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走了女儿后,德妃冷静下来思虑再三,不得不承认蓁蓁的法子确实是唯一的出路了。
而且……想到那日康熙离开时阴沉的面色,德妃心里惴惴不安,她想要丢掉芝麻去捡西瓜,结果西瓜没捡成,如今芝麻也要彻底丢了。
一想到这里,她心中就分外懊恼,又格外不安,只觉近来真是事事不顺。
思来想去,心里又有些怨怪敏若和法喀,若是他们干脆地答应了婚事,那哪还会有这一番波折?连她的胤禵都看不上,她看钮祜禄家那个活该嫁一个乡野村夫!
德妃好歹也在宫内混了多年,怎能不知此番诸事的由头便是敏若知道了她在康熙跟前想要算计婚事,如今在报复敲打她?
她心里万分怨怪敏若,全然忘记是她自己先起了算计人的心,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的。
有些人,永远是极端利己的,无论到什么时候,她只能接受自己赢、自己获利,她自己可以为了获利不择手段地算计别人,别人却不能有一点报复的行为,否则就是罪大恶极。
她自顾自给人扣上罪大恶极的帽子时,不知有没有低头瞧一瞧自己做了多少亏心事。
敏若也不敢说自己是个纯然的好人,但至少她心中从没忘了“坦荡”二字。
若说从前德妃种种行事只令她认为这是个别扭人,如今看着德妃犹豫迟疑干也拿不定主意、每日在宫中怨天尤人就是没想过反省自己,心中更添了两分反感。
“主子,八公主就在永寿门外头呢,说是路过,可这几日每日路过三四回,还不肯进来。”
兰芳进来时敏若正在窗边翻书喝梨汤,听到她这样说,抬起眼看了她一眼,兰芳讪讪一笑,有点谄媚讨好的意思。
敏若方一扬下巴,潇洒豪迈的好像一个要抢民女的山大王:“去,把八公主给我带进来。”
“诶!”兰芳立刻振奋起来,大声应下——山大王头号狗腿子没跑了。
兰杜在一旁瞧着,无奈地摇头轻笑笑,见敏若撂下吃梨汤的银匙,取帕子慢慢拭擦嘴唇,便将盖碗撤下,又地上一个热乎乎的汤婆子,“这几日一日比一日冷了。咱们公主出去时棉衣带的少,也不知够不够用。”
“她又不傻,路上冷了,自然知道采买添换衣裳。”敏若略显无奈,兰杜不大赞同地皱皱眉,敏若叹了一声,“你这样子,衬得我好像不是亲额娘似的。”
二人正说着话,听到外头的脚步声,转过头看去,就见楚楚扭扭捏捏地跟在兰芳后边,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身后一左一右跟着灵露和丹溪,远远瞧着好像是犯了什么事被押解来的一般。
敏若忍不住扯了扯嘴角,又很快落下恢复成一条直线。
楚楚进殿来便见她抿着唇一声不发,心里更慌了,低着头凑过去,行了礼后小声道:“娘娘……娘娘……您还要我吗?我、我说不听我额娘,姐姐也说不听,她还把我们都骂了一顿……是我无能……”
敏若才看她一眼,扬了扬眉,道:“不是来替你额娘说情的?”
“不是不是!”楚楚忙用力摇了摇头,又小声道:“本就是额娘做错了事情,是非黑白公道曲直分明,我哪来的脸向您求情。”
敏若点点桌上净白温润的瓷器,扬了扬眉,“那这几日总在我门前转又不肯进来是什么缘故?”
楚楚头低得更低了,“我没脸来见您了……您待我那样好,斐钰和我也那样好,我却没能拦住我额娘,让她竟做出那样的事情。”
“不怪你。”敏若看了她一会,扬扬唇角,摇头道:“你若能说动你额娘才是奇了。正如你说的,是非黑白分明,我不会因为你额娘的事情而怪罪你的,放心吧。”
楚楚听她说,却更是愧疚了,吸吸鼻子,闷声道:“您罚我、骂我吧,怎样都好,都是我无能……”
“行了,还说不听你了。”敏若摇摇头,道:“再在我这念经,就不要来了。我还不想超脱红尘呢。”
楚楚听她语气轻松平常,心里稍稍松了口气,又道:“我和姐姐商量好了,今后会轮流看紧额娘的,不会让她再做这样的……傻事了。”
保持着为人女基本的孝道,楚楚把到嘴边的蠢事咽了回去。
敏若扬扬眉,不置可否。兰杜热情地叫小宫女云茵又端了一盅梨汤来,楚楚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乖乖喝了汤,然后依依不舍地告退。
“德妃还是没拿定主意?”透过窗子看着楚楚离开了,敏若唇角微扬,这崽没白吃她这么多年的点心,一面想着,又一面问迎夏。
“一边是知道无法轻松脱身,一边又无法轻易放下宫权,如今正进退两难,犹豫不决。”迎夏眉目微待讽刺意,“枉活了四十几年,却连两位公主都不如。”
“帮她一把吧。”敏若将手中把玩着的瓷器放下,眉目淡淡的,“她不是看不上原本的完颜氏做儿媳妇吗?既然瞧不上,也不要祸害人家礼部侍郎的千金了。理藩院员外郎鹏吉的女儿不是也记名了吗?”
