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之口在这呢。”一股浓郁的中药味,夹着薄荷的清凉跟梨子的香甜,像一阵风,旋进牢房。鲡
是陆御。
陆御一身米白色袍子,长袖飘飘,腰系黑色镶白玉带,一支白玉簪束发,左手执黑扇,扇子上描金画彩,别有风骨。
公子明眸皓齿,唇红齿白,剑眉星目啊。
论姿色,陆御绝对不输。
阴暗的牢房,油灯如寒星。
光线明灭间,陆御气定神闲地扶门而立,顺便理了理鬓边头发。
“风大,吹乱了发型,失礼了,相二。”鲡
郭铴像吃了个苍蝇。
哪都有他呢?
平素在宫中,陆御以太医的身份,东西六宫到处乱窜,一会儿给皇上请脉,一会儿给梅贵妃请脉,真是小能手啊。
在宫外,这都深更半夜了,也能遇着他,业务范围挺广啊。
这是几世的冤家。
半夜三更,打扮的花里胡哨,又碍了郭铴的好事,郭铴自然没好脸色:“你别耽误我的正事,该去哪去哪。”
“我劝你……谨言慎行啊二皇子,这是牢房,你在这儿做的事,不大光明磊落吧?”陆御拿折扇拍拍郭铴的披风。鲡
“这是我跟她的事,与你无干。我也劝你不要多管闲事。”郭铴冷哼一声:“不要以为你当了个四品太医,在宫里行走几天,就不知道东西南北了。”
“二皇子夜半强迫民女,还没个王法了吗?”陆御把玩着郭铴披风上的系带,勒得郭铴差点儿翻了白眼。
“陆御,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郭铴冷呵。
“如果我偏要吃呢?”
“你……”本想着趁夜深人静,到牢房里占点便宜,结果便宜没占着,偏遇见陆御。
踩一脚屎。
“你一个小小的太医,敢顶撞本皇子,你不怕满门抄斩。”鲡
陆御哈哈一笑:“满门抄斩就好了,到时候青城的说书人,又有新题目了,就说二皇子半夜牢房耍流氓,被太医识破恼羞成怒,给太医满门抄斩。就这题目,说书先生能说上三天三夜。而我陆家,一门忠烈。”
别人见了郭铴害怕。
陆御倒不怂他。
若是打嘴仗,郭铴也没占上便宜。
衙役们见二皇子跟太医吵了起来,想劝,又不敢上前,哪一个都开罪不起。
“相遂宁,今晚算你命大。”郭铴勃然大怒:“你残害皇孙,其罪可诛,今晚是你唯一的机会,你非担不好好把握,还叫了这个玩意来,好,那就别怪我公事公办,你就在这牢房里……等死吧。”
郭铴系好了披风,拂袖而去。鲡
衙役们慌张去送,却被陆御拦下了:“送二皇子的事要由我亲自来,以显敬重。”
星夜。
长街空荡。
大半个青城都已睡着。
郭铴跳上马背,还是被陆御追了出来。
陆御直接拉住了马腿。在袖中掏出一块手帕在马鼻子前晃了一晃,马儿像喝醉了似的,左右摇晃了几下,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郭铴双腿夹了夹马腹,赶紧拉住缰绳,还是被马给甩到了地上。鲡
“你给马闻了什么?”
“我一个做太医的,手上的方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点小方子,不足挂齿。”陆御理了理袍子,又顺了顺头发,发间那支玉簪有浓郁的绵白,趁得月色下他的脸也是白的。
“你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那得看二皇子你想怎么样了。相二那里,我劝二皇子你不要轻举妄动。”
“为什么?”
