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更暗。
冬风拂身。
宫门已经快落匙了。
陆太医背着手走在前头,陆御背着药箱,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陆太医猛一停步,陆御立即背着药箱向后蹦了三四步。
“你倒是机灵。”陆太医黑着脸,待出了宫门,便在一处草木深重处停下了脚步:“你这个不知轻重的东西,竟敢冒充我身边的小太监跟我进宫,跟我进宫也就算了,还敢在合意院出风头,你这是不知死活啊。”
“爹,你别生气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陆御忙为他爹抚背:“我下次不敢了还不行吗?”
“你还敢有下次?这次若不是皇帝宽宏大量,依着合妃娘娘的意思,你也得掉一层皮,外男不经召唤,私闯内宫,那可是死罪,便是我们太医,能在各宫行走,那也得在内务府记档的,你明白吗?”
“明白了。”
“你且说说,闯入合意院是为了什么?”
“爹......”
“不要说是为了看看皇宫的庄严富贵,也不要说是为了学习医术,你这个不正经的孩子,这些正经想法你是不会有的,你说,到底是为了什么,让你冒着危险顶替小太监?”
“还不是为了郭铴。”
“嗯?”
“护国寺的事,爹也听说了吧,他不但在护国寺犯了事,据说还杀了十来号流民,如今在咱们府里落脚的彩虹的家人,便是死于他的刀下。为此,郭铴才差点儿被人了性命,俗话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人又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就是来看看,郭铴他被老天收走了没有。”
“结果呢?”
“结果,天不遂人愿,老天没收他。摸他的脉象,病情应该是控制住了,没什么大碍。”
“爹知道,你看过不少医书,药理你大约也是懂的,但在宫里,会医术只是会一些皮毛,更重要的,是会为人处事,怎么能在主子之间游刃有余,不要把自己的路给堵死,你年少气盛,单是二皇子他欺负宫女,便是合意院自己的事,你无权插手,反正你也插手了,不过皇上问什么话,你也得仔细斟酌,不要显得自己什么都会,也不要打包票,唉,反正你也没斟酌,你是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陆太医有些发愁:“想我陆展在宫中伺候多年,也算是兢兢业业,小心谨慎,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东西。”
“爹,我已经很谨慎了。”
“哪里谨慎了?”
“比如二皇子他咬合妃娘娘,那种疯癫之态,明明是装出来的,我却没有十分揭穿他。”
“什么,你是说,二皇子刚才犯病是装的?”
陆御点了点头。
陆太医不禁纳闷。
郭铴撕咬合妃娘娘的时候,十分生猛,犹如一头嘶吼着的野兽啊。
怎么会是装的。
宫里装疯卖傻的事是有的,装病也是有可能的,但如果装病咬人,也该咬合意院的宫女、太监之流,怎么会咬到亲娘的耳朵上,那不是遭雷劈吗?
从没听说过这样的事。
陆御却是从容道:“有的爹娘为了些银子可以把儿女卖掉,灾荒之年还有易子而食的事发生,所以孩子对爹娘下手,也不是全无可能。我当时就在郭铴旁边,他看起来是陷入了癫狂的状态,我就故意试探了一下。”
“嗯?”
“我对着他脖子处的穴位点了一下,他就晕了过去。如果是平时,他晕过去,是极正常的,可刚才,我故意没点在穴位上,而是偏了一点,正常来讲,点那个位置,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点那个位置,是不会晕过去了,甚至,一点儿反应都不会有,但郭铴却应声晕了过去,不是装的是什么?”
“没想到你小小年轻,还有这样的心眼。”陆太医赞赏地看着陆御:“为了不得罪合妃娘娘,也为了不节外生枝,所以你也没有确定二皇子他是装的,是吧。”
陆御点头。
“还算你是咱们陆家的人,不算十分莽撞。”陆太医亲自给陆御整整衣领。
刚才看这个儿子,还是十分不顺眼,这一会儿再一瞧,倒是明眸皓齿,眼神温柔,加上陆御身姿态高挑,腹部紧实,背部平坦,倒是个贵气又从容的少年郎君。
陆太医就越看越喜欢了。
“说起来你这么大个人了,爹不该对你凶,只是你娘眼睛看不见,又只有你这一个孩子,你这么不知轻重胡乱闯宫,万一有什么意外,让我如何跟你娘交待,那不是要她的命吗?”
