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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二章 金凤

    青城山云雾缭绕。

    这天是个阴天。

    天边似乎有很重的乌云,这云饱含着水分,沉甸甸的悬于半空,似乎下一刻,它就要挤出雨水来,给这万物生灵浇灌一顿。

    本来还是晴朗的天,说不清为什么,突然的,就暗了。

    大抵是因为这年秋天,雨水多于往年。

    前几天的阴雨刚过,城墙角落里的苔藓疯长,一经雨水,苔藓又绿又湿,长的饱满而肥壮。

    只晒了几日太阳,如今天色又变了。

    相府的马车在城中穿过,长街深不见底,坐在车上约走好几盏茶的功夫,才能到长信侯府。

    过了宝隆街,遇见了一辆独轮车,独轮车上装的满满的,一块块白布盖着,毋庸置疑,还是尸体。

    这些天接连不断的向城外运尸,运尸的人都要瘦上一圈了。

    城里人见到这样的车子,也不再害怕,似乎是习惯了。

    大多数的商铺还是关着的,棺材铺子生意还是很红火,扎的纸人不够用了,谁先去谁先得。

    以前买纸人,还得挑挑拣拣,扎的长短不齐了,或是口歪眼斜了,客人是不要的。

    如今大不一样了,纸人稀缺,只要是扎出来的东西,一摆出来就没了,有的买回家才顾得上看自己逮了个什么回来。

    似乎棺材铺子的老板今日有些遭殃,相遂宁坐在马车上从他们家铺子门口经过,就听到了一些吵嚷的声音。

    有个穿布裙的妇人跪于棺材前哭着:“我们家里穷,本是买不起棺材的,没的到掌柜的门上打脸,只是我那儿子如今才十岁,死于瘟疫,在家里停尸四天了……我是他的娘,怀胎十月,一遭分娩,几乎要了我的命,家里穷着,粗茶淡饭没让孩子过上好日子,如今养不大就死了,我心伤感,不想草席裹尸,草草了事,但求掌柜的看在都是街坊的份上,先赊欠我一口薄棺材,等以后有了钱,一定连本带利还给掌柜的。若有半句假话,不得善终。”

    棺材铺子生意好,银子还收不过来,哪能赊欠给别人?

    再则瘟疫横行,朝不保夕,赊了棺材,这妇人能活多久还不知道,到哪里去找棺材银子?岂不是打了水漂?

    掌柜的心里不甘愿:“小店利薄,如今的生意也是脑袋挂于裤腰上挣些碎银,再说这几口棺材,都有人订下了,近半个月,都余不出棺材来。你们去别处问吧。”

    掌柜的话显然惹怒了一个男子。

    男子将穿布裙的女子从地上搀起来,举着拳头就把棺材铺门口的纸人给捶破了,而后招手就上两三个人,抢过一口小棺材就往门外抬:“我孩子死了,赊一口棺材你都不肯,可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子不能入土为安。”

    “你这人,敢抢棺材?”掌柜的一招手,很快有三五个伙计冲了出来:“放下。”

    “我是不会放下的,除非我死了。”

    一群人扭做一团,到底是男子占了上风,抬着棺材捎上妇人就跑了。

    棺材铺子被踩的一塌糊涂,几个伙计倚着墙哎呦哎呦的叫起来。

    一地的纸人纸马,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过了宝隆街,街口有家米铺,米铺的规模不小,太平时期这米铺囤的粮食占满了仓库,不但有各种精细的米粮,诸如长粒米,黑米,红豆,赤小豆,也有高粱,大麦,小米,玉米。

    这家米铺的生意也算不错,毕竟位置很好,品类又齐全,加上掌柜的和和气气,大伙也愿意来这里买。

    因为瘟疫的事,米铺的掌柜已经在路口支了一口大锅,每日中午,都供应两大锅的粳米粥。

    来领粥的人倒也不少,这日又有三四个人排队,领了粥喝着,就有七八个花子模样的人涌进了米铺里:“掌柜的,吃不起了,可怜可怜吧。”

    “外头搭了粥棚,如果各位没有喝饱,还可以再去打一碗,不限次数,管饱,每天熬两锅。”

    “知道掌柜的好心,可是家里还有小的,小的嗷嗷待哺,病重的爹娘又起不来床,米粮已经快要断绝,所以来弄点米。”