听出她的言外之意,迎夏迟疑一下,道:“皇上对十四阿哥到底还是疼爱的,纵受德妃牵连,也不至于……”
“德妃会相信的。她现在正惶恐不安,认为一把大刀时时刻刻都有可能从天上掉下来砸到她的脑袋上。”敏若语带轻嘲之意。
迎夏便明白了,敏若并非真打算促成康熙选理藩院员外郎之女做十四福晋,只是打算用这个消息来激德妃。
德妃听到消息自然着急,她一急,在儿子的婚事与自己一时的脸面之间门,会很快做出决定的。
“那德妃若是咬紧牙关认了,也不愿失了宫权呢?”迎夏小心地问道,这种可能也并不是没有。
敏若轻笑一声,“那就叫十四阿哥‘原原本本’地知道这件事吧。德妃就这一个命根子,若是母子离心,对她来说也是莫大痛苦。”
“如此,德妃真真正正是进退两难了。”迎夏佩服地道:“娘娘英明。”
敏若看她一眼,总觉着自己和她这一来一去,神似那种影视文学作品里的反派和狗腿子小炮灰。
反派还是那种自以为高深,其实活不到大结局的炮灰反派。
敏若要求自己收回联想,心道晦气!她可是要活过康熙的女人,怎么可能是没两集就下线的炮灰反派?!
在敏若加持之下,德妃没几日便做出了决定。
一个艰难的决定。
她到乾清宫求见康熙,然后苦苦陈情,痛诉自己不过是想为十四阿哥寻个品貌都出众的媳妇,一时糊涂才做出那样的事,又承认了自己掌管宫务的疏漏,言自己愿意填平账目并彻查此事以证清白,同时出于内疚,请求交出宫权。
她对自己没敏若想得那么狠,即便退了一步,也没有让事情在自己身上就彻底结束,而是向康熙提出了要亲自彻查此事,以证明清白。
一旦由她自己彻查,为平人口舌,少不得是要揪出几个人来的。
这一回过去,内务府势力中,只怕也没几家愿意为德妃办事了。
这对德妃来说弊大于利,若她将罪责一力担下,最终也不过是拉出几个小啰啰来,然后和稀泥了事,内务府众人对她必然更加感恩忠诚备至。
不过对其他人来说,这是一件好事。
德妃为保清白,下手一定干脆狠绝,内务府的蛀虫们会为他们的行为付出代价的。
总结下来,这一局,除了德妃及她麾下众人,其他人都没有伤亡——只是另外几位也受了些孝敬、麾下人手也不大干净的妃主子要惶恐忙碌一段日子了。
扫清从前的尾巴,敲打好麾下的人手,宫中没准能够清明一段时日。
德妃到底在康熙身边服侍多年,还是知道要怎么样说动康熙的,在殿前哭得梨花带雨凄楚可怜,说辞也是再三斟酌过的,保证能够打动康熙。
然而康熙也不知被说动没有,垂眸目光淡淡地看了德妃半晌,才道:“朕知道了。你回去吧。”
德妃一时无助,思忖再三,知道康熙今日情绪不对,她再坚持下去反而容易弄巧成拙。咬咬牙,磕了个头告了退。
德妃很快迎来了她的处理结果。
康熙以她管辖约束、理事不善为由,命她交回宫权,所理部分交由另外四妃均分处理,同时褫夺封号,禁足三个月——念在八公主即将出嫁,后两样处罚待八公主出阁再做处理。
收回宫权、褫夺封号、禁足三个月,对德妃这个位份,膝下又有子女的嫔妃来说已经算是极重的惩罚,不难看出康熙对这件事的意见之大。
康熙一讨厌皇子笼络权臣、二厌恶有人利用他达成目的,与这两桩相比,德妃所管宫务内账目上的那些疏漏竟然都不算什么。
但他明面上处罚德妃的理由,还是掌管宫务不善、辜负皇恩信任。
这也给另外几妃敲响了警钟,同时他还应允了德妃自行彻查此事的要求,同时他又点了书芳与德妃一同彻查此事,将对德妃的不信任摆到了明面上,也是在敲打德妃。
德妃意识到康熙的敲打,行事愈发战战兢兢,为保地位,连自己的姨表妹夫都没放过,通通送到了康熙的案头。
康熙也很快对他们了发落——通通流放宁古塔。
内务府中因此风声鹤唳,一时京中包衣世家人人自危。
在处罚德妃的同时,他也定下了十四阿哥的婚事。
当然不是德妃母子惦记的香饽饽斐钰,也不是原本打算退而求其次的完颜氏,其父与完颜氏的阿玛一样是清闲侍郎官,却并非满洲大族旧勋门第出身,未来能给十四阿哥带来的助力肉眼可见的有限。
德妃因此承受了偌大的打击,十四阿哥对她也生出埋怨来,娘俩小吵一番,最终以德妃被气得倒在床上为结局。
十四阿哥这时又惶恐起来,眼巴巴地守着德妃侍疾,蓁蓁入宫几次,瞧了只觉闹心,有心想骂他两句,看他那惶恐不安,德妃与他母慈子孝的样子,又连嘴都懒得张。
最终还是绕来瑞初这痛灌了两碗茶,然后气道:“我再不管那些事了!”
