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国寺的水陆法会持续很久。
相遂宁站在人群中,一直未有等到郭铴。
等不是办法,得主动去找。
不然等他回了宫,想要见他,就更难了。
相嫣的路线,应该是偶遇郭铴最近的路线了。
相遂宁从大雄宝殿退出去,出了写着“护国寺”牌匾的正门,从石狮子的位置往右拐,走上一盏茶的功夫,到了齐月殿,齐月殿是六间连在一起的殿堂,门口有一个游廊贯穿,过了齐月殿,便到了历代住持及僧人的坟墓了。过了坟墓的拱门,便是居士的住所。
因着僧人们都在做水陆法会,所以齐月殿并没什么多余的僧众,只有一个十来岁的小沙弥身穿灰衣,抱着扫帚在扫殿前落叶。
住持的墓园里,此时是静悄悄的,鲜有人来。
后面的居士住所,也都是潜心修佛的人,用过了早上那一顿斋饭,或是去参加水陆法会了,要么恭恭敬敬的在自己的房里静坐着,手里握着念珠,嘴里念着佛经。
明珠小跑着经过那些房舍,几乎是一间一间的看,回来后又摇摇头。
没有。
过了居士的住所,便是一大片菜地,那里种着多种菜蔬,春天有菠菜,鲜嫩的竹笋,还可以采摘蘑菇,夏天呢就有生菜,云香菜,马齿苋,到了秋冬天,还有白菜,土豆,胡萝卜,小芹菜,平时这里的菜地归居士打理,所以田垄上总是干干净净的,一棵杂草也没有。大雪天这里会搭起草棚子,里头十分温暖。蔬菜的长势也好,别人只能围着铁锅吃炖土豆的时候,护国寺的小芹菜已经可以开拔了。
过了这一大片的菜地,是护国寺的西围墙。
因菜地平坦,打理的又及时,远远望着,犹如一块五颜六色的锦被铺到了地上,目光所及,一直到西围墙,连个人影也没有。
相嫣这么一个大活人,不见了。
也没有郭铴。
只能折返。
走到墓园的小道上,相遂宁停住了脚步。
雨花石本来很滑,这里又是居士们进出居所的必经之地,加上僧人们采摘蔬菜,或是提着木桶浇水灌溉都要经过这里,所以踩来踩去,雨花石就更滑了。
相遂宁低头看看锦鞋。
明珠赶紧在她身后站定:“姑娘怎么了?姑娘滑了一下?雨花石上行走,姑娘得当心些。”
“没有滑到。”
“那姑娘是?”
“明珠,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声音?”明珠抬头望望,西围墙的外头,是什么都瞧不见的,居士们所住的房舍上头,屋脊之上,倒是停留了几只麻雀,叽叽喳喳的在拍翅膀。
“姑娘是说那几只麻雀的叫声吗?”
“不是鸟的叫声。”
“那是什么声音?”明珠左右环顾,过了拱门,这墓园便是一处单独所在,因没有人,所以显得静悄悄的,加上坟墓上杂草长的很高,有的坟墓上的杂草,甚至长成了一棵小树的模样,自然是比她跟相遂宁的身子还高些,二人站立其中,只觉栖身于草丛之中,本就觉得有些阴森,虽说这里躺的,都是历朝历代的得道高僧,可毕竟是逝去的人,相遂宁如此一问,明珠心里就打起了鼓:“姑娘听到什么声音了?”
“人声。”
“人声?这里并没有人,可能是……可能是前面齐云殿的声音?或者是墙那边什么禅房、寮房传来的声音?”
相遂宁摇摇头。
刚经过齐云殿时,只有一个小沙弥在洒扫,静悄悄的,只有扫帚划过青石地的沙沙声,自然是没什么大动静的。
而禅房、寮房等地虽就在南墙的那一边,可算着位置,应该离这里少说半柱香的脚程,且今儿大多数的人都去参加水陆法会了,那边怕也空荡荡的,怎么会有声音传过来?
难道这声音是墓园传出来的声音?
也不大可能。
相遂宁早就观察过,这里的坟墓,皆是下面用石头围着,上头覆盖着黄土,天长日久,有些石头都已经风化,轻轻一碰,就会掉下一块来,石头尚如此,何况人呢,躺在这里的师傅们,恐怕早已化为白骨,又怎么会发出声音?
