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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人在江湖岁月催 第三十七章 守捉郎

    少年到得楼兰城已是六日后,这还是期间途经玉门、凉州、敦煌等好几处驿站时换了数次马日夜兼程的结果。按这时间推算,凭怀炭雪龙驹的脚力,应该早在两天前就已然到达。

    少年这一路疾驰,期间都没有寻思过的见面场景却在这时候变得有些情怯起来。忽然就想到该如何做出个漂亮的开场白,才能缓解这一路跟随的尴尬。或者说是想着找个什么借口解释一下为什么自己不请自来,假若是说来找马会不会显得自己太过小家子气。

    也是打小常跟着自家一些个叔叔婶婶山南海北的转悠,少年头一次感觉到自己词穷起来。

    矫情。

    这次少年倒是没有像之前那几次硬闯府衙,进了这楼兰城反而不像头几日那么着急忙慌,下了马与门口守卫通了名字,便静静等在一旁。

    昨日就收到敦煌城里飞鸽传来的消息,说是京里不知是哪位大人府上的公子到楼兰处理紧急事务,手里握有上面御赐的皂玉牌牌,楼兰城中上到太守、都尉、别驾,下到千户、百长、守捉使,一众大小官员尽皆留守府衙,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个个的寝食难安心绪不宁,生怕是上头派下来微服出巡私查暗访的权贵人物。

    少年并没有等太久,早就静候一日夜的大小官员鱼贯而出,精气神也是十足的紧。为首一名官服刺有孔雀的富态中年男人姿态恭谨有加,从出现在少年的视线里便是弯腰屈膝一路小跑,身后一众文官武将也不得不紧随其后步子紧凑。

    “恭候公子大驾。”富态男人奴颜婢膝,话里净是这么多年在官场里练出来的油滑味道。

    不能称呼少爷。

    有少爷就有老爷,有老爷就说明少爷背后有人。

    现在这些个官家子弟,最忌讳别人说他们没本事,说他们靠着老子上位,一个个的肚子里没多少墨水就想挥毫泼墨一幅万里江山图,画的好坏先不说,首要的就得先听到别人夸他个人有天赋而不是赞他家族底子好给他铺了条好路,要不然就让人觉得这画反而是一家人帮忙画的,和他并无多大关系。

    不能称呼大人。

    大人之所以是大人,是因为上头委派才是大人。一声大人说明什么?说明大人有无本事不重要,重要的是上头有本事。上头有本事,下头自然是泼天的本事。那是自己的本事?那是上头的本事,和下头也无关系。

    不管少爷还是大人,一个称呼,水可深着呢。

    少年心中有事,自然不会去纠结这个称呼,反倒是让这位三品大员自以为处理的妥当。

    “近来城里可有什么事情发生?”少年倒是开门见山的直奔主题,并没有去寻思面前这个富态男人心中的弯弯绕。

    身着五品文官官服的富态男人一直低头弯腰躬身,脸上是何神情莫说是后面那一众按月领赏的文官武将,即便是站在他前面不足两步距离的少年也看不到。

    听闻少年问话,这个浸淫官场数十年、由小吏一步一步爬到如今这个近乎封疆大吏位置的太守,近乎已隐隐成为楼兰土皇帝的存在,此时有些心慌。

    楼兰说是个城,其实也算国,辖下四县一围城将其拱卫当中。在这西域都护府管制的三十六属国中,因其东临安西督卫府府衙所在地敦煌,再往西去到其他属国尽需由此出发,已然成为西域除敦煌外的交通命脉所在。

    楼兰太守一职,油水可是厚的很。

    据少年以前在家中偶尔听闻,面前这个官职正三品的富态男人在这个位子已有足足七八年的光景,不上不下才是最耐人琢磨,其中门道可真是不足与外人道也。

    只是对方停顿这么一刹,引得少年皱眉。

    此时那太守腰又低了一低,似是明白了眼前这个书生打扮的年轻少年莫不是来查前些日子在城中闹事马贼的?可是这孤身一人又所谓何来?

