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老夫人每况日下。
相大英也去宫中求过人参,可已是年底,北方进贡人参还不是时候,正是青黄不接,人参品相也堪忧。
“老夫人喘的有今天没明天的。”汤小娘净了脸拿手帕子擦着手:“老爷需得想个办法,即便去买,也趁早,就怕老夫人等不及。”
“怎么没去买,二姑娘跑遍了青城的药铺,也是白去。”
“我倒有个法子,可以拿到上好人参。”
“什么法子?”
“老爷难道忘了,嫣儿回门的时候,姑爷曾经说过,王府里有最上等的人参。”
相大英一想,果然。
“派个小厮去王府要一支。”相大英想着。
“那可不成。那么好的人参,颇为贵重,让小厮去拿,显得轻率。”
“那……让嫣儿把人参拿回来,正好也看看她祖母。”
汤小娘摇头:“嫣儿刚嫁过去就贴补娘家,没的让人说闲话,再则她身子也重,不敢来回折腾。”
“你说怎么办,难不成你我去拿不成?也太……有失体面了。”
“我跟老爷是长辈,怎么能屈尊,再说老夫人这边,也需要咱们做主呢,不如,让果心跟二姑娘同去吧,也算咱们的诚意,姑爷也不会说什么。”
就这么决定了。
相遂宁不太想去王府。
本来跟相嫣也不对付。
可为了相老夫人的救命人参,相遂宁只能去一回。
相果心听说去王府,果然进宫读书的事都不讲了,一门心思的惦记着“姐夫习武,自然有兵器库,我也想看看,那里头的兵器,肯定花样繁多。”
“去了王府守点规矩,你们代表的是相家,别没个正形,给你三姐姐惹麻烦。”汤小娘交待着,又给相果心盛了块肉。相果心吃咸了,汤小娘又伺候着他喝茶,伺候的如此殷切,相大英都看不下去了:“又不是没下顿了,在吃喝上浪费时间。快走吧。”
时辰尚早,雪还未化,正好出行。
马车已经在门口等着了,相果心却突然调转了头:“二姐姐,你等等,我肚子好疼,我得去……”
计划赶不上变化。
相果心一路小跑去了茅房。
相遂宁已经在马车里等着了。
好容易相果心回来,踩凳上车,刚坐稳,整个人又紧绷起来,额头的汗珠子都下来了。
“怎么了果心?”相遂宁掏出手帕为他擦汗。
“二姐姐,我肚子疼……刚才……我……哎呀,我要去……”相果心跳下马车,一路狂奔。
再回来时,小脸都白了。
古语有云:好汉顶不住三次稀。
相果心来回奔了两趟,明显走路都飘了。
“二姐姐,你再……略等等。”相果心扶着车门,努力想爬上去,却连抬脚的劲都没了。
“果心不舒服,在家里休息吧,王府,我一个人去。”相遂宁叮嘱相果心在家里休息,又叮嘱门上的人去请大夫来。
马车里,明珠给相遂宁理了李鬓边宫花,层层叠叠的宫花,碧蓝的颜色,衬托的相遂宁很是清秀。
这还是陆御送的宫花。
“姑娘,咱们这一趟能要到人参吗?”明珠心里没底。
若论相遂宁跟相嫣的交情,莫说是人参,恐怕是烧火棍都要不来一根。
可总得试试。
或许相嫣看在相大英的份上,会拿出人参救人一命。
王府。
相家马车在正门停下,三级青石台阶上去,便是王府朱红色的大门了。
大门敞开着,青石立于门里,青石旁边堆砌的,是一堆堆的花,有木笔,栀子,木槿,碧牡丹,花开的烂漫,花香四溢。
冬日枝叶凋零,这样好的花,大抵是皇宫花房里的奴才培植的,运到王府里来摆放。
这样严寒的天气,这一盆盆的花,大抵活不过三日。
青石背后,是一棵棵金黄的桂花,桂花树下,又栽种着一丛丛金黄色的连翘。
满院黄色,或浅或淡。在这冰天雪地里,夺目耀眼。
亭台楼阁,房檐屋角,皆被这高高低低的黄色掩映着。
似乎这里不是王府,而是哪个园林。
