外回来到乾清宫请安,还没听说这是,听到梁九功口中描述的贵妃动了怒,面色微微一变。
康熙安抚女儿道:“你额娘这一手正是粗中有细,看似莽撞,却直截了当地给自己出了气,没吃下哑巴亏——半点亏都没吃。你额娘也不是什么好欺负的人,你莫要担忧。”
“只怕额娘自己在宫里生闷气,兰杜姑姑她们又劝不住。”瑞初抿抿唇,康熙索性道:“也罢,你且先去吧。”
瑞初优雅中透着急切地欠了欠身,匆匆退下。
看着女儿出去的身影,康熙无奈摇了摇头。一旁几子上摆着个印着流云如意纹的锦盒,康熙看了一眼,道:“瑞初今日拜佛上香去了?”
“听闻公主去了佛道两家都拜了,求了这串手珠回来,方才还交代奴才,说您几日既然总是心神不宁,不妨带着凝凝神,或可稍微安心些许。”梁九功仔细答道。
康熙笑了一声,拿过那个锦盒,打开露出其中透着淡淡沉香的手珠,他摩挲两下,道:“这丫头,几时也信上这些了?”
“想是因您说近日偶有些心神不宁,特地去拜的,咱们七公主一向最孝顺惦记您了。”赵昌凑趣道。
康熙道:“朕也唯有瑞初一个宁馨儿在身旁了,论体贴孝顺远胜她兄弟们十分,朕如何能不纵容宠爱她,盼着她余生能平安顺遂呢?”
这话几个梁九功几人都不敢接,康熙半晌又道:“偏她那个额娘,心大得很,竟不想孩子安安稳稳地留在身边。”
他哼了一声,其实也没见多恼火,殿里的几人却都不敢吭声,康熙盯着那串手珠看了一会,取出放在了随身的荷包里。
永寿宫这一波激起千重浪,随后连着许多日宫里都不安静。
冬葵多年来办差谨慎从无疏漏,此番却被人将手伸到了他的眼皮子底下偷了家,心中不可谓不恼火,也为了将功折罪,掐着那小太监一口气应是拽出一条乌雅妃在宫中传递消息的暗线出来。
这就不是把人扔到宜妃宫里那样简单了。
西六宫闹出一场四妃公审,宜妃有心借机狠狠踩乌雅妃一脚,可惠妃心里有分寸,知道这件事闹大了其实并不体面,真要闹大,到了康熙跟前她们四个也得捞一个办事不力,于是全力压下息事宁人。
宜妃心中犹不解气,纵然被惠妃强行镇压还是咬牙坚持查了下去,只是没将事情闹大而已。
最终查出的结果是这条线只是简单地用来传递消息的,这些年宫里风平浪静没大变动,他们也没做过什么了不得的事,查出来宜妃就知道治不了乌雅妃的罪,只得借题发挥,狠狠断了乌雅妃不少人手。
乌雅妃没想到敏若会因此事正大光明地发难,本来就被扔到她庭院里血淋淋的小太监打了个措手不及——敏若这纯属是莽撞人才使得出的招式,宫里人都习惯了明面上姐姐妹妹和和美美、暗地里咬牙切齿捅刀子,哪有这直来直往直接照脸扇的阵仗?
没等她想出这件事要怎么应对,她埋在西六宫的线忽然又被查了出来,一时简直焦头烂额,都不知是该恨狠狠发作的敏若还是该恨主理此事的四妃。
那边宜妃发难,她保不住自己的人手。去年是自行断臂,今年又被人查出暗线连自己的人手都保不住,日后恐怕不止内务府世家,连宫中都无人手敢为乌雅妃效力了。
性命当前,连属下性命都无力保住的主子,几个人敢跟?
紫禁城里是春光明媚好时节,不过这个春天对乌雅妃来说应该不太美丽。
不过那都与敏若无关了。
她最擅长的,就是在爽文打脸之后,保持着自己的高格调,轻描淡写地抽袖离去。
永寿宫里,将事情都甩给宜妃之后,敏若方简单吩咐迎夏:“乌雅妃身边的人,若是倒戈,则此人不能留。”
这些年通过那个人她监视乌雅妃,得到不少关于乌雅妃的消息。若是那个人倒戈了,孝昭皇后留给她的一系列人手就有暴露的风险。
算计别人崩人设丢分的时候很爽,但风水若轮流转到她门前,那就不太美好了。
至少康熙生前,她直爽无争的人设请在康熙眼里焊死在她身上,谢谢。
迎夏取出刚刚接到的纸条,面露复杂之色:“这是她刚刚传来的消息。”
简单一句话之后,她将那个纸条奉与敏若。若是乌雅妃在这里,一定能认出这正是她白日里说自己要做太后的原话,包括牵扯到孝懿皇后之语,都一一写清在上面了。
这明晃晃的、觊觎帝位对大行皇后心怀怨怼的言语,那个人若是叛变了,不可能写出来叫敏若知道乌雅妃说过。
不过也没准,这种来源都洗不清的消息,敏若便是知道了也不可能拿出来攻讦乌雅妃,没准这就是乌雅妃示意人放出来的烟雾弹呢?
敏若摩挲着袖角的刺绣,问迎夏:“知道该怎么做吗?”
