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太医的眼神不差。
他这一声“你进来”差点把陆御的魂叫去。
陆御只觉小腿一软,身上也没了力气,站在那许久不动。
八角宫灯照的陆太医脸色暗黄,像一个皱巴了的柠檬。
“需要人把你架进来?”陆太医抬头。
陆御只得夹着腿往里走,肩上背的药箱似乎是极重的,他觉得背太久了,整个身子都是僵硬的。
他终于挪到了陆太医面前。
瞧着陆太医脸色不大好似的。陆御只好解释:“病人本来是请爹去看诊的,爹医术高明……我……看爹不在……就去练练手。”
“嗯?”
“我是说……爹不在,我就去给人瞧了瞧,毕竟是寻常的病症,我给她开了几副药,她喝了,也就这几天的功夫,就能好了。”
陆太医一向不喜陆御行医。
陆御如此解释,倒也诚心。
水晶鸭子的香味传过来,陆御肚子咕噜了一下。
“先吃饭,今儿的水晶鸭子好,先尝尝。”庄氏心疼陆御,又帮着他说情:“咱们这个儿子,一向是心善的,不过是给寻常人家看个病,老爷体谅他的苦心吧。并不曾坏了陆家的名声,也不是惹了什么招鸡逗狗的事,让他吃饭吧,也该饿了。”
陆御看看水晶鸭子,又看看他爹的脸。
夏日间风大,晚间风又大了一层。
大风吹得走廊旁的花卉摇摇欲坠,吹得房中的八角宫灯晃了又晃。
宫灯一晃,红烛一摇,光晕在陆太医脸上也摇曳起来,一明一暗,让人的眼睛也酸了。
“还愣着干什么,你娘说水晶鸭子好吃,快吃吧。”
陆御一听,利索的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鸭肉就塞进嘴里。
陆太医准陆御吃饭,那就是不生气了。
房中的空气方活过来。
丫鬟婆子张罗着布菜,又忙着倒酒盛粥,伺候的很是殷勤。
众人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婆子给陆御的盘子里夹了四五个红虾,又要帮他剥虾壳,陆御拦住了:“我自己来。”
“上次我那亲家病了,少爷一文钱也没收就给她瞧,还白搭了药钱,我想回报少爷,少爷就让我剥吧。”
“吧嗒。”陆太医放下了筷子。
这一声筷子碰触瓷碗的声音,让众人愣了一愣,婆子脸一红,赶紧退回墙角里去了。
陆御手中捏着红虾,剥也不是,不剥也不是。
“趁热吃,才新鲜。”陆太医道。
陆御小心翼翼的剥开红虾放进嘴里,新鲜的红虾,送到嘴里的时候都是甜的。
见他吃的开心,陆太医亲自把装虾的盘子往他面前推了推。
受宠若惊。
“听说,你医好了二皇子的头痛昏厥?”
“爹在哪里听到的?”
“医治二皇子这样大的事,怎么瞒得住。”陆太医说着,从袖里掏出两锭共二十两的银锭来,是官银:“这是合妃娘娘赏赐给你的,说是你治好了郭铴的病,该得。你要知道,合妃娘娘轻易不赏人的。”
那两锭银子,白花花的晃人的眼睛。
陆御此生,最缺的就是银子了。
虽说陆家家底还算殷实,可陆家家风端正,从老祖宗算起,都是规规矩矩做人,便是出去吃花酒,都没有过一回。
陆御就不同了,总归要青出于蓝胜于蓝的,花酒,至少喝过好几次吧,逗鸡赌蛐蛐的,也参加过几回。
青城哪家酒楼的饭菜好,哪家的茶水好喝,说书先生的故事最离奇,他通通知道。
这些,可都是用银子摸出来的灵验。
银子也就这样,一点一点没的。
如今合妃娘娘赏的,可是足足的两锭。
老天爷。
又可以出去浪了。
想想就开心。
如此,陆御还是恭恭敬敬的谦虚了一下“爹……我……收着合适吗?”
一面说,一面把银子夹进袖子里。
“合妃娘娘赏你的,你就收着。”陆太医喝了口爽滑的粥,仔仔细细的问陆御:“据说二皇子头痛至昏厥,你是怎么看好他的?”
