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小娘虽经常磋磨向遂宁,可这相老夫人骨头硬,啃不动。
论地位,论出身,相老夫人都遥遥领先。
论嫁妆,汤小娘就更往后排排了,相老夫人跟大夫人唐氏的嫁妆,一箱堆一箱,不管是金银玉器,还是首饰衣料,皆是上好的,打开箱子,能把人的眼睛闪瞎。
汤小娘嫁进来的时候随身带的那几支金包铜的簪子,还有那几身早已不流行的缎子衣裳,便是赏给下人,下人也未必看在眼中。
相老夫人轻易不到前院儿主持公道,且随着她的心意吧,反正跟她当面硬刚,也得被啄一身毛,汤小娘福了一福,强挤出一抹笑:“老夫人说得很是,二姑娘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她又能吃多少。反正都是花公中的钱,我只是心疼老爷挣钱辛苦。毕竟老爷一年的俸禄也才百十两银子。”
“与遂宁何干?她吃的是我跟唐氏的嫁妆。”
“是,是。”
汤小娘连一个水花也没折腾起来,气得半夜都不曾睡着。
这一夜相遂宁吃的很饱,很久不曾这样大吃大喝了,感觉脖子下面就是一个口袋,汤一碗一碗的往里倒,撑得她打嗝。
这一夜相遂宁睡得也很安稳,明珠伺候在旁轻轻地给她摇扇子,帷帐里的风又轻又柔和,就像小时候母亲在她耳边细语呢喃。
陆御就遭殃了。
夜里回去时,陆家还是灯火通明的,寻常这个时候,陆御爹娘早睡了的。
反常必妖。
如今烛火闪烁,分明是在等他。
陆御蹑手蹑脚从角门溜进去,守门的小厮一双眼睛如暗夜里的萤火虫那么明亮,就跟客栈的小二报菜名似的:“公子回来了?公子饿不饿?厨房给公子留着饭呢。”
陆御赶紧做了个“嘘”的手势。
守门的小厮四下看看,大着声朝厨房喊道:“公子说他不饿,你们不必侯着了,散了吧,你们小声点,公子不让弄出动静。”
这嗓门,跟公鸭子嘎嘎叫似的,可真响亮。
这遭雷劈的小厮。
陆御鬼鬼祟祟溜回自己房中,谨慎起见,他连一盏灯都没有点。
本来想睡到第二天清晨再去父母那里,就说并未出门,或许也能蒙混过去?
可过了一个多时辰,已经是下半夜了,陆府的灯笼还是未熄。
看来,爹娘这是跟自己刚上了啊。
还是去会会他们吧。
陆御装作睡眼惺忪的样子去了内堂。
内堂明如白昼。
胳膊粗的红蜡烛闪着红晕,照的内堂蒙了一层红纱。
灰色一指厚的地毯上有山峦百草图案。被烛光一映,灰色地毯上的山峦百草也红了。
博古架上,一对儿描绘梨花的瓷瓶孤零零的立着。
左右各有两个奴婢,垂头伺候,看样子要打瞌睡了。
似乎是无话,内堂里只有蜡烛偶尔炸裂一下,发出“啪”的一声响。
陆御的爹穿三品太医服,陆御的娘穿精绣牡丹团花长衫,梳着高髻,上头横七竖八插着金簪子,簪着水灵灵的鲜花。嘴唇上似乎也涂了大红色口脂,一双眉描画得又浓又黑,夜色朦胧,这精致的妆容,竟有种倾国倾城之感。
二人正襟危坐,茶也不喝。
陆御假装打了个呵欠:“爹,娘,怎么还不睡啊?”
二人无话。
“娘,你今儿穿戴的真好看,瞧这打扮,一看就是贵妇啊。”
“还是我御儿有眼光,这团花衣裳,全青城就一件,阿水昨天才拿回来的,告诉我很好看,我还不信呢,看来她没骗我。”陆御的娘庄氏微微一笑。
她总是这么从容淡定,对陆御也是宽仁的很。
用脚指头都能想到,如果不是他爹陆太医挟持庄氏,庄氏此时应该在卧房睡觉呢。
陆御的爹哼了一声:“晚上去哪了?”
“我……在睡觉啊。”
“说实话。”
陆御看看他娘。
陆御的娘毕竟眼睛看不见,可这诡异的气氛她还是能感觉出来的,于是忙道::“老爷爷在宫中忙碌一天了,天色也不早了,不如早点歇了吧,明日不是还要进宫当差的吗?”
“都是夫人娇惯他,他愈发没有体统,不知深浅。相府二姑娘的病,我都没把握,他竟然偷偷去了,如今才回来。”
“老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御儿只是好心,他偶尔行医罢了,老爷不必放在心上。”
庄氏的话,陆太医一向都听的:“咱们陆家衣食无忧,便是名誉,我坐在太医之位上,咱们陆府也算有门楣的。夫人你疼他,我怎会不知?可夫人你可知道那相姑娘得了什么病吗?极有可能是瘟疫。”
“瘟疫?”庄氏有些恍惚。
瘟疫会带来什么样的下场,她心里跟明镜似的。
“如果相二姑娘真得瘟疫,那整个青城都受她拖累。”
“以后我会对他多加管束。”
“爹,相二姑娘已经醒了,醒了后她胃口好极了,你都不知道,她吃了好几块鹿肉,半盘子虾仁,两块兔肉,一碗扣肉,还喝了羹汤,吃的直打嗝,哈哈哈哈,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女人,哪天要是见着龙肝凤髓,岂不是要把盘子都吃了。”陆御想到相遂宁那狼吞虎咽的样子就笑了,笑得那样开心,露出又白又齐的牙齿,他嘴角的梨涡都绽放了。
陆御的笑感染了庄氏,庄氏听着陆御爽朗的笑,也笑了。
陆太医总有些郁郁。
他半夜不睡等陆御,是想给他个下马威,告诉他自己生气了。
现在看起来,陆府长辈生不生气陆御是一点儿都不在意啊。
他堂堂的公子哥,情愿偷偷摸摸的从角门溜进来。
这个不孝子。脑子里想的竟是别家姑娘吃了什么喝了什么,连吃几块兔肉都记得清清楚楚,他这是偷看人家姑娘了吧?