不久之前刚从山东回来的瑞初刚刚了解完这一番恩怨,淡淡道:“德妃娘娘与十四弟母子情深,你劝这个、说那个都会被挑出错处来。”
“正是这话呢。”蓁蓁苦笑道:“她若不是我的亲额娘,我又何必犯那些口舌?结果也不过落了一身埋怨罢了。”
她看向瑞初,叹道:“你不知我有多羡慕你。这回的事,也叫娘娘伤心了。”
瑞初面不改色地上完了眼药,便不再提这件事,听蓁蓁如此说,也只是若无其事地道:“此番出京,我在外见识了一种‘新学’,带回了几本书籍来,可要瞧瞧?”
蓁蓁早年对经史课所持的态度就是能过(感天动地,敏若为了她的小学生们,心甘情愿担负千古学生的咒骂,也坚持把小考、月考、期末考弄了出来,如今已经在天下间门大面积推广,听说但凡体验过的学生都‘真心实意’地‘夸奖称赞’此法甚妙,康熙作为名义上发明了此法的人,也在学界大大扬名)、不挨敏若的骂。
她对所谓新学实在是没什么兴趣,但这些年坐着书院,她逐渐也逼着自己读那些枯燥乏味的书籍,如今听瑞初提起,心知既然被瑞初拿出来说,那必然不凡,便点头道:“也好,什么新学值得你如此重视?”
“从中可窥见朝代更迭的乱世之中之名士风采。”瑞初望着那些书籍,又道:“就在这看吧,莫要带出去了。”
听她如此说,蓁蓁方认真起来,她先点头应下,然后一面扬眉,一面道:“什么书值得你如此小心?”
瑞初轻笑道:“没准再过几年,就是禁书了的书。”
她口吻难得的轻松随意,甚至带着一点笑,目光却一片平静冰冷。蓁蓁惊了一下,忙翻开书本细看,过了半晌,感慨道:“批理讽儒,文字犀利,如此书籍,不做禁书才怪……不过倒也颇新奇有趣。”
瑞初心道:何止是新奇有趣?
她竟在其中,隐隐窥见到昔日额娘那数本手稿中的精妙深意。
促新学之事,额娘究竟在其中出力多少?
思及此,瑞初又再次叮嘱蓁蓁一定小心,蓁蓁本来打算着回头也叫人弄几本来读,听她这样说,想想道:“放心吧,大不了我回头过你府抄去,保证不惹人眼球。……有意思,这书籍学说若推广起来,皇父怕是要哭了。是得小心,如此书籍,一旦先被人发现,恐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蓁蓁也见过几桩文字狱,如今提起还难掩痛心。
瑞初见她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便没再赘述多言。
敏若浑然不知有些东西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她的眼皮子底下,还被紫禁城里两位“大清法外狂徒”公主遮掩得严严实实。
瑞初回京,她心中欢喜,康熙即将动身西巡,她心中便更欢喜了。
盘算着去到庄子上要怎么带着瑞初消遣,虽然出宫也会有侍卫宫人随行,但这些年磨合下来,哪怕有侍卫宫人在,敏若在庄子上也能住得轻松省心极了。
而且带着人去,虽然会多些麻烦,却也方便了她随时自证清白。
这么多年她常到庄子上小住宫中却未升起那些风言风语,除了有康熙的旨意在手之外,也全靠这些“金刚护法”。
敏若的永寿宫里有条不紊地打着小包裹,一转眼,就到了楚楚和庆云两位公主离京的日子。
两位公主要先叩过太后、康熙与自己的额娘,德妃这段日子诸事不顺,明显消瘦了些,妆容倒是描绘精细,但反而更添一种楚楚动人的憔悴。
宜妃见状,心中愈添不屑。
楚楚心里发苦,到底将要离家的伤心占了上风,她噙着泪与德妃别过,又冲敏若拜了一拜,然后在宫人的搀扶下乘上轿辇离开宫门,再登上去蒙古的马车。
宜妃那边拉着庆云的手,眼含热泪,再四叮嘱,颇有一番依依不舍的悲苦。
带楚楚转过身,她才不舍地松开庆云的手,又道:“若受了什么委屈,千万不要怕,也不要忍气吞声,只管找你四姐撑腰!”
