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敏若扪心自问,在穿越到这个世界之后,知道了原身注定要入宫的命运,她没有想过溜吗?
自然是想过的。
可她又能跑到哪里去呢?不要说出海,如今大清为防台湾郑氏与南方勾结,设置了非常严苛的海禁,沿海居民都被迫向内陆迁移,她要出海总不能乘着一叶小舟趁夜色出逃吧?那不叫流浪天涯,那叫奔赴死亡。
出海这条路是行不通了,留在国内呢?首先户籍身份就是一个问题,哪怕她花招百出铤而走险搞到了身份户籍,逃离了京城,她能去哪?如今这世道,一个独身女子怀金行于世就是最大的过错,何况京师已经算是天下一等一富足安稳之地,此时南地还有三藩战火,北边寻常百姓想把饭吃饱都难。
哪怕她真平安逃到某个地方,三格格失踪出逃,钮祜禄家必然大力搜寻她的下落,她一边顶着生活的压力时代对女子的苛刻一边逃躲钮祜禄家的搜寻,这现实吗?显然是不现实的。
而且她重活一世,想要的只是平顺安稳地活过这一生几十年,好好享受享受生活。
既然钮祜禄·敏若注定要入宫,那就入吧,她又不怕,上辈子在宫里活了十几年,不也照样过来了?
对她而言,在平安、安稳之前,自由与感情幸福都不值一提。
人活着,才有资格谈幸福,不是吗?
而除了站在为自己的未来考虑的立场上,作为一个自认为还算是个好人的人,敏若也对钮祜禄·敏若立有保她十阿哥、七公主这一双儿女平安的诺言在,人生在世,顶天立地,不应违诺。
天平上的砝码愈不平均,天平无限倾斜向了“留下”这一侧,那就留下吧。
而在此之外,敏若自认身无大能,不能改朝换代轰轰烈烈,能做的就是尽自己所能,尽量多帮助些人。
这种情况下,钮祜禄·敏若的身份对她而言就是一种优势。
作为钮祜禄·敏若,她大可以利用身后的靠山筹办酒楼,在酒楼中设置雅席,招待女宾自然要有女侍者;原主拥有庄子上可以办织布、纺织毛线的小工坊,从附近的村庄中照收女子做工;未来若是有机会办起胭脂水粉铺子,铺子上自然也要用女工。
她能做到的就是尽她的所能尽力为一部分女人提供收入,有了收入自然在家中就有了话事权,君不见南地女子在家中话语权高,在娘家地位也高于北地女子。此盖因南地纺织业兴盛,一个女人纺织一年的收入足够养活自己与孩子并帮助娘家,所以夫家自然看重、娘家也自然爱护。
要掀起轰轰烈烈的性别平权革命,她怕是没有这个能耐,她能想到的只有潜移默化,借由如今满人坐拥皇位、满人看重女儿的这个优势来慢慢提高女人的地位。
而在这种情况下,入了宫,做上宫妃的位子,成为皇女的母亲也是一种优势。
第一世的敏若是个十分感性的人,喜欢随性而为,不爱将所有的利益好处盘算得清晰明白,但上一世的十三年宫廷生活告诉她,人想要随性而为,首先得保证自己活着且有本钱。
盘算得情绪明白的利益局势,有时候就是本钱。
她也说不清上辈子的宫廷生活将她改变了多少,或许她整个人都已经面目全非,但只要还活着,能拥有平稳安然的生活,她已不想去纠结在意自己究竟改变了多少了。
没意思,变都变了。
而若变成如今这样子能让她活得更好,能让她未来几十年的宫廷生活更加顺利,那就更好了。
人总不能做一辈子孩子不长大的吧?
总归是要长大的,至于长大的过程有多少痛苦,就都随着流逝的时光一切离去吧。
秋夜寒风甚重,敏若没留人守夜,屋子里静悄悄的,便显得屋外的风声那样清晰明显,她下炕披着袄儿走到窗前,推开窗凝视着屋外的皎洁明月、烁烁寒星,如是想到。
今夜月明星稀,明日或许会是个好天气。
次日果然是个极好的天气,秋风送爽,一场秋雨洗尽了一夏半秋的炎意,寒凉从地面升起,晨来推开窗,见到廊下两盆丹桂上竟都覆着些微的寒霜,敏若才忽然意识到——冬天已经快要来了。
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个冬天,也会是她自踏上穿越之路的第一个不必寒冬腊月里站着服侍人碰杯递盏的冬天。
溪柴火软蛮毡暖1,或许她该考虑养只猫儿了。
坐在妆台前梳妆时,敏若忽然想到。
不过这个想法只在她脑海里存在了一秒钟就瞬间被压灭了,兰杜注意到她捏着银匙调羹的手一顿,忙问道:“是我手重了吗?”
