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嬷嬷被敏若这个样子弄得又急又好笑,急的是敏若生孩子这事她实在帮不上什么忙、只能任敏若自己熬,好笑的是这种时候了敏若还有心思逗她们。
兰杜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见敏若上一时还有心思调笑,转眼就疼得直冒冷汗,眼圈倏地一下就红了,向外问“太医和接生姥姥怎么还没来?!”
接生姥姥和小孩的乳母、保母都是敏若早就挑选好的,已经在永寿宫里住了一段时日了,这会被兰芳和迎春拉去检查通身上下、盥洗双手,臻儿把话回给兰杜,兰杜忙催道“快、快些!”
小厨房已架起柴火烧热水,趁着痛得还不算很厉害,赵嬷嬷先给敏若灌了一碗参鸡汤,乌希哈做事细致,汤上的浮油撇得很干净,但敏若实在疼得厉害,一点胃口没有,硬灌了下去,闭着眼睛疼得额角都是冷汗。
好像有把刀在肚子里头乱搅,胸口往下处处都疼,要不是有原主上辈子的记忆在,她这只小菜鸡大概会以为肠子被孩子在里头扯断了。
然而现实是她躺在产床上动都不敢动,生怕侧身翻一下惊动了肚子里那个小崽子让他在里头就掉个了,好像被绑架一样,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解脱。骨盆还没完全打开,赵嬷嬷算理论经验丰富的那个(虽然隔了二十来年没用到过了),来回探手摸了敏若的肚子几次,安抚敏若道“娘娘别怕,小主子胎位很正,咱们慢慢生不着急啊。”
谁都不敢打包票说多长时间就能生下来,敏若的身体底子好、怀像也一直都不错,又是顺其自然发动的,太医没开催产的汤药,在暖阁外间守着听动静,兰芳门神似的守在里外间交接处,所有靠近产房的人都要被通查全身上下,身上一个香囊一块玉佩都不能有,一根头发丝都要洗得干干净净的。
她对敏若一向是言听计从,敏若下了死命令的吩咐更是半点没有水分地执行。要论宫斗经验,敏若在紫禁城里绝对是数一数二的,女子生产时候能动手脚的地方她也都清清楚楚,除了这些东西外,所有要入口的汤药都是窦春庭亲自配药、在小厨房里熬好,由乌希哈送到赵嬷嬷手上再到敏若嘴边的,药渣也由乌希哈封存处理。
云嬷嬷也是在敏若吩咐下去的时候才发现她侍候着长大的主子原来能小心周全到这种地步,或者说这位主子在她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已经学会了怎么周全平安地活在宫里,怎么细致谨慎地保全自己。
她诧异之余竟然也有几分恍然——其实她早该知道了,只是没到事前,没能真正感受敏若的这一份谨慎周全。
敏若只觉着生孩子比牵机入肚还要疼,疼得她想打滚,又被兰杜她们按住动弹不得,越想心里越憋屈,愤愤骂道“小兔崽子,再不出来你娘我不生了!”
“我的主子,可行不得,行不得啊!”赵嬷嬷连声道“您再忍忍、再忍忍,就快了,就快了。”
从她把敏若的话当真还接茬过,云嬷嬷就知道她这会脑子也清醒不到哪去,过去身上一用力把她挤走了,握住敏若的手道“主子别怕,没事儿的,小主子心疼着您呢,保准快快地就出来了。您可别说胡话,再把小主子给吓回去,可不更疼了?!”
敏若疼得迷迷糊糊的但是还没傻呢!听了云嬷嬷的话立刻就要反驳,然而肚子里那崽子也不知被那句话刺激了,忽然在她肚子里活跃起来,跟打了套拳似的,敏若闭着眼睛都能察觉到肚皮好像被小崽子的拳头顶起来了,更别提疼了。
她咬牙切齿地问“我的鸡毛掸子呢?!”
这会她只能想起去年为了揍法喀搞来的、后来被压了箱底的鸡毛掸子了,云嬷嬷不知所以,还是赵嬷嬷觉察出不对来,猛地掀开被子一瞧,急得心脏直跳,嘴里还是安抚道“这是小主子急着出来了,常有的,主子不怕,主子不怕啊——”
也不知是在安慰敏若还是安慰她自己。
说好的大佬呢?说好的王者辅助,为什么忽然变青铜了?
敏若心里因为赵嬷嬷不靠谱的表现而升起浓浓的悲伤,小兔崽子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在她肚子里一劲地打拳。敏若本来立志要搞“快乐教育”,给孩子成长构建轻松温暖的氛围环境,可现在孩子还没落地呢,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想动手的冲动了。
真的太、疼、了啊!
这小子,出来了她一定送他去学铁砂掌,然后回来给她炒栗子!
