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人证。”
“父皇不要听她乱说,我根本没有杀那些人,怎么会有人证?”郭铴有些急了,他本来就是急性子,吃饭的时候,恨不得托着碗底倒进去,如今被相遂宁追着不放,他像吞了一块烧红的炭火,只觉得说话嘴里都冒着白烟:“父皇,儿臣没有杀人。”
皇上若有所思。低着头沉默了好一阵子。
众皇子谁也不敢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郭铴。
大皇子面无表情,倒像是个温顺的。
五皇子一脸幸灾乐祸,似乎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二姑娘,你说有铴儿他杀人的人证,是什么人?他在哪里?”皇上抬起头,目光如炬。
“她叫彩虹,就在外面。”
“让她进来说话。”
“是。”
彩虹真的在护国寺,只不过是有陆御全程照顾着。
经过陆御的调理,又给她服用了他藏的宝贝黑药丸,彩虹的身体好转的很快,气色好一些了,脸上有些红润,嘴唇也没那么惨白了,只是身上的箭伤很深,伤口长好,是需要时间的,于是她行动坐卧都要当心,伤口依然会疼。
听相遂宁说是郭铴逮了她的孩子,杀了她的丈夫,彩虹恨不得手撕了郭铴,只是郭铴贵为皇子,哪是她能轻易得见的?如果不是相遂宁的安排,或许这一生,彩虹再不会跟郭铴遇见了。
“你到皇帝面前指证他谋害性命,或许皇帝问起来,他会交待孩子的下落。”相遂宁是这样交待彩虹的。
于是彩虹天不亮就起来,饭也没用,只是喝了汤药吊着精神,就赶来了护国寺。
陆御不放心,亲自护送,生怕彩虹有个好歹。
二人就在护国寺等候,听着护国寺的佛乐声,还有木鱼声,诵经声,望着缕缕香烟升腾到半空,夹杂在参加水陆法会的人堆里,人很多,彩虹跟陆御又是寻常打扮,倒不惹眼。
待皇帝等人去了客堂,陆御怕彩虹累着,捡了块平坦的大石让她坐下。
“陆公子,你说,那些人为什么要杀我的男人?”
“这……”陆御平时油嘴滑舌,可这个问题,他也回答不了,郭铴其人,又壮又没个正形,春季去狩猎,便是怀孕待产的白狐,他也要一箭射死,他要杀谁,或许随便一个针尖儿大小的理由就够了,当然了,或许他诗兴大发,没有理由,也能杀个人痛快一下。
只能说死者倒霉吧。
“陆公子,我的那些同乡,跟我一起来逃难的人也死了。”
“哦。”
“陆公子,你见过我的小宝吗?你还记得小宝吗?我的小宝,是一个乖孩子,以前没来青城逃难的时候,我们住在乡下,春天一下雨啊,就有蘑菇从枯树枝里钻出来,昼夜温差很大,蘑菇上头裂了好几道口子,天蒙蒙亮我就跨着篮子去采蘑菇,我的小宝就不睡瞌睡,不赖床,乖乖的跟着我去捡蘑菇,捡到半晌午才回家,一点儿也不喊累。若是家里蒸馒头,需要个烧火的,他就老老实实的坐在灶膛前,往灶膛里塞柴呢。”
“真乖。”
“有时候他也会调皮,比如他夜里尿了床,怕我看见了笑话,就指着院里的大黄狗说,是狗尿床了。有时候家里改善生活,杀一只老母鸡炖汤喝,先给他一个鸡腿解馋,他张嘴咬一口,咬不动,急得含着鸡腿直哭,哭的冒鼻涕泡。”
额。
讲着小宝的事情,似乎小宝就在眼前,彩虹时笑时哭,不能自已。
陆御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天冷了,树梢上都蒙了一层云雾,这个女人的心,应该也是白茫茫的,一片寒凉吧。
陆御不知怎么接她的话。
顺着她的话说小宝的好,怕她越陷越深,不能自拔。
什么也不说,好像又是个冷血的。
“陆公子,你说,那位二皇子抱走了我的小宝,会把他弄去哪里?”