这声音有些诡异。
明珠扶着相遂宁的胳膊:“姑娘听到的是什么样的声音?”
“是姑娘的笑声。”
“姑娘的笑声?”
说出这话来,相遂宁也觉得不可思议。
来护国寺的姑娘,皆是烧香的,当然了,像她这样,来逮人的,微乎其微。
来烧香的姑娘,皆从正门进,烧了香,也就回了。
即使在寺庙里走动,也鲜少有人往墓园中来。
即使来了,相遂宁也应该能看到。
可她明明听到姑娘的笑声,放眼四望,却不见人的踪影。
“难道是三姑娘的声音?”
相遂宁摇摇头。
相嫣此人,化成灰她也认得,何况是声音。
她听到的声音软糯的像是端午节的甜枣粽子,打开粽叶,里头软软的粽子上再洒一层白糖,咬一口,喉咙里都是甜的,就是这样的感觉。
相嫣的声音不是这样的,相嫣的声音也好听,她也会撒娇,可她的声音,总像是喉咙里含着刀子,一跟相遂宁说话,喉咙里的刀子便飞了出来,追着相遂宁扎。
相遂宁是头一次听到这么甜的声音,且没头没尾,就听那姑娘笑了一下,声音就没了。
“姑娘,咱们不会见鬼了吧?毕竟是这种地方。”明珠紧紧的贴着相遂宁,说出这话,又觉得打脸,这里明明是护国寺,是宣国最庄重威严的庙宇啊,这里坐镇的是各路菩萨,僧众多的数也数不完,怎么会有鬼呢?
“或许是我听错了吧。我们走吧。”相遂宁移步往齐云殿去。虽心中的疑惑不减,可细究下去,也没头绪,反倒吓着明珠。
齐云殿。
刚才过去的时候,小沙弥在扫东边的地。
如今经过,东边的地已经扫好了,小沙弥开始扫西边的地。
小沙弥低头扫地,并没察觉相遂宁经过,或许是相遂宁的脚步太轻,小沙弥差一点儿扫到她脚上脏了她的锦鞋。
反应过来,小沙弥赶紧后退了一步,恭恭敬敬地抱着扫帚给相遂宁行礼。
还只是个孩子。
相遂宁笑笑:“没有妨碍的,是我惊着小师傅了。”
“施主是个善心人。”
小沙弥抱着扫帚,又开始了清扫,他抬头的时候,相遂宁注意到,他脸上有手指印,还是红的。
僧人四大皆空,在这护国寺当中,只需克尽本分,挨打的事,大抵是不会发生的。
有疑。
“你来。”相遂宁冲他招招手。
小沙弥低着头,慢慢的走了过去。
是三道手指印,就在左脸上,显然是被人打了耳光,看那手指的粗细,是个男人。
相遂宁闻了闻小沙弥身上,除了这护国寺的檀香味儿,还有一股甜丝丝的味道,甜的有点腻,那是相嫣香粉的味道。
同乘一辆车,这味道熏的相遂宁几乎睁不开眼,连呼吸都是能省则省。
这说明,相嫣跟这小沙弥有过短暂的交错。
“谁打你?”
小沙弥摇摇头。
“那小师傅可否告诉我,打你的是不是个男人?”
小沙弥点点头。
“他身边跟着一位姿容出色的姑娘?”
“阿弥陀佛。”小沙弥双手合十,没有摇头,那便是默认了。
“我知道你们出家人轻易不说是非,小师傅挨了打,怕也不会于人计较,只是打你的人,是我正要找的人,所以……还请师傅告诉我,打你的人,朝哪个方向去了,小女感激不尽。”
小沙弥望了望藏经阁后面的那一片房子。
屋脊连绵,一座连着一座。
从这里望去,只能看到屋顶。
小沙弥的眼睛在客堂的方向短暂的停留。
是客堂。
据后来相遂宁多次探查,客堂是护国寺一处重要所在。
护国寺的客堂,大约有二十来间。分为前后两排。中间隔着一片千年女贞树,还隔着几块石碑雕像。
如果有贵客登门,便住后面的五间,清新,雅致,很是安静,里头的装饰也很舒服,字画,软枕,成套宫烧的茶具,也都是有的。推开窗,能俯瞰前头的禅房跟浴堂,斋堂也在不远处,居高临下,一重重的宝殿尽数收在眼底。
前面一排的客堂,是供普通的香客住的,说是普通,其实也都是尊贵人家,比如天阴雨湿,或是有了浓雾,不好坐车的,只能停留下来,又或者赶上什么节庆之日,连续几天,脚程太远,不想回去的,也可在此歇下。
护国寺不在山中,所以不会朝来云雾晚来雨,天气相对稳定,所以寻常的香客,来烧了香也就回去了。
实在有虔诚的,比如那神机营的吕婴家的刘氏,给众菩萨烧香,即使到天黑,也是要回的。
相嫣跟郭铴到客堂去了?