康熙不知道他的贵妃这会脑袋里装着什么想法,他听产房里声音纷乱,扬声道“敏若,你别怕!快些生下来,无论是阿哥还是公主,朕都许你自己在身边养着!”
前头那句完全是废话,敏若疼得直咬牙,心里头满是大逆不道的想法,嘴里还得扬声谢恩,只是声音也被痛意弄得断断续续的,狼狈得很。
紫禁城里能自己抚养皇子的嫔妃不多,这几年才陆续开了自行抚养子嗣的先例,康熙这会说出这样的话,敏若必是得诚恳谢恩的。
至少嘴里是。
她神志清醒地被剧痛折磨着,寻常人这会大约已经疼得头脑混沌,她也想干脆稀里糊涂地混过去,奈何脑袋里那根一直绷着的弦不容她昏沉,勒紧了要她清醒地受这份堪比牵机之痛。
烦不到自己怀了九个多月的崽,就只能亲切问候崽他爹了,敏若在心里问候着康熙的三代祖宗,那边赵嬷嬷不断抚摸她的肚子试图安抚住里边手舞足蹈的小崽子,旁的都是其次,如果他在里头自己弄得换了体位,那娘俩都有得遭罪。
敏若气得想抽刀把自己肚子划开快些将小崽子取出来,剩下的理智固守着最后的底线将她的清醒紧紧束缚住,敏若就从下午一直疼到晚上,外头月上中天了,下午来凑热闹的太皇太后与太后相继离去,敏若听了两道依仗声,心里头问候起了康熙——如果等会再响起一道响鞭声,那她怕自己控制不住弑君的冲动。
太皇太后与太后就算了,她现在生的是谁的娃?要不是康熙前世今生图一爽,她能有今天这阵痛?!
疼到半夜,敏若其实已经没多少力气了,脑袋也昏昏沉沉的,神智艰难地保持着清醒,嘴里的布巾早就吐了出来,她也没力气喊了,理智都用在不让自己咬了舌头上面,偶尔疼出几声“哎呦”,剩下的时间都是抽气声,艰难用力地保持着平缓的呼吸。
兰杜早就急得眼眶通红,这会到了半夜里,见迟迟没动静更是止不住地心慌,忍不住问赵嬷嬷“这、这……”
剩下的话她半个字都挤不出来,只用力抓住赵嬷嬷的袖子,眼中带着焦急。赵嬷嬷也急,但她还算稳得住,查看几次,安抚兰杜道“没事、没事,主子身体底子好,吉人又自有天象,你就放心吧。头胎都是这样的。”
问几次都是这样说,也不知是在安抚谁。
因为原身吃过的苦,敏若孕期有意控制吃食营养,但这孩子也不知是否天生就是搞生存的好苗子,求生欲太强,哪怕敏若后期刻意少吃,他也把自己喂得饱饱的。到孕后期,敏若手臂、腿都与孕前无甚区别,只有肚子高挺圆滚,一看小不点在里头就没亏待过自己。
孩子长得大,生得自然艰难,敏若极力避免的事情最终还是发生了,她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原身能熬过来,她自然没有熬不过去的道理。
亥时,暖阁里的西洋自鸣钟响了起来,强维持意识清醒的敏若听到赵嬷嬷如释重负的声音“见头了!看到小主子头了!主子您快用力啊!”
有些尖锐的声音一下将敏若从半边昏沉中唤醒,在神智归位之前,她的身体已经下意识按照赵嬷嬷的指示用力。
孩子的头出来之后,一切就都进入了正轨,敏若的身上已经疼得麻木了,孩子肩膀出来的时候她眼前好像都是白光,一片白茫茫的,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听到身边人急切的交谈声。
她能听到声音、能感到麻木之下的隐痛,却又好像与这个世界之间隔了一层薄膜,神智意识不受控制地要飞远去,焦急地守在她身边的兰杜隐约听到她喃喃说着什么,忙凑近去听,才听出敏若在喊“妈妈”、“妈妈”。
兰杜一瞬间热泪盈眶,心疼又无能为力,只能握紧敏若的手,道“主子您加把劲、您加把劲——”
但兰杜唤不回敏若几乎已经要飘离开身体的神智,一片白茫茫中,她好像看到自己的妈妈,本来在她记忆里已经模糊的身影此刻出现在她眼前,容颜神情有些憔悴,两鬓斑白,敏若的思维已经不大清楚,却还是在这一瞬间感到心里揪着生疼。
也是这时,敏若才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遗忘母亲的样子,看到她憔悴的模样,敏若的脑海中条件反射般地浮现出了第一世见到妈妈的最后一眼。
保养良好的面容、红润的气色,平展精致的长裙,带笑的眼眸脸庞。
敏若心里酸涩得发疼,眼前看到的东西却不受她控制,她又看到同样两鬓斑白了的爸爸,看到衰老许多的爷奶,看到眼带悲意的哥哥,看到……躺在病床上、连接着各种仪器的、她再熟悉不过的身躯面容。
没等她看得清楚,耳边忽然炸响如雷声轰鸣般的一声哭泣,将她好像飘飘欲飞的神智一下拉回了身体里。
头脑一下子清醒过来,身上仍是痛得麻木,但肚子里已经没有鼓鼓胀胀的感觉了,浑身上下湿透得好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额角、眉心都是湿的,眼角好像也是湿润的,兰杜拧了温热的帕子来,先轻轻时擦了她的眼角,敏若才反应过来——她刚刚好像哭了。
“生了,生了,是个小阿哥!”赵嬷嬷欢喜又如释重负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没多久一个红彤彤有金线绣福寿纹的襁褓被放到敏若臂窝里,赵嬷嬷一叠声地唤她“娘娘、娘娘您快瞧瞧咱们小阿哥!”