“这……”
“我听说。”彩虹强打起几分精神,小心翼翼地道:“我听说,宫里的娘娘若是不能生养,又想要个孩子,就会强抱民间的孩子充数,戏台上也有这样的故事,比如,狸猫换太子……陆公子,你说二皇子抱走我的孩子,是不是给了哪位娘娘了?或者把我孩子卖给了什么没孩子的人家?”
这样想着,彩虹又有一丝憧憬跟希望。
陆御叹了口气,却没有打断她。
不过她的想法,显然是行不通的。
狸猫换太子,抱民间孩子进宫去充皇子的事,估计也就戏台上敢演了,要知道一旦被发现,那便是欺君之罪,自己的脑袋肯定是保不住的,全家人的脑袋能不能保得住,还要看皇上的心情。
而拐卖孩子卖给别人,就更不可能了,一般人家,给不起大价钱的,哪里用得着郭铴亲自下场去拐卖?简直是屈了他皇子的身份。
而那种给的起大价钱的,富可敌国的人家,一般没孩子,就会怪妻妾不能生养,反正银子多,大把大把往家娶女人就是了,即使是想养一个外面的孩子,也会偷偷摸摸的,越小动静越好,怎么会让郭铴去拐孩子?郭铴此人,嘴一向不牢,让他办此事,那不是昭告全世界孩子不是亲生的吗?
“陆公子,一会儿若是有人宣我去见皇上,我应该说什么呢?”
这问题,陆御能回答的上。
“你就照实了说,郭铴是怎么杀那些人的,怎么逮走你孩儿的,一五一十的告诉皇上,当然了,你越讲的绘声绘色…….我是说,你越讲的凄惨,把郭铴说的越坏,皇上可能越动容,到时候一时怜悯,你的小宝就回来了。”
“真是这样吗?”
“当然是真的,你找回了小宝以后,就跟他相依为命,好好的把他抚养成人,他长大了以后会孝敬你的,可惜了,唉。”
“可惜什么?”
“可惜相二啊,相二真是越长越标致了,你不知道,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她还跟个傻丫头,凶的很。如今真是女大十八变啊,不过她的命也够苦的。”
“陆公子为何这样说?相姑娘不是相家嫡女吗?父亲是当朝二品?”
“是,她爹是当朝二品,她是嫡女出身,可成日还不是那庶女骑在她头上?好容易被皇上看中了吧,好家伙,准备把她许给郭铴呢,就等哪天皇上心情好,一张口,相二就是郭铴的媳妇了,你说吓人不吓人?宫外七八里的地方,现在正给郭铴盖府邸呢,等盖好了,郭铴的年纪也到了,估计相二就得哭哭啼啼的嫁过去。”
“不……会吧?”
“怎么不会,人常说,鲜花插在牛粪上,可惜了相二这朵鲜花了,以后若是便宜了郭铴,你瞧郭铴那样,像是怜香惜玉之人吗?相二又总是跟他作对,有朝一日嫁给他去,岂不是掉进火坑?郭铴可是要新仇旧恨一起报的啊。”
穿堂风吹了进来。
彩虹打了个哆嗦。
她穿得不薄,因着身体弱,阿水专门拿了一件夹袄给她穿。
或许是心里凉吧。
彩虹低着头揪着自己宽松的裤腿儿,不再说话。
有小太监从客堂的方向赶来,跟在小太监旁边的,是明珠。
“跟着走一趟吧。”小太监脸色平平,瞧不出喜悲。
明珠冲彩虹点了点头。
“我去见皇上了。”彩虹给陆御福了一福:“谢谢陆大夫给我瞧病。”
彩虹这么客气,陆御倒拘谨了,赶紧站起来后退一步,拱手低头:“不过是举手之劳,不必放在心上,你且去客堂,我还在这里等你,一会儿带你回陆府喝药。”
客堂。
本以为彩虹一介民妇,胆子很小,来到皇帝面前,会吓的腿脚发软。
不料她利落的进了客堂,直接走向了皇帝,还是皇上身旁的吕婴拦下了她:“什么人,就在那儿跪着,不可靠近皇上。”
彩虹“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她穿着夹袄,身子有些笨重,她努力的跪直了身体,像是怀抱着极大的信念而来。
郭铴一看到彩虹,额头开始冒汗。腰间悬的刀都哆嗦起来。
那晚杀了一堆人,血流成河,只有这个女人,她逃跑了。
追了十来里也没追到,就像凭空消失了。
没想到她命大,还活着。
果然杀人,要斩草除根,不然后患无穷。
郭铴的汗珠子,一直流到脖子里去。
五皇子郭意盯着他瞧,小声笑他:“二哥,你是怎么了?这么冷的天二哥反倒汗淋淋的,可是病了?”
