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西尔·罗宁觉得白沙到了该上军校的时候了。
这时候,距离韩昽为白沙制定的三个月补习计划,才刚刚过去两个月。
但她已经差不多完成了所有基础课程——包括韩昽亲自执教的经济与政治学科。
自从上次与乌列尔的争执之后,韩昽虽然没有改变自己的想法,但他确实在教学内容上做了一些改良。原本他不尝试让白沙走他小时候的路子,一点一点通读那些经典的教材和书籍,陟遐自迩,慢慢将这个知识框架和意识给建立起来——但他发现这种教学确实也非常枯燥,且不适合速成的需求。于是他自我反省了一番,再来白沙这里教学,走的就是深入浅出的路子,专挑要紧、有趣的部分讲。果然,白沙的进步快了很多。就在上周,韩昽也勉强给她挂了绿灯,通知她可以从他手下“毕业”了。
白沙猜到自己近期就会去军校报道,但没想到塞西尔·罗宁会提的这么突然。
“现在你有两个选择。”塞西尔·罗宁丢掉手里的武器,轻轻拍了拍手掌上并不存在的尘灰,冰蓝色的眼眸静静看着白沙,“你是要以亲王的身份入学,还是以宗室的身份入学?”
白沙“这里头有什么说法吗?”
“如果你接受了你母亲的爵位,那你就成了我法律意义上的继承人,这是帝国《继承法》规定的。”塞西尔·罗宁淡淡地说道。
当然,《继承法》也不是绝对的。只有拿到皇储之位,才会是不容置疑的帝位继承者。
但白沙还是陷入了沉默。
她还是没有想好要不要登上那个“至高之位”。
“我也不哄骗你,当初我是以皇位第二顺位继承人的身份入学的。那几年,我过得是相当‘万众瞩目’。有许多人想要跟随我,但也有很多人想要打败我。”塞西尔·罗宁双臂环胸,微微挑起狭长的眉毛,“你和我还不一样。你从小不在帝国长大,又想三系同修,你校园生活的忙碌已经可以预见。如果你没有继位的斗志,亲王之位只会给你带来更多的麻烦。”
白沙哑然“您之前不是一直想让我当皇储吗?”
“你是罗宁家下一辈唯一的血脉,培养你做皇储,是为了保证罗宁家的续存,也是我作为一个没有继承人的皇帝该做的选择。”
塞西尔·罗宁低垂着眼睑,明明是冷漠傲气的五官,却流露出难得的温情。
“但作为你的舅舅,我尊重你的选择。比起让你成为什么伟大的皇帝,我更希望你能做你自己。”
这是他姐姐西佩斯唯一留下的遗孤。
皇室没有继承人,他这个皇帝才该是承受压力的那个。他不能把自己的责任转嫁到外甥女身上,牺牲她的快乐来换取自己的“退休生活”。
白沙愣了愣神,低头用脚尖摩挲了下地面,牙齿轻轻咬住舌尖,说“我还是想当个机甲师。”
或许她可以接受自己成为一个暴力的机甲师,这并不代表她就能做个好皇帝。
说真的,如果她最初就是在幽都星上诞生,有爱她的母亲和舅舅,即使没有从小被当成皇储培养,需要她来填坑的时候,她也会觉得这是自己的职责,她当仁不让。
可她人生最开始的那么多年,偏偏是在蓝斯洛星上度过的。
现在,她只想过单纯一些的生活,达成自己最初的目标做个最优秀的机甲师。
“……我明白了。”塞西尔·罗宁叹息一声,犹豫片刻,有些僵硬地伸出手来,摸了摸白沙的头,“那继承人的时期就先暂且不提,你安安心心上学去吧。所有人都知道你的名字是白沙·罗宁,但他们不知道你是大皇女的女儿,也不知道我是你舅舅。你自己当心些,别太早露馅了。”
白沙看了看塞西尔·罗宁的脸“您不觉得,不公布我的身份反倒有点欲盖弥彰的意思么?”就凭他们俩这两张脸,傻子都能看出他们的血缘关系吧。
皇帝盯着白沙的脸端详了一会儿,一时也陷入语塞之中。
他们甥舅俩怎么就这么像呢?