“等待良机,尽快见面,亲自试探。她相依为命过的唯一同母弟弟在您的庄子上成家立业,被过继给她、日后会奉她终老的侄子如今跟着咱们阿哥办事,良民身份前程远大,她不会想不开的。”
迎夏说着,目光却微微透着冷意。
敏若道:“若是她没叛,那就要斟酌斟酌,乌雅妃是不是对她起了疑心了。”
但若说乌雅妃只是打算再扶持起一个能主事的心腹,倒是也在情理之中,毕竟今日查到最后断掉的那条线最终隐隐指向的是今年乌雅家新送入宫的那位乌雅妃的娘家侄孙女。
自家人嘛,少不得要好生提拔提拔。
“咱们与这位永和宫娘娘的缘分没尽,往后有得磨呢,这条线不能断,迎夏你明白吗?”许多时候,敏若是不喜欢将话说得很透彻的,所以“你明白吗”,是永寿宫中的必修课。
无论迎夏兰杜等人,还是曾经的容慈、绣莹甚至瑞初。
敏若觉得事情说得太通透不美,要含蓄、点到即止——虽然在她的暴力宫斗中这一点通常无法体现出来,但她确实是一个非常将就委婉含蓄美的人。
或许是从小学画练出来的吧。
反正她嘴里的话真真假假,在康熙面前的直爽通常只是一种手段,到了她的领域里,孩子们小的时候她会适应孩子的思维逻辑方式将事情说得简单通透,但孩子们成长的过程中,也要逐渐学会适应她。
她从来都是一个霸道独断的人。
温柔体贴是一面,霸道独断也是她,人本就是复杂多面的,不是吗?
今年添了小孙女,敏若思来想去,将自己当年亲自从南带回来、培育了快二十年的一盆茶花命人送到了敦郡王府上。
听闻洁芳给小姑娘取了个乳名,叫开芽,开始的开,也是开心的开,新芽的芽。
小姑娘生在万物发新芽的时节,也正在这世间发新芽的年岁,她生来就是爹娘的宝贝,注定长成皇城里的明珠。
将她大名的命名权交给瑞初和敏若是洁芳和安儿共同的决定,他们相信敏若和瑞初绝不会将那些贤淑端让一类的字眼落到小姑娘的头上。
孩子的祖母和姑姑会给她选出这世上寓意最好、饱含祝福的字眼,正好也免去他们迟疑犹豫、夫妻俩相持不下。
互相否决了几十张纸的安儿和洁芳非常光棍地做出这个决定。
然后在乳名上倒是没有多纠结。
孩子生在春天,万物始发,所以叫芽。
然后作为父母,安儿和洁芳希望这根新生的小芽芽能永远开开心心。
洁芳私心里也希望,她是一个开始,是属于她的姑姑娘亲们的、象征着希望的一根小新芽。
敏若将一盆她静心侍弄多年的茶花送给了她的小芽芽,不是希望她的小芽芽能够谨慎、谦让、幸福美满,她只是希望她心爱的孩子,能有她心爱的花陪伴长大。
或许等这个孩子再大一点,便会跟着爹娘四处奔波,但敏若希望芽芽永远都知道,她的祖母爱她、很爱她,视她如宝如珠,这份爱不因她居长才到来、也不会因为日后或许会有弟弟的降世而转移。
敏若疼她爱她,都只因为她生来就是敏若的孙女。
敏若爱花人尽皆知,那几盆名品茶花更是敏若的心尖尖一般,如此毫不心疼地送给了孙女,也更让人相信贵妃对这个小孙女的疼爱。
敏若不希望开芽成长的过程中,会对自己的性别产生一点点怀疑甚至是厌弃。
无论她生来是男是女,都不影响爱她者爱她、恨她者恨她。
敏若毫不掩饰自己对这个小孙女的所有喜爱甚至偏爱,哪怕有些人会将此看做她做戏做全套的一部分也没关系,会有更多的人意识到,敦郡王府里的小格格是永寿宫贵妃的心头肉。
他、们、招、惹、不、得。
正因看出了敏若的意图,洁芳和安儿才更感动,更不知该说什么好。
孩子满月时敏若没能出宫看一看,幸而不久之后天便暖和了,三月里,洁芳和安儿终于能带着小芽芽入宫了。
因孩子刚出生,安儿将自己去北方的计划又推迟了一年,好在去年新式肥搞得如火如荼也做出了点结果,他再留在京中一年,也是有正经事可做,还不会有太多的闲话。
敏若不管他走不走,反正这两个孩子都是注定留不住在身边的。
她眼里只有小芽芽,接过洁芳怀里的孩子抱着瞧,白嫩嫩、粉嘟嘟小模样瞧得她心都化了。血缘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她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头一次抱到瑞初的时候,再往上追溯是安儿。
小芽芽很给面子,被敏若抱入怀中便“咯咯”咧嘴露出了她的无齿之笑,敏若忍不住贴贴她的脸蛋,安儿在旁打趣道:“哟,这会知道笑了,在家里对着你阿玛额娘怎那么高冷呢?”
“你不招她,她也对你笑。”洁芳道,每日日常招惹闺女的安儿心虚地摸了摸自己鼻尖,敏若“哼”了一声,道:“你可仔细着惹你闺女,仔细她大了不爱理你。”
安儿讪讪道:“不能吧。”
敏若一扬眉:“你等着!”
洁芳在旁悄悄抿唇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