    “想买多少,价格公道。”

    “为了给爹娘看病,已经花光了银子,下顿饭也不知道在哪里。手上只有几个铜钱了。”那人摊开手,七八个铜钱在手心里躺着。

    掌柜的拿个瓢装了一瓢米给他:“我们的日子也不好过,现在光景不好,我们的店也难以支撑,不如你们去别的地方转转,看看有没有活路。”

    “饿的就要走不动了,肚子里没有东西。掌柜的给点米面,我们不为自己的嘴,只为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掌柜若肯接济,等年景好了,一定双倍奉还。”

    “好说好说。”掌柜的陪着笑:“各位捎等等,我这就打开一袋新米给你们装上。”

    “掌柜的大恩大德……做牛做马无以为报。”几个人提着口袋跪了下去。

    “掌柜的……”一个半大小孩风尘仆仆的跑进米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足足灌了一瓢水,才喘着粗气道:““掌柜的让我去搬救兵,我跑到衙门里去,照掌柜的原话,说有刁民要抢咱们的米,可是衙役拦住了我,说周大人在睡觉,没有功夫管我们这等芝麻粒大小的事,让我赶紧滚,我多说一句话,衙役就抽刀要剁我头……所以我就回来了。”

    “哎呦,四宝,你是要害死我唉。”掌柜的点着四宝的脑门,一面给米铺里的几个人陪不是:“这伙计小,不懂事,他都是瞎说的,并不曾让他去请衙役。”

    显然四宝的话惹怒了几个人,他们扒开掌柜,拿起口袋就开始装米:“我们虽然无耻,想跟掌柜的讨点米救命,可掌柜的你也忒不仗义,若说不给,咱们也不是不通情达理,你不该两面三刀,哄着我们,又偷偷让人叫衙役来,这不是要毁兄弟们吗?既然这样,咱们也不客气了。”

    几个人装了满满几口袋米,临走了又多扛了一袋子黑米扔在肩上。

    掌柜的心疼的跺脚,可也不敢追上去,只能拍着伙计的头道:“造孽噢,说了让你偷偷去请衙役,偷偷的去,你倒好,你这个不成器的,跟了我这么久,没学到一点儿城府。”

    “掌柜的,不单单是我们,前街的面铺也被抢了。”

    “嗯?”

    “好些人进去抢面粉,面铺里的面粉被抢空了,掌柜的坐在台阶上拍着腿哭呢。”

    “民风彪悍,民风彪悍啊。”米铺掌柜叹了口气,活了几十年,哪见过这等局面?

    看这伙人的样子,是恨不得把粮铺掌柜的都抬去煮了吃啊。

    马车沿着护城河疾驰,天阴,光线沉沉,长如绸带的护城河奔涌着,水也是灰的。

    常年漂浮于河面上的花船已经不知去向。

    沿街的青楼妓馆不复先前的盛况,因为瘟疫,伤亡惨重,又有多少人敢冒着生命危险出来喝花酒呢。

    所以姑娘们也不必站在门口卖笑了。

    以前生意好,一天能接三四个客人,高矮胖瘦各种口味都有,门外还有排队的,如今却闲的,三四天摸不着一个男人,你说气人不气人。

    谁能想到,青楼的花魁娘子这辈子也有逮不着男人,空有一身武艺无处施展的时候?

    难得姑娘们清闲,一辈子也难找这样的好时光,于是结伴而行,站在护城河畔丢饵料喂鱼。

    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一个莽汉,冲出来就抱着姑娘啃,姑娘们虽见多识广,可也都是收钱的,突然蹦出来一个生啃的,多少有些意外。还是要假装不情愿的:“来人啊,非礼啊……大哥你有没有银子?有银子的话请进房玩……”

    “有的是银子,一点儿也没问题。”莽汉啃了姑娘,大笑着跑走,姑娘们回过神来,一摸腰间,钱袋不见了。

    色也丢了,银子也没了,姑娘气的脸红:“祖坟冒烟的东西,抢到老娘头上来了。”

    便让春花楼的龟公去追:“见到那人,把他嘴上的肉切下来炒着吃,抢钱抢到我们这行当来了。”