她生怕敏若就此闭上眼去,连声地唤她,乌希哈提着装了产后止血药的小食盒飞步而来,敏若这胎生得时间太长、孩子又太大,太医们生怕她产后大出血,早早备下了止血的药方汤剂,先服下以防万一。
孩子没被抱出去,产房里的动静一直没听停,守在外头的几人多少都察觉出不对来。
此时殿内只有康熙、阿娜日、皇贵妃与宜妃在,书芳与公主们来了,却都被兰芳用敏若的话劝走,康熙也陆续叫嫔妃们都离去了,只有阿娜日放心不下死活不肯走,皇贵妃也难得地没听康熙的劝,执意留下,宜妃一开始就缩在一边坐着一声不吭地,郭络罗常在回去照看公主和小阿哥了,她留在这,没等康熙说到她身上,她便道“贵妃生了我就走。”
她在这就是为了看着她家恬雅的老师,别其他公主都上到课了,没等她家恬雅入学学到东西呢,老师就没了!宜妃这样告诉自己,咬着牙坐着没走。
这会听出里间不对,阿娜日先坐不住了,腾地一下起身快步入内,康熙被她这动作一惊,如梦乍醒,也快速起身。
敏若被那碗止血药苦得一下就清醒过来了,何况还要小崽子啊啊的哭声,叫她浑身虚软疲累得想要闭眼也闭不上。
孩子被放过来的时候,她用最后的力气睁着眼转过头去看,也是奇了,这孩子方才被抱着洗羊水、包襁褓的时候啊啊不住地哭,这会被放到敏若身边,哭声却奇迹般地一下止住了。
血腥味还笼罩着整个屋子,一直悬在心口的那块大石一落下,敏若的挑剔劲就又上来了,她都忍不住地皱眉,小崽子却好像毫无感觉似的,闭着眼睛安静乖巧地躺在她身边。
就是这一瞬间,小崽子的呼吸声在她耳边好像都清晰可闻,敏若忽然再真实不过地感受到——她就是钮祜禄敏若了。
她继承了钮祜禄·敏若的身体、记忆、身份,带着原身的委托接手了原身包括人生在内的一切,她早已成为了钮祜禄·敏若。
这是原身的孩子,更是她的孩子。是她亲自将这个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从他呱呱落地的那样一刻起,她身上就多了一份不可推卸的责任,心理上也多出了一份寄托。
这是一根绳子,拴住了她与这个世界,一切不真实的虚幻感终将褪去,她已真正成为了钮祜禄·敏若。
拥有了新的生命,与漫长的余生,许多许多平静安和的岁月等待她走过去拥抱住,她身边也有了一条与她曾靠一根脐带连接身躯的小生命。
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她就有了对一个人的生命、未来负责的责任。
而她真真实实地活着,在未来几十年漫长的生活中,她将牵着这只稚嫩的小手,一起平稳地走在阳光下,带领他走过生活中的所有、所有。
望着闭眼睛、不知什么缘故皱巴着小脸的小崽子,敏若忽然笑了,抬起虚弱的手摸了摸他的小脸,声音低低地道“叫安儿,小名叫安儿。”
平安的安。
兰杜她们的心都为敏若而揪着,这会听她这样说,连声答应,一面小心观察她的脸色神情。阿娜日和康熙也在这一刻蹿了进来,正听到敏若给小崽取的小名。
“敏敏——”一向笑容灿烂没心没肺的阿娜日脸上少见地带着慌乱,快步进来,走听到敏若嘱咐的这句话,她最近乱七八糟的话本子看了不少,猛然听到敏若这样说,又是脸色苍白气若游丝的样子,一下心脏都停跳了一瞬,三步并两步扑到敏若床前,“太医!太医呢?!”