明珠将凳子摆好,扶着相遂宁下了车,正要去门通报,就见呼啦啦的一群人从王府里出来,为首的人穿着大红色绣银团花交领宽袖袍子,戴黑色长冠,兴高采烈的样子,大步就出来了。
是郭铴。
下人很快牵来黑褐色的河曲马,又把马鞭递了过去,一行人扶着郭铴上了马,几个随从也各自骑了马,一行人就要扬鞭飞驰不知要去哪里野了。
相遂宁忙退后两步,低头避讳,却还是被郭铴看到了。
“这不是二姐姐吗?”郭铴骑在马上,居高临下望着相遂宁:“二姐姐来了不通报一声,我好作陪啊。”
“王爷客气了。”相遂宁福了一福:“我这次……”
“有什么事进去跟王妃说吧,我这边急着去玩冰槎。这一玩就晚了,你们自便吧,反正我跟二姐姐……大概也互相看不顺眼。”
难得他实诚。
不用应付郭铴,相遂宁也松了一口气。
青城玩冰槎的地方在西郊,那里有一大片的平坦空地,原是冲刷的平坦石头,夏季有小溪流水,再往前到护城河渠,冰冻尺许,玩起冰槎,再惬意不过了。有那速度快的,用竹竿撑着在冰上滑行,迅疾如飞,像在冰上飘。
积雪残云,彩衣翻飞,可惜相嫣肚子渐大,去不得。
相嫣立于王府门下,王府乌木牌匾气派端正,牌匾下的相嫣也很端庄,淡黄色褙子,白狐狸毛的衫子,配大红色襦裙,腰间是一根暗黄色的带子。梳着双刀髻,额前是银底翠羽花鸟华胜,鬓后是金凤凰镂空步摇。这像是相嫣陪嫁的东西,很是华贵了。
果然是王妃。
相遂宁正不知该怎么说话,相嫣就先开口了:“你怎么来了?可是爹娘有事要我回去?”
“不是。”
外面寒冷,相嫣捧着暖炉打了个哆嗦:“别傻站着了,进来说话吧。”
一入王府深似海。
整个王府,前前后后,纵横交错,少说有五六个院子,过垂花门,又过角门,兜兜转转的,就来到王府西边的一处院落。
院子里种着紫薇树,走廊上挂着木质风铃。风一吹,风铃就响,因为是木头做的,声音不脆,是浑响,很好听。
一个婢女端着衣裳从走廊里过,一个粗使的婆子端着簸箕,里头是捡好的黄豆,见相嫣远远而来,皆低头请安。
“挑首饰,定豆子的细碎活计就不要来劳烦王妃了,王妃哪有这功夫。”春鱼呵斥道。
婢女跟婆子忙点头。
这话似乎也是说给相遂宁听的。
于是茶端在手中还未用,相遂宁便说明了来意:“如果不是祖母病情紧急,我也不会来叨扰你,知道你怀着孩子,不该操劳这些的,可是上好的人参实在难得,上次回门,听王爷说……”
“府里是有上好的人参,有胳膊那么长。”相嫣低头揪着自己的衣袖:“我跟王爷都年轻,也不用大补,那些人参,放着也是浪费。”
“那就谢谢王妃了。”相遂宁放下茶盏:“祖母身上不好,劳烦王妃拿人参,我想早些回去。”
“我说给你人参了吗?”相嫣幽幽喝了口茶,又叮嘱春鱼,说是手炉不暖了,让她去加块炭,待春鱼加了炭回来,相嫣捧着暖炉打了个呵欠:“又落雪了,大门口那些花怕是遭不住,会冻坏,得一盆一盆的抱回来。”
“奴婢这就去抱。”春鱼看看相嫣的脸色。
“哪里就用得着你了。”相嫣歪在那:“你不是还要伺候我吗?府里的下人又各有各的事。”
相遂宁的婢女明珠自报奋勇:“奴婢去吧。”
相嫣白了她一眼,不说话。
“我去抱。”相遂宁起身。
“二姐姐要抱,那我也不客气了,毕竟也不是外人。”相嫣笑着。
门口的花,每一盆都有十来斤,回廊角门,走廊穿行,来回一趟,走得相遂宁后襟生汗。
那么些花一盆一盆移过来,腿脚酸麻,雪也已经盖了相遂宁的头发,略一抖动,就掉进脖子里,很冷。
明珠忙给相遂宁拍打。
相嫣看着气喘吁吁的相遂宁,冷笑了一声:“二姐姐很累吗?如此娇气。”
“不累。”相遂宁道。又悄悄的把磨出水泡的手缩回衣袖里:“花我已经搬完了,王妃什么时候拿参?”