最后,还是白沙灵机一动,找了些能掩盖一个人外貌特征的小玩意儿。比如改变发色的药水——这种美发药水的持久性与防脱性都极强,效果也非常自然。她把自己的头发染黑,戴上隐形眼镜,镜中的人就只与塞西尔·罗宁有五官上的相似了。且白沙的气质与皇帝大相径庭,性别又不同,乍一眼看去,很难把他们俩给直接联系起来。
白沙顶着新造型,来到寝殿的会客厅。
乌列尔端正地坐在沙发上,白沙养的许多只猫竖着尾巴在他身边漫步,讨好地蹭着他的脚。还有几只猫在他的头与双肩上游走,或趴成各种姿势,仿若他是一个巨大的猫爬架。
白沙“你还挺招小动物喜欢啊。”
乌列尔轻柔地将自己身上的猫驱散,抬头对白沙说“只是我的生化特性而已。理论上,我不会招来任何一种动物特殊的厌恶。”
白沙转移话题,问乌列尔“看我,是不是跟原来不这么像了?”
乌列尔认真地评价道“的确是一次很成功的变装。”虽然五官没有明显的变化,但确实整个人都内敛文静了许多。
“那就这么定了。”白沙说,“走,陪我去验收机甲。我过几天就上学去了。”
两人再次来到了天枢星。
白沙是来进行最后的试驾环节的,如果一切顺利,她的机甲就要正式出厂了。
太史蓉带着她前往帝国机甲设计院的地下制造厂。在编号为s103的制造室中,几条巨大而精密的机械臂围绕在一台机甲身边,个穿着白大褂的研究人员正站在调试台后,光屏上跳动着这台机甲目前的各项数值。
“先去试试吧。”太史蓉让人把那些机械臂和固定架都挪开,“有哪里不对劲的,随时调试。”
这是白沙第一次看见自己的设计图化为实物。那台白金交错的机甲站在试验台上,体型高大,后背还挂载着一双展开的银色羽翼。羽翼的线条修长、冰冷而锐利,变形时,翅膀会分散开且向后收拢,组成棱形的炮台。
白沙控制不住嘴角上扬的弧度,快速爬进机甲的驾驶舱。控制板面泛着微光,在她面前亮起——
能源解锁。
正在形成初级链接……
精神力链接完成。
同步率百分之九十九。
白沙看着那个高到吓人的同步率,利用精神传感开始控制机甲,果然动作灵巧自如。
点亮助推器与转向器。机甲瞬间动了起来。机甲一跃而起,光芒耀眼的六翼在机甲背后骤然伸展,犹如神迹。
白沙控制着机甲向太史蓉比了个大拇指。太史蓉笑着回应。
至于她的武器,那把名为“孤光”的长枪,此刻正静静躺在一个武器匣里。太史蓉让人把武器匣推过来,白沙操控机甲提起孤光,握住枪柄,在空中挥舞了一会儿,熟悉它的手感。
半小时后,白沙从机甲操纵室里跳出,表示机甲没有问题。
“那就好。”太史蓉点点头,“不过有些问题只有在实战中才能察觉。总之,这台机甲今后的维护和升级也由我们设计院承包了,你只要把它送到我们这里来就行。”
太史蓉拿过验收合同,来给白沙签字。同时,设计院的研究人员将机甲的编号和名字刻在一些重要部件和关节隐蔽处——这个编号是由帝国统一规定必须要有的,后面缀着机甲的名字,“流霆”。
白沙带着流霆与孤光回到了幽都星。
大约一周后,帝国天权军校正式开学。
她紧赶慢赶,总算是在开学前把上学需要的一切条件给凑齐了。但凡她再耽搁几个月,她要么就得等下一年的开学季,要么只能做一个从天而降的插班生。
像现在这样毫无违和感的融入新生群之中,就是白沙这么多天来全力以赴的动力。
新生报道日,天权军校人山人海。
帝国天权军校是寄宿制,平时只有放假学生才会回家。第一天报道,学校允许学生的家长和学生们一起搬东西进宿舍。
出于隐藏身份的需要,塞西尔·罗宁的破军卫队是绝对不能跟着白沙去天枢星了。那跟在白沙身边的,自然只剩下了乌列尔。
白沙跑到登记处,领了自己的学生卡和宿舍的电子钥匙。
“我们先去宿舍收拾东西,一会儿再去参加报道仪式吧。”白沙看着手上的地图说道。
天权军校的宿舍也是分等级的,从最基础的四人寝、二人寝,这些都是普通的集体宿舍,只是条件待遇较好。再往上升级,就是单人宿舍楼。环境条件最豪华的是“平沙”、“落雁”、“潇湘”、“云水”四区,这四个区里都是小别墅,一栋一栋的分隔开来,每栋别墅三层,有独立的阳台与小花园,一般是两人合住一栋。
白沙没有提前了解过自己有没有室友,于是抱着随缘的心态前往落雁区。乌列尔跟在她身后,毫不费力地提着几个大大的行李箱——虽然宿舍里基本的家电用具都有,但白沙带了很多一次都没穿过的新衣服来,免得她还要去天枢星的商场添置衣物。
其实她还有一些行李没有送到,如她专门找人定制的工具箱、还有一些书籍和教材等等,这些就等过几天她安顿下来后,让人从幽都星给她寄过来。
“我的宿舍在落雁区,第四排九栋……”白沙一抬头,看见一栋白色的建筑和几扇明晃晃的窗户,“是这儿吗?”
