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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 陈皮

    这块玉佩,已经跟随陆御很多年了。

    当年他出生,还是个嗷嗷待哺的孩童,躺在襁褓里里雪白雪白,又胖乎乎的,真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陆太医初为人父,也是激动难以自抑,于是跟庄氏商量了,花了四十两银子买了一块成色极好的玉佩,又拿去庙里请大师傅开了光,诵了经的。

    要知道陆太医一介医官,一向不信神佛。他的世界里,人的生老病死就如草木一秋,有了病痛也不是什么惹怒了菩萨或是上辈子没有积德,只不过是身体抱恙而已。

    他更愿意相信医者,医者能除人病痛,这是立竿见影的。

    可挡不住得了儿子心里偷着乐,加上庄氏又很想去给陆御求个平安,陆太医便也跟着去了。

    那天添了五两香油钱,又给这玉佩开了光,从庙里回来以后,便将这玉佩给陆御戴上了。

    这些年除了偶尔将玉佩收在匣子里,多数时候这玉佩是在陆御身上的。

    这是他的护身符。

    药贩子走南闯北,怎会瞧不出?

    只是想不到,陆御为了药材,这么舍得,竟然把护身的玉佩拿出来当银子使。

    剩下的铁皮石斛自然都归陆御了。

    小贩又拿出二两银子算是找零:“这位公子的玉佩可不是凡物,用来买我这药材,不后悔吧?”

    陆御接过二两银子塞进钱袋里:“让我后悔的事有很多,也不在乎多这一件了。”

    “敢问公子,买这么多铁皮石斛做什么用?”

    一个药铺,很少能用这么大量的石斛。

    很显然,小贩对青城的局势还茫然不知。

    药材市场买药材的,卖药材的,你来我往,像平素一样热闹。

    陆御还在考虑要不要提醒小贩戴个面巾什么的,小贩先笑了:“你们一直戴着面巾,不嫌憋闷吗?你们不会是听了那些谣言吧?”

    “什么谣言?”

    “据说青城有一些人得了怪病,病得很重,跟鬼附了身似的,胡言乱语,似乎是很吓人呢。”

    “你在哪听说的?”

    “就这药材市场,就有好几个人在传,我一早来卖铁皮石斛,听了好几个人说这话了。”小贩将玉佩裹进胸口,小心地呵护着:“公子是有气度的人,我也不藏着掖着,依我说,这些谣言多半是假的。或许就是有人为了多卖药材,才散布了这些话,你想啊,这样一传,药材不是要涨价了吗?”

    “万一……不是谣言呢?”

    “不可能。青城我熟,闭着眼睛也能摸一圈,就前几个月,来了一批流民,从那以后,青城就天天传些不三不四的消息,一会儿说流民要造反,一会儿说流民要盗窃,你看,现在又说青城有人得了很重的病,还会传染,依我看,大可不必相信,该干嘛干嘛。青城现在不是稳稳当当吗?说的那些病人喷着血就死了,或是腹泻而亡,谁见了?”

    有些东西,不是没见就不存在。

    小贩狡黠一笑;“公子囤这么些药材,恐怕也是听信了谣言吧?不必害怕,天塌不下来,不过这谣言好啊,放在以前,我这些珍贵的石斛十天半个月未必能卖得完,如今你一个人就全包了,也省得我多费功夫吆喝了。”

    药材已经买齐,还需要买一样东西。

    相遂宁跟陆御抱着药材走了一盏茶的功夫,便见到一个卖炊饼的摊位。

    那炊饼做得金灿灿的,离很远就能闻到一股麦芽的香甜气味儿。

    这家的炊饼临街做,每一个都是热乎乎的,打开炊饼上的盖布,能看到白白的一缕烟飘出去。

    陆御掏出银子,买了十多个炊饼。

    热乎乎的炊饼包在黄纸包里,沉甸甸的。

    陆御抱着药材,相遂宁抱着炊饼。

    二人一前一后走着,那炊饼的香味儿直往相遂宁的鼻子里钻。

    相遂宁就咽了下口水。

    陆御走在前头,听到这咽口水的声音就笑了。

    “相二,你怎么不吃炊饼?”

    “这不是给病人买的吗?”