“你不配。”
“难道你就配了?你区区一个末流的太医。”郭铴白了陆御一眼。鲡
“你别说,我跟相二,还真的很般配,你看,女未嫁,男未婚,她是相家千金,我是陆家公子,她家,正经门第,我家,世代太医,她有美貌,我有才华,郎才女貌,天造地设。”
郭铴气得鼻子冒青烟。
陆御在宫中行走几年,医术怎么样暂且不论,这气人的本事,见长了。
“相遂宁她毒害皇孙,不会有好下场,陆御,你护得了她今晚不算本事,能护她一世周全,才是你的能耐。”郭铴翻身上马,高高举起鞭子正准备扬鞭策马,不料陆御对准他的马屁股就来了一脚,马儿闻了药屁股又受了疼,一阵急驰风驰电掣的就把郭铴给带跑了。
青城昏昏,郭铴鬼哭狼嚎的声音格外出众。
被郭铴一闹,相遂宁也无心睡眠了。
反而是陆御来安慰她:“我知道那件事不是你做的。”鲡
“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相遂宁想给陆御让个座儿,却发现逼仄的牢房里,连个干净的坐处也没有。
“皇上心口又疼了,疼的比前几次还严重。本来不该我当值,公公到陆家叫人,我临时去瞧了瞧。从宫里出来,想着来看看你。”
“皇上心口疼?”
以前只听说皇上经常头疼。
心口疼的病倒不常听闻。
“严重吗?”
“心口疼的病可轻可重,轻的,吃上几剂药,缓一缓,也就过来了,重的,便是倾天下之力,华佗再世,怕也治不好。皇上的心口疼,听我爹说,前几年倒也没犯过,这两年不知怎么了,隔一阵就会犯病,疼得呼吸不畅,今儿晚上我去宫里时,皇上憋的脸都紫了,我开了些药给他喝,又给他施了针,方才缓解些。”陆御盯着相遂宁:“相二,你放心,我们都会想办法救你出去的。”鲡
“皇上心口疼的厉害,是不是跟我有关?”
陆御迟疑了一下。
“你不说,便是了。”相遂宁垂下眼帘。
皇上的年纪一日比一日大,皇家最看重的,便是传宗接代。
皇帝虽有几个皇子,可孙儿辈还未见出生。
相嫣肚子里的没了,对皇家而言,是一桩大事。
至少合妃,会去皇上那里吹风,不拿相遂宁这条命,是咽不下那口气的。鲡
皇上也难免心烦。
心口疼,或许是由此而来吧。
陆御却摇摇头,压低了声音对相遂宁说:“我听我爹说,当年先帝爷临死前两年,就莫名的会心口疼,那时虽偶尔疼一次,用了药就轻了,可最后一回,疼的太厉害,满宫的太医,竟然没救过来。先帝是皇上的亲哥哥,我没给先帝诊过脉,不过万一……他俩的病有什么相通的,万一……”
相遂宁一愣。
“不过不要紧,宫里头有那么些太医呢,都会小心看护。相二你在这儿安心呆着,等事情水落石出,就会放你出去了。”陆御把黑底描金的扇子塞到相遂宁怀里:“这个送给你,天热了好扇一扇。”
相遂宁打开折扇,上面有金粉写的一个“二”字。
真草率。鲡
够潦草。
符合陆御的审美。
这么好的折扇,象牙为底,浸了颜色,看那金粉上的字,倒也龙飞凤舞,像是读过书的人写的,但仅有一个“二”字,多一个点儿都没有。
就两笔,夸也不知从何夸起。
“是我写的,我书法是不是有长进?”陆御微笑着从袖里掏出点草药包:“这些都是我配的药,里头有防蚊虫的,把这个贴身带着,就没有东西近你的身了。”
虽是草药包,上头却有梨香味儿。
陆御身上独有的梨香。鲡
“这些草药,能防虫,却不能防人,你自己小心些。”陆御话音未落,便见几个衙役围了上来。
衙役们你一言我一言的就聊了起来。
“我们这潮湿的厉害,上回我的膝盖疼了半个月,还是陆太医给的方子抓了药好了,再也没有疼过。”
“上回一个犯人咬伤了我的脸,陆太医给我一丸药抹了,真是一点儿伤疤也没有留。陆太医真是医术高明,不佩服都不行。”
“陆太医的人,就是我们的人,陆太医放心,只要有我们在,定然不会让那些人……再靠近相姑娘一步。”
也有衙役面带难色:“小的们只是这青城的衙役,虽有权利,但小的跟芝麻一样,像二皇子来了,有什么吩咐,小的们也不敢不从,都是拖家带口的人,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望相姑娘海涵。如今只望这案子早点结清,早点放相姑娘出去,毕竟这里不是一个姑娘家应该呆的地方。”
陆御给众人道了谢,又摸了摸腰间,什么也没摸着,换了一身帅气的衣衫来见相遂宁,没带银子,陆御也不小气,直接抽出发间的白玉簪子塞给衙役:“你们只管看着点,这簪子,请你们喝酒。”鲡
“不敢不敢。”衙役们忙推脱:“陆太医给小的们看病从不收银子,小的们也不好收陆太医的东西,况且,如此贵重。”
“让你们收着就收着吧。这簪子当年我爹用两三年的俸禄买的。你们卖了,换了银子,打点酒喝,也给这位相姑娘,添点伙食。案子自有公断,别把姑娘饿坏了。”
“是,是。”衙役们躬身将陆御送了出去。
因把簪子送了人,陆御是披头散发回家的。
母亲庄氏一直等着他,这是多年以来形成的习惯。
小几上的茶盏温了又热,热了又凉。
终于把陆御等了回来。鲡
像往常一样,庄氏拉过他的手,摸了摸陆御的脸,又摸了摸陆御的头发,让婢女给陆御端了茶,又端了点心,过了一刻钟,等陆御吃了喝了,才缓缓问他:“困不困?累不累?”