白沙走到门口,拿电子钥匙打开安全门,走进去一看,入目是个空荡荡的客厅,摆着沙发、餐桌、椅子等物。这些家具的风格都简单大方,带着一种低调的质感。
好像还没人来过。
白沙唤醒房屋内的智能系统,开窗透风,检查每一个房间的设备和电路。而乌列尔则提着白沙的行李箱,为她找了朝南的房间,将行李箱的东西一点点收拾出来。等白沙走进房间后,乌列尔已经把卧室基本都收拾好了。
白沙“你这动作还挺快的。”
“但我很快就得离开这里。”乌列尔好看的眉头微微皱起,“天权军校不允许学生携带仆从入校园。”
乌列尔的年纪肯定不适合作为学生混进军校,做老师……似乎也怪怪的。他不愿放弃随身护卫白沙的职责,但也无可奈何。
“这可是天权军校,也算帝国最安全的几个地方之一。虽然比不上幽都星,但这里离幽都星也不远,真有什么,我会随时向你们求援。”白沙拍了拍乌列尔的肩膀,毫不在意地说,“你记得帮我看着家里那十几口猫猫就好。”
她白沙现在也是家大业大——是十几只猫猫的主人。虽说不用她亲自上手给它们铲屎,但这些猫咪们享受到的顶级待遇确实都是从白沙的账上走的钱。换句话说,是她在养这个家。
乌列尔沉默片刻,碧水似的双眼中泛着淡淡的疑惑他一个“天使”,怎么就到成为饲养员的地步了呢?
白沙坐在床沿,按了按柔软的床铺,对乌列尔说“你回幽都星吧,不用担心我。”
乌列尔点点头“是。您需要我的时候,请随时呼唤我。”
乌列尔离开时走的是门,连开门关门的动作都是轻手轻脚的。这次他没有直接变出个大翅膀来,直接飞走——这是他正在逐渐适应这个时代的证明。
自从上次白沙把修缮水晶天的账单给乌列尔看了之后,他走路一直这么小心。
房间里的最后一个人离开后,白沙发现室内顿时安静了下来。
……她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一个人独居的感受了。
她侧耳聆听了几分钟的寂静,突然楼下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伴随着关门的声音,还有一声轻轻的“哎呦”——似乎是某人的痛呼,走路时不小心撞到墙上的那种。
白沙眨了眨眼,出卧室去看,发现果然是她的室友到位了。那是个黑发栗眼的少女,衣着普通,身材并不非常高挑,但四肢修长,看起来身手敏捷。
白沙看着她有些费力地拖着一只大大的、蛇皮袋似的东西,身上沾了不少灰尘,连那只蛇皮袋也是破破烂烂的。
“救命。”女孩儿咳嗽两声,“这玩意儿太重了……”
白沙急忙伸手去帮她。
蛇皮袋里的东西果然分量不轻。白沙有些好奇地问“你这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
“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女孩儿挠了挠头,“我这次出门,把能带上的东西全都带上了。谁知道下次回家是什么时候……”
白沙“放假就能回家。”
女孩儿咧嘴微笑,一双圆圆的杏眼微微眯起,清秀而明媚“唉,我可是要做好有家不能回的准备。我要是敢回家,我爸妈一准狠狠收拾我一顿。”
白沙有些惊讶地挑起一侧眉毛“为什么?”
“因为我背着他们把志愿从医学院改成了天权军校。”女孩儿狡黠地说道,一边颇为感慨地挥了挥手,“我这次是趁家里人不备,直接逃出来的,走的时候也不管上那么多,所以行李有点乱,你别见笑啊。”
“我们以后就是室友了?……来互换下名字吧。我叫岑月淮,你叫什么?”