    “没事,你偷偷吃,我假装没看见。”

    相遂宁想着病人躺在库房里那可怜样,就不忍心吃炊饼。

    “炊饼呢,我们买得多,那几个病人,除了王章还有些食欲,其它几个人,怕是吃不进东西的,呕吐成那样,腹泻才刚止住,不会有胃口。所以,你可以吃一个炊饼。”

    “真的?”

    “真的不能再真了,你尝尝那炊饼,我买了五个咸味的,五个甜味儿。”

    相遂宁挑了一个甜味儿,小小地咬上一口,炊饼上就留下了一排浅浅的牙印儿,炊饼又软又香,主要是真甜啊,能甜到人心里去。

    “好吃吗?”陆御问。

    相遂宁点点头。

    “让我尝尝。”陆御扭头。

    相遂宁本想给他拿一个炊饼,不料陆御低头在她吃过的炊饼上咬了一口,正好咬在她的牙印儿上。

    她浅浅的牙印儿上面,就覆盖了一排大大的牙印儿。

    牙印重叠,深深浅浅。

    相遂宁有些尴尬:“那……这……”

    “味道真好。你咬过的地方真甜。”

    “你——”

    “不舍得让我吃你的炊饼啊?”

    “不是——”

    “那是为什么?”

    “哎呀。”

    “我知道了,我刚才咬在你咬过的地方是不是?”

    相遂宁点点头。

    陆御又低下头,在炊饼上重新咬了一排牙印儿:“你看,这是我刚咬的地方,你要觉得吃亏,你在我牙印儿上咬一口。”

    相遂宁脸一红。

    她脸红的样子,真像盘子里刚洗出来红果。

    陆御看着看着就有些呆了,手一松,铁皮石斛的袋子就掉到了地上。

    还好小贩拿麻绳将袋口扎了起来,不然药材就撒了。

    “看我干什么,看好你的药材。”

    “你比药材好看。”

    他就是这么没正经。

    火烧眉毛的时候,说话也没个章法。

    估计小时候挨打的时候,也是一边皮一边数数儿不带流眼泪的吧?

    “陆御,你的护身玉佩没了。”

    “没事,换这一小袋铁皮石斛,值了。”

    “护身玉佩是保护你的,没了玉佩可怎么办?”

    “是啊,没了护身玉佩,以后要是有病有灾怎么办?”陆御拉着相遂宁怀中的黄纸包摇了摇:“要不然,相二你保护我啊?”

    “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怎么保护你?”

    “那……我保护你啊。”陆御笑:“就像保护那帮病人一样保护你,你可愿意?”

    不等相遂宁回答,陆御便抢答道:“不说话就是愿意了。”

    额。

    民安堂的病人刚服药不久,下一次服药在一个时辰以后。

    趁着这段时间,二人决定在青城逛一逛。

    自然不是沿街看景,而是看看青城有没有异样。

    坐着马车去了三四个药铺,均无收获。

    多数时候,大夫坐在诊桌前,眯着眼睛给病人把脉,或是伏案开方子,伙计们就在柜后悠闲地说说话,或是称下药材。

    这三四个药铺的病人加起来,不过两三个。

    有一个药铺没一点儿生意,伙计们闲着无聊,还站在门口派发野菊花,那菊花是采摘了晒干的,金黄色耀眼夺目,抖动起来,有沙沙的声音,摸在手中是极软的,伙计们边收拾野菊花,边吆喝着:“野菊花免费送了啊,一人一包,先到先得,泡水喝,最能清心明目,去火消炎。”

    药铺没有生意,百姓安居乐业。

    天桥边的杂耍酣畅淋漓,一个壮汉拿一杆红缨枪,用矛头顶着另一个壮汉的脖子,那矛头极锋利,带着寒光,如果是寻常人,恐怕一下就能入肉,壮汉只是“嘿”了一声,一用力,顶在他喉咙处的红缨枪竟然弯了,他却毫发无损。

    舞娘这天穿着明紫色的千层裙,配一双银色的尖口靴子。露着白嫩的胳膊跟胸口,发间垂着丝丝缕缕的银饰,双手覆脸,指缝张开,那双勾人的眼睛从指缝里向外张望,看人一眼,就把人的魂魄给勾走了。

    有个吃桔子的汉子盯着舞娘看,舞娘冲他勾勾手指,他嘴里的桔子直接喷了出来。

    天桥下的算命先生还是不务正业的打瞌睡,来找他算命的人不多,他看着天桥上的表演喝了一壶茶,人就困了。

    竟然还有人把麻将打到了护城河边,搓着麻将,抽着水烟,四个人面对面坐着,胡牌的人兴奋地拍了下桌子:“这局我赢了,我自摸,摸了个幺儿鸡。”