青天白日的,应该不至于吧?
可小沙弥倒也不会撒谎。
等相遂宁赶去客堂的时候,客堂空空荡荡的,并没有什么人。
后面的五间,相遂宁也看了,是空着的。
平时不待见郭铴的时候,他倒是经常出现在眼前,跟个影子似的。
想要找他,又好像是捉迷藏,怎么找都找不到。
经过放生池的时候,相遂宁觉得脚底进了一块小石子,硌的脚生疼,便蹲下去,想要把石子取出来。
刚蹲下去,便听到“噗通”一声,像是有东西入水的声音,而且是很大的声音。
就像是一块石头掉进了水里,相遂宁虽然没有看见,可也知道,荡起的水花,应该很高。
“施主……施主……噗……噗……”有个声音就在不远处。
相遂宁起身一瞧,放生池东边水里,有个穿灰袍的和尚正在凫水。
放生池很大,水很深,据说一个成年男子站在里面,脚是探不到底的。
香客们认为放生了生灵,可以免除灾殃,为家人祈求安乐,也认为这一世多积福报,以后死了可以早登极乐,便是去了阴朝地府,也不至于太受罪,转世投胎,也能去一处好人家,所以经常有人提着鱼或者龟,虾,螃蟹的来放生,这池子里的生物,种类多,见了人也不害怕,那些鱼就经常在放生池西边觅食,一群一群的,像一团黑的云。池子里的乌龟,也有上百只,看见乌龟出来晒太阳,也是常有的事。
还好和尚是会水的。
他奋力的游向岸边,扒着台阶上的护栏想要爬上来,脚底湿滑,使不上什么劲儿,全凭手上的力量。
郭铴拿着刀鞘敲打和尚的手,刀鞘很硬,敲手上很疼,他一敲,和尚吃痛,只能松手,于是又“噗通”一声落进水里,只得又重新游上来,再去另一处出口,试图上岸,郭铴早已等在那里,和尚无奈,只能自己又缩回水中。
郭铴握着刀鞘仰天大笑,笑的眼泪都快出来:“这帮怂和尚,我还没抽刀呢,瞧把他们吓的,好玩,真是好玩。”
几个随从盯着水中的和尚,就是不让他露头,只要和尚露头,便拿长长的竹竿去拨一下,那竹竿一头被他们削的很锋利,如果插在和尚肉里,不亚于被匕首插中,恐怕是凶多吉少的,和尚只能又隐进水里,不停的变换方向,一来二去的,和尚很快便精疲力竭,不停的大口喝水,呛到了。
“嫣儿,好不好看?”郭铴在相嫣腰上捏了一把。
“你专门为我放生的人?”
“那是当然。好看吗?你喜欢吗?”
“只要是你为我做的,我都喜欢。”相嫣倚在郭铴的胸口,娇滴滴道:“只是那和尚太可怜了吧,不过他们经常吃了斋饭就念经,也该让他们锻炼一下身体,这对他们有好处,二皇子说是吧。”
“嫣儿说的极是。”
“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这样的场面呢,你看那和尚多狼狈啊。哈哈。”
“哈哈哈,看来和尚也被本皇子的威风给震到了,连岸都不敢上了。”
他们以和尚取乐,罔顾和尚的性命,已让人反感。
围观的人,也有看不下去的,嘴上小声说着:“阿弥陀佛,在庙院里欺负僧人,也不怕这里的菩萨怪罪。”
“嘘——”另一个人捅了捅他的胳膊:“这里哪是说话的地方,人家是什么人?那好像是皇帝的二皇子,这护国寺也是他们家的,他们想做什么,岂是咱们可以议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