白沙听着这个姓氏,总觉得有些耳熟。
她有些惊讶地问“你是岑家人?天枢星的那个岑家?”
“是啊。岑家人。听起来天生就是个学医的对不对?我可快被这种刻板观念给烦死了。”岑月淮叹息一声。
她们刚聊了几句,岑月淮的光脑忽然亮了起来,像是有人在给她打通讯电话。她快速低头查看了一眼,低声嘟囔“遭了,下了星船后忘记关光脑了!”
她毫不犹豫的选择地选择关机。光脑刚刚暗下去,她的肚子就发出一声响亮的鸣叫——
“我饿了。”她可怜巴巴地捂住自己的肚子,望向白沙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亮晶晶的企盼,“咱们这儿有吃的吗?”
白沙“”
白沙“巧了,我今天也刚刚住进来,什么吃的也没带。”
她们的宿舍里虽然有冰箱、有厨房,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们现在手边连速食食品都没有,否则白沙还能烧壶开水给她弄个泡饭什么的。
岑月淮呜咽了一声,虚弱地向餐桌旁的椅子倒去,无力地趴在椅子上“救命,我真的快要饿死了。”
白沙“你多久没吃饭了?”
岑月淮“也就一天吧。我的星船票是提早买好的,路上为了赶路没敢耽搁,直接奔着军校报道来了。我又不敢打开光脑订饭,我爸妈我姐他们现在肯定气炸了,就等着连番用通讯电话来轰炸我呢……”
岑月淮没敢说的是,这回她做出如此出格的叛逆之举,家里人说不定直接封掉她的付费账户了。她平时又没有存钱的习惯,属实是狗入穷巷……呸呸呸,什么狗入穷巷,听起来又不好听,又不吉利。
“亲爱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以后咱们就是室友了,对吧?”岑月淮伸出手来拉白沙的袖子,“你能不能借我点钱,先帮我点个饭吃?我保证过几天就把钱给还上。”
“一顿饭能花多少钱?”白沙毫不犹豫地将军校的点餐系统展示给岑月淮,让她自己选,“想吃多少吃多少,这顿就算我请你的吧。”
“真是大气!”岑月淮兴奋得比出一个大拇指,“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岑月淮快速地点完餐,摸着自己的肚子又缩回了餐椅上。马上就有饭吃,她的心也不慌了,和白沙攀谈起来。
岑月淮“对了,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啊?”
“白沙·罗宁。”白沙也拉开椅子,和她面对面坐着,“我之前没来过天枢星几次,按理说还是你这个本地人更熟悉这附近的环境,以后就仰仗你多带带我了。”
岑月淮“”
岑月淮眨了眨眼,然后瞪大了双眼,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你说什么?你姓罗宁?你是哪家的宗室?不对啊,我没听说今年有宗室要来天权军校上学……”
岑月淮突然噤声,她抬头认真地注视着白沙,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个,你认不认识一个人,叫做岑海云——”
白沙顿了顿,心道果然如此。
“岑海云小姐是我的医疗师,我们见过几次面。”白沙面不改色地说道。
“……殿下!”岑月淮一个后仰,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你和岑海云是什么关系?姐妹吗?”白沙饶有兴致地问道,能在这种情况下碰见,也算是一种极其难得的缘分。
“是啊。”岑月淮额头缓缓渗出几滴冷汗,“她是我同胞的亲姐姐,大我二十来岁吧……”
白沙刚想问,以岑家在天枢星的地位,她到底是怎么混成这个样子的?岑月淮这狼狈的模样,仿佛像是一路逃难来的天权军校。还好岑家所在的天枢副星离这里不远,坐星船也就两个小时的路程,要是再远一些,岑月淮不得直接被人当成流浪汉啊?
白沙忍不住发问,岑月淮听后也是一脸的无奈和沉痛。
“殿下,这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简单来说,就是我家里人想让我和姐姐一样进医学院读书,我誓死不从,要来天权军校追逐梦想,他们就威胁我,要断我的钱粮。我没办法,只好假装顺从他们的意愿,报了个医学院,然后又踩着报名时间把志愿改成了天权军校。军校的报到时间比医学院要早,我实在是瞒不下去了,这才提前从家里跑出来。呜呜呜,你是不知道,我一路到底经历了什么……”
就在这时,门铃突然响了。
岑月淮吸了吸鼻子“是我们订的餐到了吗?”
白沙走到门边看了一眼,沉默片刻“好像是你姐姐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