    心中电转,话随心动,太守开口道:“近来倒也无甚事发生啊。”

    少年皱眉,瞧着恭敬的太守,并未说话。

    府衙门外,那些个大小官员就这么躬着腰身,朝着那个怎么看也不像是朝廷大员的少年,场面诡异。

    太守偷眼观瞧,对上少年视线的刹那惶恐回避,比见了猫的耗子都紧张,唯唯诺诺打着些许颤音道:“不知道公子想问哪个方面的,要不先进府去,容下官一一禀报。”

    见多了这种官场交际的少年即便是第一次拿着手中滔天权势来压人倒也是熟稔的很,仍旧是一言不发,要知道眼下这种情形不说话才最折磨人。

    这可把太守吓得汗都出来了,权衡再三,语气里透出些试探,道:“公子莫不是问的前几日那伙混入城中马贼的事?”

    终于在少年一声“嗯”中出了口粗气的太守忙道:“马贼一伙成型数载,依托于对我西域地形的熟稔,狡猾至极,本太守与众同僚费尽心思,也未寻到蛛丝马迹,实乃愧对圣上信任,望公子体谅。”

    滴水不漏。

    正是因为这话说的漂亮,惹得少年眉头还未舒开,嘴角又抿了起来。

    先说马贼一方狡猾,哪怕是自己一方如何费心费力,即便没有找到也情有可原,最后唱个高调,表明自己对朝廷的态度。

    这种官场话术,少年以前可没少听自家那个老头儿跟自己那个爱说教的姐姐念叨。

    少年自然没心思去考究这人的油滑话术,又问道:“城中可有马贼?”

    太守身子明显颤了一颤,这可是自己失职,往大了说可是要贬官的。纳闷前段时间城中发生的那起灭门惨案这才几日怎么这么快就传到京城里去了?

    又偷眼瞧了瞧面罩寒霜的少年,虽是惶恐,可也是如实禀告道:“前些日子城里来了一伙商贾,通关度牒上是焉耆章印,没成想却当晚就在城中杀了一家老小五口人,连夜逃出楼兰。接到消息后下官连夜派人追查,没成想那伙马贼…”

    少年不得不猜测着是不是有关那个话痨姑娘。

    “行了。”少年打断太守又要话中带话的,“少说多做。”

    这四个字,让太守腰弯的更低。

    “那家子姓甚?”

    “好像是…庄。”此时的太守哪还敢有半点隐瞒,一五一十的答道。

    少年皱眉,吩咐道:“找两个人带我去那家里看看。”

    太守赶忙应承,小声吩咐身后一名守捉使安排两个守捉郎去伺候这位不知名姓的官家少年。

    少年未再骑马,身后跟着两名守捉郎去往太守告知的城北巷子。

    “守捉”是西域方言直译过来的称呼,原意是“镇守”。最初大周王朝内地犯人刺配边疆后不服管理,多在当地祸害乡民百姓,之后当地人自发组织守城队伍,自治自保借以防止作恶,是为“守捉者”。后来朝廷加强管理,在其原有基础之上又将犯人编制其中,闲时赋田战时作兵,更名“守捉营”,编制五十人。营中设首领一人为守捉使,其下自称守捉郎。

    两名守捉郎一大一小,小的年龄比少年也小不了几岁,神情举止稚嫩的紧,跟在后面唯唯诺诺。

    那个大的小三十岁的样子,举止轻佻吊儿郎当,嘴里含着一片西域随处可见的胡杨树叶,背着双手,走路一摇三晃,活生生的街痞流氓样子。少年心细,不经意间看到这人左侧眉头上有刺配的黥字,只是这人刻意拉低的帽檐也让人看不真切。

    “你是本地人?”少年看向那个面相稚嫩的守捉郎,他脸上无黥年龄又小,少年自然会以为他是楼兰城里自发参军的人。

    小守捉郎没有答话,只是低头跟着少年,像是问的不是他一般。

    少年只觉无趣。

    “他是河南府的。”

    说话的是叼着叶子的大守捉郎,少年扭头看他时发现他说话并没有影响到嘴里的那片叶子。

    “他当初刚断奶,他娘在外头找了个姘头,他爹喝了点酒就拿刀捅了两个狗男女,自首的时候没别的要求,要是流配只要带着他这个娃娃才肯认罪。就这样,他爹黥面刺配楼兰,爷俩就西行六千里,从中原那个米脂流油的地方,到了这个鸟不拉屎的西域。”