庆云的生母已逝,此刻只与宜妃道别,看二人均是眼含热泪难舍难分的模样,倒真有几分像真母女。
太后与宜妃关系一向不错,见此,也哑声道:“宜妃,吉时到了,送庆云出去吧,别耽误了好时辰。”
“是……”宜妃含着泪冲太后福福身,又声泪俱下地请求亲自送庆云出去,太后岂有不允,众人一齐起身出了正殿,直送两位公主出好远去。
上辇前宜妃还用力抓着庆云的手不舍放开,一番表现,瞧着竟比德妃和楚楚还像亲母女一般。
德妃心里恨得咬牙,知道自己落了下乘,又抓住楚楚的手细细叮嘱起来。
她不疼自己的女儿吗?当然是疼的,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楚楚幼时身子不好,她每每守在女儿身边,熬得形容憔悴。
可在有时候,女儿比不过在她看来会给她带来无上光荣的儿子,也比不过自己在宫中的立身之本。
她丢了宫权、失了宫中势力,都不是最紧要的,在她看来,唯一紧要的便是失去了皇恩圣宠。
一旦圣宠再次回到她身上,她便能轻而易举地再经营起势力来,她毕竟是有儿女的高位嫔妃,好生在康熙面前经营经营,宫权也总会回到她的手里。
说来算去,最要紧的还是唯有两个字“恩宠”。
这段日子无论她怎么求见、暗示,康熙都没有见过她,她忖度再三,确定今日就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如果不能在今日让皇上怜惜她,那等到三个月禁足期满,黄花菜都凉了。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好机会在自己眼底下溜走。
所以她今日仔细打扮、用心做戏,保证哪怕哭也哭得楚楚可怜。
结果因为太注意形象而疏忽了真情表达,反而被宜妃踩了一脚,成了衬托宜妃贤淑疼爱养女的垫脚石。
德妃心里气得牙痒痒,脸却不敢动,唯恐露出狰狞之色来。
敏若在旁瞧着,不禁感慨,德妃果然是保养得不错,做玛嬷的人了,还肌理细腻、骨肉匀称、鬓发如蝉,落起泪来楚楚可怜,令人心中不禁生出怜惜之意来。
且年岁稍高,反而比年轻时更添风韵。
美人啊,可惜插在紫禁城这颗牛粪上,若放到后世,这演技水准,不混娱乐圈都可惜了!
见她不紧不慢好像半点没有危机感的样子,今日为了观摩德妃的惨状难得出宫的迎夏心里急得直跳脚。
待楚楚与庆云纷纷上了辇,众人只听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声:“楚楚我儿!”
然后便是宫人慌乱的呼唤声,定睛一看,德妃已软软倒在宫人怀里,面色煞白好像连指尖都透着虚弱,三四个宫人围着她急得如热锅上蚂蚁一般,不断呼救。
迎夏急了一瞬,却反而定下来,果然见康熙淡淡吩咐:“传太医。”然后转身走了。
在赵嬷嬷离开之后才补位进入永寿宫,年纪尚小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小宫女云茵又惊讶又好奇,回去之后,才忍不住问迎夏道:“德妃娘娘近日是要用苦肉计吗?”
“孺子可教也。”迎夏笑了笑,云茵见敏若神情一如既往的平和,才放心地继续问道:“可我看德妃娘娘晕得那样好看可怜,为何……”
“为何却碰了壁?”敏若抓了把刚才叫她牵肠挂肚的瓜子,捏在手里嗑,可惜刚才的好时候已经过去,入口的瓜子好像都没那么香了。
遗憾地咽下口中瓜子,敏若端起清茶呷了一口,才高深地道:“云茵你可记住,有些事情,讲究‘过犹不及’。”
云茵懵懵懂懂的,好像听明白了,又没太明白。
“好了,继续收拾东西吧。”敏若道:“今年恐怕要在外头过半冬,东西可得收拾整齐了。”
见她神情容色轻松平静,好像这段日子发生的事根本不算什么,德妃几次碰壁吃瘪,也不是她回报去的一般,迎夏心中更添赞服,认认真真地应下去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