“我知道了爹,以后我再乱闯,尽量不给我娘知道。”
“嗯?”
“我知道错了爹,以后会有分寸的。”
陆太医便笑了。
背着药箱的陆御,此时明显比他还要高一些,身姿挺拔,谈吐也不怯懦,陆太医已经十分满意了。
只是他还是不忘叮嘱陆御:“学医这事,做大夫这事,并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特别是进宫当太医,更是把头挂在腰带上的事,你跟你娘只有你,咱们府上也不缺银子花,你闲着没事只管花钱就行,正事不用你干。”
人人望子成龙,陆太医不一样。
从小到大,陆太医都只会说这一句话,陆家不缺银子,陆御只管花钱,花完了还有,正事千万不要干。
这里说的正事,便是学医开药。
可偏偏是出了鬼,或许是老陆家祖祖辈辈骨子里带的,陆御天生就对学医开药有浓厚的兴趣,这种兴趣被陆太医明里暗里打击过很多次,没有被消磨,反倒是像一团火焰,越撩拨,火苗更高更旺了。这团火揣在陆御的胸口,让他在这个严寒的冬日都熠熠发光。
“看你闲的,还跟着我进宫,大约又没有银子花了吧。平然你早吃喝玩乐去了,是爹失察,忘了你没钱的事了。”陆太医说着,从钱袋里掏出十两银子来硬塞给陆御:“听说城东新开了一家鲜汤羊肉馆,汤里的羊肉,每天都是现宰的,什么香料都不用,只在羊汤熬好的时候,放一些盐巴,别提了,那味道,有些上朝的大人,下了朝还专门拐到那里喝上一碗,热气腾腾,喝得头上冒汗,别提多舒服了。”
“如今瘟疫还没散尽,人人都要少出去晃悠,爹打发我出去.......合适吗?”
“爹忘了,爹忘了。”陆太医又踅摸出十两银子来一并塞给陆御:“青城有个天桥,你知道的吧?最近天桥解了封,那些外族的艺人十分的大胆,已经开了门迎客了,那些外族的人歌舞具佳,还要耍蛇的,套圈的,表演哑剧的,你得了空,快去那里转转吧,天天想着学医开药也不是个办法。”
陆太医一年的俸禄银子不过百几十两,这么迫切地把二十两银子塞给陆御,他的心思差不多已经写在脸上了。
只要陆御别天天想着学医开药,花银子都是小意思,只怕他不出去花。
“谢谢爹,二十两银子够我花了,保证这几天不再跟着爹胡闹。”
“你这孩子,虽然爹让你出去花钱,可外头不太平,爹也知道,府中你是呆不住的,出去的时候,还是要小心一些,这几天府里熬的强身健体的药汤,多多少少,你还是要喝一些的,别嫌苦。”
“我知道了爹。”陆御十分欢快地答应。
有了二十两银子,陆府是再也装不下陆御了,转头就拿着银子满青城的跑。
青城酒楼多半不开,倒是天桥,半开半闭之中,歌舞表演,戏曲大鼓,卖小吃算卦,耍蛇斗鸡,便是插草标卖姑娘,都是可以看到的。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得邀约相遂宁。
陆御做东,天桥几十家开门的门面,随便挑,小吃酒水,随便点。
相遂宁在府里呆久了,也是憋得要发疯,好容易出来溜达一趟,见见天桥上的民生百态,看看这里的人群,虽然不如往日那般摩肩接踵,可毕竟是个有人气的地方,闻着空气里的脂粉香,还有梨水的甜味儿,糖葫芦的酸,一下子就沉浸了进去,就连那扯着嗓子给人算卦的,这日的说辞都特别吸引人,估计是太久没听了。
天桥不远处便是高高低低的亭台屋舍,飞檐屋脊,虽天色昏暗,冬日干冷,可因为有人气,这里显然十分吸引人。
二人已经沿着天桥旁的长街走了一会儿了,糖葫芦也吃了大半串,还看了会儿斗鸡,看了会儿套圈的,五文钱一个圈,可以套一次,如果运气好,可以套中一只鹅。还有沿街烧瓷器的,吹火瓶的,十分热闹。
风一吹,相遂宁的头发就飞了起来,陆御笑眯眯地看着,双手捧着她的头,像捧着一个成了精的大西瓜:“这么大的风,若把相二你的头发吹走了,只剩下这一个头,可怎么办?”