    大守捉郎倒是话多,一股脑的把这小守捉郎的底细说了个透彻。

    “后来他六七岁吧,他爹在一次围剿马贼的时候让马贼杀了,他没地方去,就留在守捉营里,长大了自然就是守捉郎。”

    少年歪了歪头看着应该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生在两个世界便是判若两人的小孩,仍旧不发一言谨小慎微的贴着街道内侧走的小心。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还是主动的去问,奈何那孩子并没有楼兰太守的心机,还是不说话。

    “伍六七。”回话的仍然是那个黥面的大守捉郎,“他爹临死前给他改的名字,说是找人改的名字,就是勿留妻的意思。”大守捉郎音域咬的很准,不用解释也能让少年明白这两个音同意不同的称呼。

    少年没再言语,只是又多看了这小孩两眼,心中也是纳闷说话严丝合缝的太守怎么就派了这么个闷葫芦过来,不像是他的行事作风。

    大守捉郎忽然抬手捏住那片叼在嘴里的叶子,抿在唇间吹起了调调。

    曲子悠悠,苍凉,悲怆。如银瓶乍破,如珠落玉盘,声调笔直尖锐,惶惶大漠孤烟,戚戚长河落日,在这以黄土呈主色调的城中,也是吻合。

    “他会伺候人。”大守捉郎说了句不着边际的话,引得少年侧目瞄了他一眼。

    这人洞察力不一般。

    少年知晓大守捉郎口中的“他”便是叫做伍六七的小守捉郎,想想也是,自小便寄人篱下,若是不懂得察言观色、不懂得服侍伺候,怎能安安稳稳的活到现在?

    “脸上怎么弄的?”少年忽然开口。

    不提名也未道姓,当事者也知道问的自己。

    “杀人。”大守捉郎复又叼上叶子,“杀了个欺负我家婆娘的人。”

    少年停步,转身。

    正自低头只顾前行的伍六七一个不留神撞在少年身上,头低的更厉害。

    少年头一次去正视这个举止轻浮话又多的大守捉郎,年龄在三十岁以下,多年在西域受风沙打熬的皮肤干涩异常,应该是多年不曾认真打理的头发乱糟糟的顶在头上,也恰巧盖住那块涂墨,再加上那顶像是捡来的破烂羊皮瓦楞帽的挤压,旁人一眼还真瞧不到那块印记。

    少年回身继续走。

    “我以前很胆小,跟着村里人出海打鱼,风大了我都要躲在舱里不敢露头,他们都骂我没出息。鱼我也不敢杀,血淋淋的乱扑腾,我爹说我这样在以打鱼为生的海边早晚得饿死。”

    “其实我家婆娘死的时候就在我怀里,她跟我讲让我别给她出头,她死了不要紧,不想让我把后半辈子再搭上,得好好活着。”

    “你说这娘们,什么时候轮到她给爷们做主了?”

    “你说我一个大老爷们,连自家婆娘都保护不了,活着有啥意思?这辈子搭上就搭上呗,不还有下辈子呢嘛。”

    “我杀人的时候不敢下手,趁他在船舱里睡觉的时候我搬了块石头就砸,头一下砸偏了,没砸死,他爬起来就跑,我朝他脑袋就砸过去,晕了,我就坐他身上接着砸,头都烂了,我吐了一地。”大守捉郎说的很轻松,然后,“嘿嘿。”

    大守捉郎最后那声笑,吓得小守捉郎不自觉的离他远了一点。

    少年不说话,看到写有安民巷的牌子拐弯,又道:“你叫什么?”

    “忘了。”大守捉郎说的很自然,“营里都叫我阿大,因为我力气大饭量也大。”

    街道远处一匹骏马疾驰而来,骑手身着一身藏蓝色驿卒官服,口里嚷着“闪开闪开”。

    拐弯的小守捉郎伍六七反应过来已是不及,少年探手去抓,却是那个忘了名字说是被人叫做阿大的大守捉郎先前一步揽住伍六七后退两步。

    “老殷头手底下的崽子越来越没数了,伍六七,下次给老殷头打酒尿上半壶。”阿大朝着驿卒叫骂,却是说给伍六七听,然后,“哈哈哈哈。”

    阴晴无规,哀乐不定,此人城府非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