    另一个人翻开他的牌看看,笑的肚子疼:“你这是哪门子的幺儿鸡儿嘛,这明明是一筒,你这是诈胡,赔钱。”

    也有人举着个金灿灿的鸟笼子,鸟笼子上盖着一层灰布,他背着手摇摇晃晃地走着,时不时地掀开灰布,冲着笼子里的金丝雀吹一声口哨。金丝雀受了惊,扑棱着翅膀想飞走,可惜被笼子关着,又落了回来。

    那人一连走一边吆喝着:“都让让哎,我这笼子里的鸟贵哎,七两一只,撞坏了赔不起哎您哎。”

    一切还是老样子。

    坐在马车里,能闻到护城河里的水草味儿。

    也能闻到这人山人海的市井之气。

    山楂的甜味儿,豆汁的酸味儿,烤肉的香味儿,还有果子的清新,被风裹挟着就钻进了马车里。

    连风都是熟悉的味道。

    青城像一幅巨大的画卷,从容不迫地在相遂宁面前缓缓打开。

    有些奇怪。

    明明民安堂那些人病得如此重。

    可似乎只有他们病得重。

    其它人,似乎都与之无关。

    这青城,从城门到屋顶,到鸟叫声,到天边的云,都透着安逸。

    马车在城外一处桥洞停下。

    相遂宁始终有些不放心。

    她怕流民有什么危险。

    陆御望着这脏的河和满目的蒿草,有些奇怪:“相二,来……踏青啊?”

    “来见一个朋友。”

    “这里还有人?”

    话音未落,就听到河沟里有喜悦的声音传来:“姑娘,是你吗?是你来了吗?”

    跟上回的警惕不同,彩虹端着洗衣盆沿着河沟就爬了出来,想去拉相遂宁,发现盆子还抱在腰上,彩虹就笑着道:“远远听着像姑娘的声音,没想到真是姑娘,好些天没见姑娘了,这回终于见着了。”

    “你还好吗?”

    “好着呢,好着呢。姑娘请去洞里坐吧,这几天孩子他爹帮着带孩子去郊外玩耍,桥洞里我收拾得利索多了,不像上回,蟑螂老鼠都有。姑娘进去坐坐,我给姑娘倒茶喝,刚烧好的。”

    “下次吧。”相遂宁见她平安无事,神色也比以前好许久,便放心了不少:“你们都好好的吧?没什么事吧?”

    “没事,没事,都好着呢。”

    “最近少往城中去。”

    对于相遂宁的吩咐,彩虹是言听计从,虽然她不明白相遂宁为何特意来叮嘱这样一句话,但想必自有她的道理。

    “如果非要去城里,要也戴好面巾,做好防护。”陆御也叮嘱了一句。

    “是,是,一定戴好面巾。”彩虹听相遂宁的话,陆御是跟相遂宁一块来的,想来也是个好人,他的话,她也愿意听。

    流民无事。

    谢天谢地。

    否则她们可怎么办呢?

    彩虹欲留相遂宁:“姑娘怎么来了就要走?茶也不喝一点儿?我刚才在河底下洗衣裳,听到姑娘说话声就赶紧上来了,就想跟姑娘多说说话的,难得姑娘来一回,这么远的路,竟然坐也没坐……”

    “城里还有事,耽误不得。下次再见吧。”相遂宁坐上马车,陆御也上了车,车夫放下车帘,甩了下鞭子,那马就动了起来。

    彩虹已经拿了一块破毛巾搭在脸上,算是简易的面巾,见相遂宁要走,她眼圈都红了:“姑娘,虽然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姑娘一定要保重啊,一定要好好的。”

    满山碧草。

    河水汤汤。

    马车行驶在高低不平的山路上,颠簸得有点难受。

    相遂宁努力忍着,才算没吐出来。

    陆御觉察这一切,默默从袖中掏出两片陈皮来放在她唇边。

    陈皮味甘,带着丝丝酸味儿,闻一下,舒服多了。

    “没想到这种地方也有你的朋友。”

    “她们是流民,生活所迫,才至如此。”

    “如果周大人能有流民的觉悟跟警惕,青城的老百姓就有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