“你不是大夫吗,你给我开点药,让我的头发再长出来。”相遂宁咬了一口糖葫芦。
“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所以我还是护好你的头发吧。”陆御笑着,迎着北风站立,试图为相遂宁挡风,风像长了眼睛,专门从他怀里穿过,然后又扑进相遂宁的怀里去,挡是挡不住的。
二人的脸都冻红了。
“不然,咱们找间阁楼,去看个节目吧。”陆御提议。
“你想看什么节目?”
“耍蛇,捉蝎子这样的节目,你一个姑娘家,恐怕不大合适看。”陆御想了想,指着天桥下第二排左边第二间阁楼道:“如果我没记错,那里的歌舞,跳得最好,不然,我们去看看吧。”
果然男人大都喜欢看歌舞。
相遂宁几乎是在前头带路:“走啊走啊,听说这里的舞姖,可以媲美宫中的。在家里憋了那么些天了,终于可以消遣消遣了。”
“相二,你这样好吗?”陆御苦笑。
“怎么了?”
“好歹你是个姑娘家,这么明目张胆的去看歌舞表演,好吗?”
“要不,我们偷偷摸摸的去?”
陆御就哈哈笑起来,扬扬自己的钱袋子,得意道:“我这里装的,可是真金白银,不用偷偷摸摸的,走,咱们找个上好的位置去。”
歌舞场。
虽是大白天,里头还是有些暗,胳膊粗的红蜡烛簌簌燃烧,跳动的红光让人心头一热。
铺着大红色绒毯的地上,立着一位身穿金黄色露脐舞衣的女子,舞衣下端只到脚踝,女子光着脚,脚踝处戴着金铃铛,女子黄纱遮面,梳着高髻,高髻之上,除了一支手指粗的金簪,又点缀了一些小巧的一串金铃铛。
女子脚步飞旋,飞快地在绒毯上转起了圈,速度之快,让看眼花缭乱。
只听见一阵阵的铃铛声响起,清脆悦耳,女子的身子渐渐得看不清,突然的女子向后一仰,后脑勺就贴到了地上,整个身子成为一座拱桥,就在这时,头顶突然出现了一条深紫色的绸带,穿深紫色衣裙的女子一手拉着绸带,在空中回旋,像是飘落的仙子,脚尖轻轻一点,就落在穿金黄色舞衣的女子身上,更奇妙的是,穿深紫色衣裙的女子就站在这个女子的肚子上开始舞蹈,她脚步甚轻,轻得几乎没有声音,而那个承接她的,穿金黄色舞衣的女子,就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动也不动。
两个人配合的天衣无缝,真是美极了。
来看表演的人不少,前面三排已经坐满了。
陆御带着相遂宁捡了第五排靠窗子的位置,虽然有些偏,但因为位置高,倒是一览无余的。
首先是一轮花生瓜子,相遂宁捡了一壶碧螺春,靠在角落里慢慢的喝着。
第一排的位置最好,小桌宽敞,伺候的人也殷勤,更为重要的是,离舞台极近,跳舞女子脚踝上的金铃铛有多少个,都可以数得清清楚楚。
相遂宁看得目不转睛,嘴里含的瓜子都忘了嚼。
陆御喝了一口茶,看了看跳舞的女子,转而专心的望着相遂宁。
相遂宁保持着那一个姿势,动也没动。
“有那么好看吗?”陆御笑:“要是这么喜欢看,下次还带你来。”
“这里很贵的。”
“怕什么,只要我不务正业,我爹就会给我银子。”
“其实,除了不务正业,偶尔的,你也干点正事。”
“什么正事?”
“比如,郭铴的事,你不就打探的一清二楚吗?”
“原来你是说郭铴的事啊,那天我去宫里,可是冒了生命危险的。”陆御咧嘴笑笑:“我做出了这么大的牺牲,相二,该是你报答的时候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