“娘,不累。你不用总是等我,我这么大个人了。”陆御有点心疼庄氏:“皇上那我已经给施了针了,以前是按爹教的方法给皇上施药施针,效果却没那么好,这几回按着娘教的法子给皇上施针,却是立竿见影的,皇上的心疼病很快就缓解了。娘你不知道,我进宫去的时候,皇上身边跪了好几个太医,却拿皇上的病没法子,梅贵妃跟合妃娘娘都动气了,说太医院的人不尽心,没真本事,不过我给皇上施了针,皇上舒服多了,没多久就睡了。”
庄氏淡淡地听着,又叫婢女给陆御杯子里加了些茶水,她的声音淡的也像水一样,无滋无味:“这样啊。也不要骄傲。这只是……你的本份。”
“娘说的是,这是一个太医的本份。若说医术,我觉得娘也不差。”
“这……娘说过,在外人面前,不要提娘懂医术的事。”
“我记住了娘。”陆御放下茶盏:“也不早了,娘睡下吧。”
“怎么披着头发回来的,簪子呢?我听阿水说,你出门的时候,束了你爹当年的簪子。”鲡
“簪子……送人了。”
“送给谁了?又有中意的姑娘了?”庄氏手抓着帕子,脸上有了些喜色:“有喜欢的姑娘了?”
“没送给姑娘,送给男的了。”陆御有些尴尬:“娘,我困了,我要去睡了。”
“去吧,这孩子。”庄氏眼睛看不见,却盯着簌簌的火苗笑起来:“这孩子总是没轻没重的,这么贵重的簪子,什么送给男人了,定然是送给哪家姑娘了,又不肯说出来。总听他说起相家那个女儿,大抵是送给她了。”
陆展腾挪了家里的老旧药材,又亲自来催庄氏去休息。
庄氏问陆展:“听说最近青城出了件大事,说相家二姑娘,害得相三姑娘滑胎,如今正关在青城大牢里,这事连宫中都惊动了,你可知道?”
陆展一生在太医院当差,宫中的事,他多少知晓些,却从来不愿意多一句嘴,算是明哲保身,除了当差,他便在府里侍弄那些草药,西南的灵芝又有货了,东北的新鲜鹿茸又来了,旧年的人参又去了几两,南方的陈皮又晒了几晒,每一样,他都要亲自经手,心里才踏实。鲡
陆展跟庄氏的话都不多。
特别是打二人成亲以后。
虽然关系还算和谐,但多余的话几乎没有一句,特别是在家里婆子丫鬟跟前,更是安安静静。
一个陆御,话多的把夫妇二人八辈子的话都说了。
庄氏这样问,陆展扶着她的胳膊安慰她:“我听说是有这么一件事,不过有审案的老爷,相大英又在朝为官,想来上头也不会草草了事,会有公正的判决。”
“那可是一条人命。”庄氏叹了口气。
“她惹的是鲁王府的人,怕是要遭些罪的。”陆展也叹了口气。鲡
“二姑娘这孩子,倒不像是做那种事的人,不过看如今情形,对她不利。”
“听闻宫里已经派了人去相府查案,相信真相很快会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