“人参就在那,又不会跑了,你急什么?”相嫣蹲下去调理着相遂宁搬来的几盆花,或是剪剪叶子或是松松土,不慌不忙的样子。
又过了一柱香的时间,相嫣抬头看看相遂宁,盯了老半天吐出一句:“二姐姐长相堪忧,这么多年,还是没我好看。”
“王妃美貌,青城皆知。”
“我瞧二姐姐也累了,正好我也饿了,就在王府用饭吧,你是不知道,王府的厨子都是宫中的,做的菜可比咱们家强太多了,就那道挂炉山鸡,整个青城再找不出第二家去,山鸡不易得,挂在炉子里烤到焦脆,连鸡骨头都是脆的,咬一下,满嘴生香,配一杯青梅酒,最是惬意。”
相遂宁面露难色。
对于吃什么东西,她一点也不在意。
她只想快点拿到人参。
相嫣低眉:“祖母一向只疼二姐姐不疼我,我这人参,千两银子都买不到,二姐姐想求,连顿饭也不肯陪我吃?”
陪。
王府偏堂。
很快饭菜上桌,交错的盘子里盛的都是极上等的饭菜:生烤孢肉,奶汁鱼片,葱钱鲨鱼皮,白扒广肚,首乌鸡丁,蟹肉双笋丝,山珍刺龙芽,甜酸乳瓜,蜜饯菠萝……数不清的佳肴,另配了青梅酒,紫红华英,荷花蕊,花雕,米酒等各色酒类。
相嫣用饭,相遂宁作陪。
相遂宁自然是食之无味的,可相嫣盯着,也只好夹了一块鱼肉嚼着。
“好吃吗?”相嫣问。
相遂宁点点头。
“既然好吃,我怎么觉得二姐姐吃得很勉强?”
“没有。”
“二姐姐喝点酒吧。”相嫣让人给相遂宁倒了满满一杯。
相遂宁本不想喝。
相嫣冷笑:“怕我在酒里下毒?你放心,你来王府,家里人都知道,我若让你吃亏,祖母跟爹也不会愿意。”
相遂宁端起酒喝了下去。
饭菜生香。美酒摇曳。
因是在王府,相遂宁喝了两杯,便再不肯喝,只是问相嫣:“时辰很晚了,祖母还在等。”
“又没说不给。”相嫣呵呵一笑:“我现在就去库房拿人参,你先去我房里略等等,一会儿我自会拿去给你。”
相嫣拔步往东。
春鱼领着相遂宁回了房,又把房门关上领走了明珠:“库房东西多,明珠跟着一块去找找吧,王妃身子重,经不得累。”
“姑娘……”明珠隔窗问。
“你去吧,找到人参咱们便回去。”相遂宁叮嘱她。
一时安静下来。
日光已经西斜,房中光线暗淡,墙上的《早春图》也没了颜色。
相遂宁搬进来的那几盆花,萎靡地缩在桌脚,无精打采。
雪似乎停了。
喝了两盅酒,相遂宁有些口渴,晃了晃八仙桌上酒壶,空荡荡的,茶水也没有。
伺候的奴婢也没有一个,明明来的时候,看到丫鬟婆子跟走马灯似的。
相遂宁叫了两声无人应答,推开门,发觉整个院子空无一人,院子后墙处的角门,也已经落了锁。
心中隐隐觉得不对。
于是拔下发簪藏于袖中。
如有意外,这便是武器。
突然听到角门有动静,相遂宁退回了房内。
“姑娘久等了,王妃让奴婢来告诉一声,人参已经找齐了,很快就拿过来,让姑娘宽坐,先喝杯龙井茶。”是王府的婢女。
相遂宁客气接了茶,却并没有喝。
虽然口渴,却不敢乱用。
忍忍。
“姑娘怎么不用茶?”婢女道:“这是宫中赏赐的龙井,贵客才喝的着。”
“我还不渴,先放着吧。”
“是,奴婢告退。”婢女捧着木盘退出去,出去的一瞬间,跳进来一只白猫,像雪一样白的颜色,像个雪团子,蹦到花盆上就不肯下来,压得几盆花摇摇欲坠。
“姑娘别怕,这是王府的猫,是温顺的。”婢女解释。
相遂宁百无聊赖,就盯着那猫看。
就听到房门“吱”的一声响,声音很轻。
“何事?”相遂宁以为是端茶婢女。
无人应答。
“是谁?”
依旧无言。
突然一个人影就闪了进来,屋里本就暗淡,这个人又挡了门口的光,像一尊石像似的,不由得人生疑。
“谁?”相遂宁警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