她正给敏若梳头,一时也不敢动弹,敏若将手里的青瓷莲瓣碗放下,一面取帕子来拭了拭唇角,一面摆了摆手:“不是,是我忽然想到些事情。”
“什么事情值得您想得这样入神?”兰杜笑吟吟地随口一问,一面将她的两缕头发利落地交错盘上挽起的纂儿,用一支短银珠花固定住,手上的动作半点没乱。
敏若轻轻吐出一口气,“我是忽然想起陆游的诗,想火软蛮毡咱们都有了,要不要养只猫儿来玩。”
结果就此联想到上辈子一些不太美好的记忆,被剥了皮、血淋淋的猫儿的尸体,也是寒冬里,已经被冻得僵硬了,眼睛却瞪得溜圆,她当时好像还能从那双眼中看出无辜与痛苦。
那样的冬日里,满地都是净白的雪,早晨甫一推开屋门,却见门口血淋淋的一片。
那之后敏若连着做了半个月的噩梦,从梦到那只猫儿到梦到自己也被剥皮血淋淋地躺在雪地里,那是她第一次直面封建社会宫廷权利倾轧的残酷。
也是从那以后,她步步小心谨慎为营,宫里偶尔窜出的野猫野狗她也不敢再喂一下。
因为她身后时刻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盯着她这颗棋子,不容许她生出一分逆心。
那只猫儿就是给她的警告。
兰杜这样一问,方才那些强压下的回忆又纷涌而来,敏若挺直了脊背坐在软墩上,注视着铜镜中的自己——不过后来她也算报复回去了,一壶牵机断了她的肠,也带走了那几个视她为争斗间棋盘上的棋子的人的生命。
一带三,不亏。
敏若对着京里扯了扯唇角,算是一笑,一旁捧着刨花水的迎冬一抬头正对上她这一笑,霎时间只觉脊背一凉。
随后定睛一看,只见敏若神情一如往昔的温平和煦,便当是自己眼花看错了,一边提起神心里告诫自己当差上心,一边笑着道:“您若想,养只猫儿玩玩倒是也成,咱们院里的小真她家额娘就很会养猫,也会相猫,叫她给您挑只好俊的来。”
“不了。”敏若淡淡一句,迎冬莫名平常她不想再多言的意思,连忙闭口不谈。
想到上辈子死前硬睁着眼睛时看着那仨货疼得满地打滚的样子,敏若心情又开怀舒畅了起来,将剩下的小半碗牛乳燕窝桂圆羹直接喝酒似的一口闷了,问:“法喀在哪呢?”
“小公爷一大早上就到那边庄子里练骑射去了,他说在这边练怕吵着您,武师傅也在那边呢。等会回来陪您用早膳。”迎秋捧着衣裳从里间出来,笑道:“小公爷可是紧着您了,哪家姐弟有这样亲厚的?我那弟弟看我一天天乌鸡眼似的,可是比不来。”
那小子是还愧疚着呢。
愧疚着也好,心里有火气才会有拼劲。
纨绔子弟为何会纨绔?还不是家里什么都给足了,不拿根萝卜钓着,只会把孩子的心气都给磨没了,最后觉着反正我生来就什么都有了,还奋什么斗,跟家躺着就是了。
敏若道:“等会吃过早饭咱们到那边灵庆观里头去,不带法喀,叫他专心上课,带几个从家带来的护卫跟着就是了。你们谁想去就去,不想去的留下看家。”
迎秋就笑,“您这说的哪话啊?有出门的机会,不说我们,底下的小丫头们也必定都挤着抢着要跟,都得争着跟您出门呢,哪有想留下看家的。”
“我正想说呢,苏里嬷嬷的身子一直没有好转,你今儿留着照看她,等下回我进城逛街市再带你去。”敏若叮嘱道:“千万好生照看嬷嬷,也是我近来也有些不适,怕过了病气,不然也要去悄悄嬷嬷呢。”
迎秋打小跟着原身在内宅里,舒舒觉罗氏掌家,过的是很平和的日子,她倒是没那么多的心眼,听了虽有些失落,又欢喜于敏若看重她额娘,哪有不应的道理。
其实苏里嬷嬷为何病了?还不是敏若那日喊兰杜的弟弟兰齐跟着她男人学些经济事务,敏若的话说得好听,说她要再买个山头往后事情多了,多几个人分担,可在苏里嬷嬷心里,那分的都是她男人与她儿子未来的权啊!
她心里一个不舒坦就犯起老病来,还当如今的三格格还是如从前文静柔顺心思敏感的钮祜禄·敏若那般好拿心思,她一生病,买通大夫说她是“心情瘀滞、闷闷不安”导致的病症,三格格自然会联想到她家中的事,届时再与她男人儿子演出戏叫迎秋透话给三格格,三格格对这些乳母一向尊敬厚待,那不就把那兰齐小子顶回去了吗?
可她没想到如今的敏若是真对得起钮祜禄这个姓氏的至尊版·钮祜禄敏若,半点没按她的路数走,各种口头慰问倒是关怀备至,其实算着打从她“生病”开始到如今,就分给她两碗米粥一碟点心,还直接严令堵死了厨房,现在厨房每日送给她的都是清粥小菜,迎秋这个亲生女儿也被敏若忽悠了去,严格遵守“医嘱”,到现在每天一点油星都肯给苏里嬷嬷动。
苏里嬷嬷算是被架在那里了,动也动不得,只能每天痛苦地躺在炕上一日两碗米粥两大碗汤药,心里头叫苦不迭却也没个台阶下。
若是原身行事,她亲近的奶嬷嬷病了,少不得各种补品轮番送去,燕窝参汤这种都是标配,像苏里嬷嬷这种规模地“病”上一场,病好之后腰身都得丰润一圈。
可架不住敏若抠啊!她只要一想到有人在薅她的羊毛就感到撕心裂肺地疼,简直是痛彻心扉,给补品这种事从明确苏里嬷嬷是在装病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出现在她的脑海中——呔,女人,想薅我的羊毛,你想得美!
我是堂堂·钮祜禄·铁公鸡·敏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