“说出来爹可能不信。”
“噢?”
“我给他把了脉,脉相平稳,不像有病,后来他也亲口承认,他没病。”
“那为何?”
“我也没想明白。”
“如今半个皇宫的人都知道你医治好了二皇子的病症,当时合妃娘娘差人把我叫去,赏了银子又让她宫里的太监把我送回御药房,然后又在御药房宣扬了一番这件事,整个太医院都知道啦,我出宫的时候,就连宫道两旁扫落叶的小太监都知道了。”
听说过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的。
第一次知道好事也传播的这么快。
陆太医脸上有些隐隐的担忧。
“夫人怎么看?”他问。
庄氏一直低头喝粥,听陆太医如此问,方放下勺子,接过阿水递上来的手帕擦了擦嘴角:“老爷虑的极是,我心里也是这么一个意思。宫里那些人,如非万一,还是少接触的好。”
“以后见了郭铴,你便躲着走吧。我总觉得这件事有些古怪。”陆太医暗自叹气:“自开国以来,咱们皇上便偶有头晕,头痛的症候,太医院上下齐心,也未能查出个一二。近两年来,皇上的症候似有加重的迹象,每隔一阵子,便痛的不能入睡,还需太医院开安眠的汤药,二皇子在这个时候也头晕头痛,是……因为皇上的症候……还是因为别的……”
这问题一时倒也弄不清楚。
不过也不需要弄清楚了。
第三日一早,朝霞还未越过院墙布满窗檐的时候,就有几个小太监来了。
小太监中央,簇拥着一位年纪大些的,似乎是宫中的太监管事:“陆公子在哪里,跟着咱家进宫去吧,皇上有请。”
皇上差太监亲自来请,让人意外。
陆御换了身衣裳就跟着太监入了宫。
庄氏临窗坐着,阿水坐在她对面,做一些针线活计。
庄氏眼睛看不着,却一直听着外头的动静。
“夫人,公子刚走,想来得一会儿才回来。”
庄氏听了,点了点头。
“夫人渴不渴?我给夫人倒杯茶。”
庄氏摇摇头。
“今儿厨房里买了新鲜的芹菜,绿油油脆生生的,庄子上种菜的农夫挑来的时候,芹菜上还挂着露珠呢。”阿水有意哄庄氏:“夫人不是说芹菜虾仁好吃吗?晌午让厨房里炒一盘吧,横竖虾也是现成的,装在木盆里,活蹦乱跳。”
“也不知道,皇帝召见御儿,是何事,难道……”庄氏一想到这里,眉头便又像蚯蚓一样皱了起来。
她不大愿意想起这些事。
可这几日的事,却又离奇,让她不得不往这上头想。
“夫人且宽心吧。横竖少爷治好了二皇子,宫里也是这样传的,合妃娘娘的赏赐都给了,想来皇上叫公子进宫去,也是说赏赐的事。”
庄氏沉默了一下,掏出灰白色绣兰花的手帕子,一下一下的折了起来,反反复复折了许久,心里还是没有着落。
于是让阿水去叫了门上的人进来,交待他们道:“去宫门口迎一迎,也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什么信儿。”
门上的人赶着去办了。
可宫门口戍卫森严,生人勿近,哪能轻易打听的到。
正在探头探脑之际,就见一行身穿黑色铠甲的禁军提刀而来,陆府门上的人赶紧低头回避,却早已被为首的蓝褪瞧见,蓝褪隐约认出了陆府的下人,见刚才他们翘首以盼,似乎是什么着急的事,便停下来道:“你们在等陆太医?”
门上的人也认出蓝褪来了,忙着行礼:“夫人吩咐,让来探探我家公子的消息。”
蓝褪有些意外:“你家公子进宫了?”