敏若对她一起吃喝玩乐看话本子的狐朋狗友是何其了解,看到阿娜日这个表情只觉眼前一黑,那边康熙猛然听到阿娜日这样凄厉的一声喊,心尖仿佛也颤了一下,忙快步上前挤走了阿娜日,握紧敏若的手道“你姐姐将你托付与朕,你若、你若有个万一,朕怎么——”
“皇上……”敏若只觉额角直跳,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声音虚弱低微,但并不是下一刻就要死了的那种虚弱。
她深深吸气,用尽力气道“臣妾无事……您、你们瞧瞧小阿哥,太医、传太医——”
云嬷嬷忙应了声,将帘帐略放下,请窦春庭他们进来请脉,康熙与阿娜日才反应过来他们闹了一桩闹剧。
阿娜日一时如释重负,猛地松了口气,回过神才发现不过几瞬的功夫,她竟然冒了一后背、满额头的冷汗出来。
康熙有些尴尬地咳了两声,略正色侧身让出给太医请脉的位置,奶嬷嬷近前来抱起了他刚刚出炉的小阿哥,他浅看两眼聊解尴尬,但看了看就不觉夸赞道“这孩子长得真圆润。”
虽然还红彤彤的,但小脸圆鼓鼓,不像平常小孩生出来皱巴巴小猴子似的。
全靠他自己太会生存了。
敏若现在听到“圆润”这两个字就来气,刚才的剧痛好像还没离去,已经麻木了的身上偶尔还有阵阵隐痛,她极力控制自己不瞪这个这会还看热闹的孩爹一眼——打工人对老板的基本尊敬还是要有的。
皇贵妃这时也走进来看了一眼孩子,只匆匆一瞥没有深看,见敏若虚弱的样子,便温声嘱咐道“你产后要好生调养着,听太医的话,有什么事只管打发人去与我说便是了。”
敏若点点头,她便笑了笑,道“那我便去了,你好生歇着吧。”然后转身向康熙欠身告退,宜妃没进来晃悠,听到里头说话的声音,知道敏若平安,就起身跟着皇贵妃走了。
或许是药效见得快,又或者是运气足够好,敏若产后一个时辰安安稳稳地过去了,没有出血、也没有很大的痛苦,胎盘顺顺利利地娩出来,她便可以安心睡觉了。
康熙把她从产房抱回寝殿,鼻尖又萦绕着清清淡淡的馨香,敏若半梦半醒间眉心微舒,康熙又看了眼孩子,嘱咐兰杜她们好生伺候,便也起身走了。
阿娜日放心不下,吩咐自己身边人去告诉兰芳她们吉讯,留在偏殿榻上将就了一夜,第二日起来先过后殿来。
刚生产过,任敏若是怎样的习惯,可没人敢留敏若自个睡一夜了。她身边的得力干将们被分成了三批,云嬷嬷带着迎春去照看刚出生的小崽,迎夏和冬葵收宫里的尾,赵嬷嬷带领兰杜、兰芳守着敏若。
敏若后半夜几乎是昏迷过去的,也谈不上身边有人睡不睡得着的问题。
小崽睡一觉醒了喝了奶一直哭闹,赵嬷嬷实在没法子了,怕他哭坏把他抱了过来,一放到敏若身边就不哭了,被襁褓裹得严严实实动弹不得也不哭闹,小脸红扑扑地闭着眼睛又睡过去了。
敏若身边几个人都暗暗称奇,阿娜日过来见到她们都守着、小娃娃也在敏若床上,觉着怪稀奇的,给兰杜使了个眼色,拉她出来问“你家主子早晨可醒了?你们在这她能睡得好吗?小阿哥怎么也被抱过来了……”
她张口就是一连串的问题,兰杜赶忙一一回答。敏若从昏迷中大概转醒已经是日上中天了,她从昏迷中脱身,觉着眼前略微发白,四肢虚软无力,一直注意着她的兰芳见她睁眼连忙唤人,又忙端起一边温着的糖水,用小银匙舀着喂敏若喝下。
她顾忌着一边睡着的小崽,声音低低地道“主子您可算醒了,小阿哥早上起来吃过奶就一直哭闹,赵嬷嬷便把他抱来,在您身边就不哭了,又睡过去了。”
敏若侧头看了眼小崽子,眼睛逐渐从白茫茫脱离,能够看清一些东西了,比如小崽子红彤彤的脸蛋、浓密的胎毛、短得几乎没有的脖子……
她迟疑了一下,醒来之后,清醒意识尚未回笼前,神智混沌从直觉走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是“没抱错吧?”
这也忒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