郭铴没理他。
“二哥,你似乎很怕这个民妇啊,怎么,你们俩认识?”
“我怎么会认识她?你别胡说。”
皇上理了理袍子,端端正正的坐在那儿,问跪地的彩虹:“听说你是证人?发生了什么事,你细细说给朕听,朕自会为你作主。”
“皇上明鉴。”彩虹匍匐在地:“我本是外乡的流民,跟我的一群亲戚,躲在城外一处桥洞下过日子,有时候乞讨点东西,有时候乞讨点银两,也打打鱼,种种菜,日子尚过得去,可前几日有一伙人,冲到我们面前,杀了我那些亲戚,还杀了我男人……他们还抢了我的孩儿…….到如今我也没看到我的孩子,不知他的死活…….”
“有这等事?当初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他们以为逮了孩子我便会束手就擒,不想我从草丛里跑了……我也受了伤,背上被射了一箭,差一点儿就要了命。”彩虹说着,解开夹袄,背对着皇上一松衣裳,就露出背后的伤口来,那血淋淋的伤口,让皇上看的皱眉:“你把衣裳穿好。”
“民妇命贱,死了也不可惜,只是我的孩子,他还小,他从生下来,就没过几天好日子,跟着我东奔西跑,东躲西藏,如今在别人手上,不知能不能吃得饱,穿不穿得暖?会不会挨打?民妇求皇上作主,为民妇找回孩子,民妇就是死了,也能闭上眼睛了。”
“那你可记得,逮走你孩子的人,长什么样子?”
彩虹点了点头。
郭铴一颗心跳得很快,几乎是从喉咙里跳出来,要从嘴里蹦出来了。
“相遂宁,你从哪里找到的这个妇人?你是故意的是不是?”郭铴小声对身旁的相遂宁说道:“此时你让她住嘴,我还能饶你不死。”
相遂宁没理他。
五皇子郭意笑眯眯地吃了一块小沙弥端上来的点心,嚼的满嘴是糖:“二哥,你跟相二姑娘说什么悄悄话呢,也让我听听呗。”
“滚。”
“你倒是想滚,看这架势,也滚不了啊。”郭意又捏了块点心放进嘴里:“二哥有凶我的功夫,不如想想,一会儿怎么跟父皇交差吧。”
郭铴的汗湿透了脊背。
他从未觉得如此害怕过。
“你来认认,这里的哪一个,是杀人的凶手。”
彩虹抬起头,一双泛红的眼睛盯着房间里的每一个人。
有人淡定自若,有人好奇,也有人等着瞧热闹。
看到郭铴的时候,彩虹不禁握了握拳头。她的指甲很长,几乎穿透进她的肉里。
她看到了相遂宁,她满怀感激的看着她。
“彩虹,你一五一十的跟皇上说。”
“民妇…….民妇不知跟皇上说什么。”
相遂宁一愣。
以为她是太过局促。
皇上也有些意外:“你这话是何意啊?这里的谁,杀了你的同乡?”
“杀我同乡的人,不在这里。”
“哦?果真?”
“果真。”
“你没有看错?你也不必害怕,我是皇帝,在我这里,谁也不敢拿你怎么样,你只管照实了说。”
“回皇上,民妇没有看错,这里的人,不是杀我同乡的人,也不是逮走我孩子的人。”
“你可看清了?”
“看清了。”彩虹伏地,重重地给皇上磕了一个头。
相遂宁呆呆地盯着彩虹的背影,突然觉得,有点不了解这个女人了。
她不明白彩虹为何要这样说。
明明杀人凶手就在眼前,她为何回避不谈?
郭意显然有些失望,“切”了一声,将点心扔回了盘子里。
郭铴大汗淋漓,此时才有功夫掏出手帕来擦擦额头,见郭意盯着他,便松了一口气笑着道:“老五,失望了吧?你呀,就不能想我点好,不过我也不与你计较,这里的点心有什么好吃的,下回我叫你一起吃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