门上的人便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蓝褪思量了片刻道:“我这边正好要去养心殿附近巡逻,我进去看看。”
门上的人忙拱手致谢。
养心殿外。
因着天热,空气有些干燥,早有小太监提着木桶,一点一点的往青石板上洒水。
见禁军过来,小太监提着木桶退到了一旁。
蓝褪朝养心殿的方向看看,朱红色的镂空大门紧闭着,不知道里面的情况。
只觉得阳光洒在养心殿的琉璃瓦上,倒映出一片片碎银一般的光线。养心殿屋脊上的各式小兽,也显得活灵活现。
刚过了养心殿,待往甬道上去,就听到垂花门那儿传来一阵熙熙攘攘的声音。
垂花门过去,是皇宫的小花园子。
这样的大大小小的花园,宫里有好几个。
这一个,离养心殿最近,所以看守最紧,里头的各色花卉也最鲜艳,品种也最齐全。
“这花好不容易才长成的,别处并没有,皇上特意交代了让细心的培养,夏天就不必说了,便是寒冬腊月,下着鹅毛大雪的时候,为了皇上能观赏到,花房的人也得小心伺候着,便是为了这花,花房其它的花都得让路。”
“我就摘一朵,一朵,你看,你们这一大片呢。”是陆御的声音。
蓝褪便让其它的禁军先停下,自己到垂花门后去瞧个究竟。
垂花门后,是另一番景象。
芍药,水仙,山茶花,各式各样高高低低的花,开满了园子,站在小道上,就闻到各种甜的香的味道扑面而来。
陆御跟看守园子的人争执的,是一种苍白的花。
这种花说是花,又像是没有根系似的,整个茎犹如柔软的丝带,捆绑于树干之上。
靠着垂花门的墙,栽种了几棵山毛榉,这些苍白的花大概是很喜欢这些山毛榉,树下的花,明显开的更大更饱满。
陆御捏着一朵花,准备摘下来。
园子里的人脸都白了:“公子啊,万万使不得,如果真少了一朵花,皇上怒起来,别说是我们,便是公子,恐怕也会受到牵连,这花培育的极为不易,整个宣国,也就这里才有,公子……”
“几朵花而已,什么大事。”皇上身边的太监听到动静匆匆赶了过来:“吵着了皇上你们如何担待。”
“是这位公子……他非要摘鬼兰。”
鬼兰。
宫里忌讳,关于“鬼”这个字都是忌讳。
偏生这种花叫鬼兰,还叫的那么响亮。
鬼兰,因为不好栽种,极为脆弱,所以能有这么一大片,真是不容易了。
陆御也有些尴尬:“听她们说这是鬼兰,想起来我娘最爱花,这种新奇的花,我就想摘一朵回去让她看看,不想……算了,我不摘了还不行吗?”
不料养心殿太监却陪着笑道:“陆公子,皇上这边已经知道了花园子里的事,皇上说了,念你有孝心,且还救了二皇子一命,这些鬼兰啊,准你随便摘。”
陆御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陆公子不必如此,若公子不摘,奴才回去,反倒不好交代。”
太监一脸诚恳,陆御只得摘了一朵最小的,才跟蓝褪出宫走出垂花门,往宫门的方向而去。
待走到一片树荫处,恰巧植被茂盛,又无他人,蓝褪拉住陆御问他:“刚才在养心殿,还好吗?”
陆御咬着嘴角笑:“怎么,你惦记我了?”
“是你娘惦记你了,差了你府上的人来打听消息,这会儿恐怕还在宫门口翘首以待,没有事便好,快回去吧。”
“说来也奇怪,你在宫里行走,听说没有,如今宫里人人都知道,我治好了郭铴的病。”
“这几日我是听到了这样的话,我还不相信来着,想着郭铴跟你……并无什么交情,怎么如今连郭铴都说起你得医术高明了。原来是真的。”
陆御摇摇头:“什么真的,他本来就没病,我根本没给他看病,今日皇上问起我如何看好了郭铴的头疾,我也是这样回答的。”
“皇上怎么说?”
“皇上根本不信,还夸我不居功自傲,说我谦虚。”陆御无奈的叹了口气:“你说,我这人,何时谦虚过呀。”
“结果呢?”
“结果。”陆御在荷包里一掏,掏出许多金瓜子来:“这可不是走了财运了嘛,皇上随手抓了这许多的金瓜子赏我,我正愁怎么花呢。”
黄灿灿的金瓜子,颗粒饱满,定然是上好的匠人打造出来的,宫里用来赏人,最是方便。
“既然没事就好了,快快回去,别让你娘忧心。”蓝褪交待他。
二人在树荫处话别,陆御便出了宫门往家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