    以前谁敢吃白食,几个龟公把他按到大街上,保准打的他亲娘都不认识。

    今时不同往日了,龟公也有些怯:“姑娘们忍忍吧,这时候了,何苦出去晃荡?外头到处是不要命的人,昨儿夜里东边巷子一个老婆子就被贼人给捅死了,屋里翻的不像样子,姑娘们只是破财免灾,忍了吧。”

    青城乃天子脚下。

    一向太平。

    因为瘟疫,不同往日了。

    一路走来,已经见识了这么多,没有见的,隐藏在暗处的,不知还有什么事。

    长信侯府。

    小厮们见是相遂宁,没有通报,就放她进去了,说是蓝褪的意思。

    巧遇护国寺的和尚,和尚们按惯例诵完了经,收拾了东西离去,郭公主依然送他们至大门口:“师傅们辛苦了,有你们庇护着,褪儿的病已经好了,也越来越壮实,夜里也睡得安稳了,昨夜除了叫一盏茶吃,几乎是睡到了天亮。”

    “恭喜。公子吉人天相。”

    送走了和尚,公主又接见了宫中来的太监。

    太监手捧着一个锦盒,锦盒里装的,是上好的人参,足足有人的胳膊那么长,一看就是宫中库房里才有的。

    “老太后惦记着蓝公子,让奴才们去库房里搜罗,搜罗了这人参,让奴才给送来,说是炖了人参鸡汤喝,最养身体。”

    “多谢太后抬爱,褪儿他已经好多了,回去告诉太后,过两日得空了,我便去宫里看她。”

    小太监哈着腰去了。

    公主让婢女泡了府里最好的白茶来,亲自将茶递到相遂宁手中:“正想着你,可巧你就来了,快尝尝这白茶怎么样。”

    “白茶汤红,味道浓郁,是极好的。”

    “这是皇上新赏的,唉。”

    公主叹气,相遂宁便将白茶放下,微微侧身端坐了。

    “你喝你喝。”公主客气道:“只是皇帝派人送了茶来,送茶的太监来传话,说是进来青城很乱……你来的路上,没有受惊吓吧?”

    “还算平安。”

    “你没受惊吓便好。公主叹了口气:“想来青城府尹周升是个不作为的,这青城都乱成一锅粥了,抢东西的,调戏民女的,他也该多派几个衙役巡逻才是。他不得力,皇帝便操心,你瞧,又得动用禁卫军,褪儿这孩子闲不住,又去当职了。”

    “小蓝大人的身子?”

    “相姑娘放心。自从你……”郭公主压低声音道:“自从你把他从阎王手里救回来,饭量也增了,这几日府里厨房变着花样给他做吃的,吃的好,睡的好,人也精神了。”

    “小蓝大人无碍便好。”

    “我这唯一的儿子被你救了,我对你的感激,真不知该如何表达。”郭公主将相遂宁的手放在手心里抚摸着:“你是个好姑娘,我也知道你救他不是为了银子,可我总想着,不能白白让你付出,你想要什么?字画?名贵药材?还是胭脂水粉,簪子首饰?只要你开口。”

    “娘说这样的话,便是唐突了相姑娘了。”蓝姎坐在绣架后面,稳声抬起头,将针插于线团上,打趣着道:“相姑娘救的可是我哥哥的性命,区区药材,首饰头面,这些轻飘飘的东西,怎么能相提并论?”

    “姎儿说的是,是我唐突了。”

    相遂宁一再推辞,什么字画,药材统统不要,郭公主更觉亏欠。

    她不缺银子,得了别人的好处,总要给银子回报的,这是她的处事之道。

    见相遂宁几次婉拒,郭公主便拔下发间的累丝金凤衔珍珠的簪子,轻轻的为相遂宁簪上。

    不知是什么样的能工巧匠,才能打造出这么完美的簪子。

    金凤栩栩如生,翅膀的金丝竟比头发丝还细,金凤嘴里的珍珠,亮的夺目,能把面皮照的,又匀又白。

    “这支簪子,还是我做姑娘时,我的母亲,当今的太后赏赐给我的,我戴了这些年,如今,就送给相姑娘你了。”

    “相姐姐,我娘是诚心谢你的,你若推辞,便是辜负了她的心意了。”蓝姎也劝着。

    如此,只好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