他七岁那年摘梨子从树上掉下来,腿上的肉都被刮掉一块,陆太医不分昼夜的熬药,他高热时,陆太医几乎不敢合眼啊。他十二岁那年,学人家射箭,一下子射中贵公子的屁股,害人家卧床一个多月,陆太医三伏天天天提着药箱去给人家换药开方,陆夫人庄氏眼睛不好,隔三差五也要去那家府上道歉啊。
怎么没见他提过。
别家姑娘吃了什么饭,他倒记得清楚。
这孩子。
“少年郎君,所思所想,岂是老爷跟我能约束的?”庄氏从容起身,由阿水扶着往卧房去:“老爷早些歇着吧,御儿回来就好了。”
庄氏如此说,陆太医也不好反驳什么。
反观陆御,却是拔腿欲走。
跑得倒快。
陆太医叫住他:“你回来。”
“爹。”
“跑什么,我难道能吃了你?”
“我困了。”
“在人家府上一呆几个时辰都不困,刚看见你爹就困了?”
“爹,咱们是一家人,以后再好好看你。”陆御行了个礼:“我先睡去了爹。”
“你过来,把手伸出来。”
“爹,你要干嘛?”
“让你伸你就伸。”
“小时候就打我手心,这都多少年没打了,怎么又想起来这茬儿事了。”陆御嘟囔着伸出手:“先说好,我不告诉我娘你打我,但你心里也要有点数,别打太疼啊,不然我可是会叫的。”
陆御跟陆太医隔着一人的距离。
陆太医伸手便将他拉了过去,撩开他的衣袖,将手按在他的手腕上,仔细的按完了,又看了陆御的舌苔,而后又摸了摸他的额头。
还好不烧。
脉象平稳,舌苔也是好的。
这个不知轻重的孩子,他竟然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人。
唉。
“回去歇着吧,最近你少跟那个相二姑娘见面。”
“我睡去了爹。你也早点睡。”
“爹交待的你记住没有?”
“我听见了。”说这话时,陆御已经走到窗户外面去了。
自然,陆太医的话,陆御听到了,却并未记住。
他从药箱里翻出上好的人参一支,用布包了,准备拿去给相遂宁煮了喝。
陆府门口的小厮得了陆太医的嘱咐,远远看到陆御要出门,便赶紧插上门闩,假装在打瞌睡。
陆御叫了几声,皆没人应,他就故意道:“你们不给我开门,我可翻墙啦?”
这事陆御又不是没干过,简直是熟能生巧,水到渠成啊。
小厮只得陪笑道:“公子别为难我们,老爷吩咐了……”
“放他出去吧,他哪里是关得住的?”庄氏由阿水扶着慢慢走上前来,她伸手抚摸了陆御的脸,又为他整了整衣领,手往下一探,便摸到了他腋下夹的布包,轻轻一捏,便知道里头是人参,人参,当然是给那位相二姑娘的,庄氏怎么会不知?
“最近你爹让你少出去也是为你好,去归去,要当心自己,见相二姑娘无碍便早些回来吧。”
“娘,你太好了。”陆御高兴得像个孩子。
庄氏总是这样袒护他。
整个陆府,陆太医最敬重庄氏,所以她的话,小厮们不敢不听,当即门闩一划,敞开了大门。
陆御就像在山下压了五百年刚被放出来的猴子似的,欢脱地出了门。
他身上是米黄色镶银灰边窄袖袍子,腰束玉带,头戴银冠,那迫不及待的步伐啊,让人不敢眨眼,只要一眨眼,他就不见了。
庄氏看不见,只是问阿水:“公子他去了?”
“公子小跑着去的。”
“这孩子。”庄氏宠溺一笑:“谁不是从那个年岁过来的呢,他的心思,我怎会不知,去见想见的人,自然得跑着去啊。只是希望他快去快回,免得晚上老爷回来了,他还未归,老爷又要审他。”
陆御去的快,回来得也快。
他并未见到相遂宁。
相府的小厮在门口打盹儿,他去的时候,相果心正要入宫去读书。
二人在相府门口的巷子里撞上了,相果心大老远就叫他:“大哥——”
陆御左右看看,确定相果心在叫他,顿时喜上眉梢,孺子可教,这孩子有前途啊。
“大哥,你这是去哪啊?”
“我……我……随便转转。”
“你来看我姐姐的吧?”相果心嘿嘿一笑:“一大早我姐姐就带着明珠出门了,这会儿出门得有半个时辰了。”
“都跟她说了少吹风。”陆御叹了口气。
“陆大哥这么关心我姐姐啊。”相果心坏笑。
“我…….我忙着呢,才没功夫关心她。”陆御一紧张,布包差点掉了。
“陆大哥布包里是什么?给我姐姐拿的药吗?”
“不是,是我刚买的油条。”
“啪。”布包掉了,里面的人参现了形。
陆御脸一红,捡起人参赶紧包了起来。
“原来人参外号叫油条啊哈哈哈。”相果心抬头看看天色:“我得去上书房读书了,陆大哥还是请回吧,毕竟我二姐姐不在,府里头是我娘跟三姐姐,你治好了我二姐,我娘跟我三姐姐正想吃了你呢。”
这个相果心,净说实话。
既然这样,陆御只好怏怏回去。
相遂宁早饭用了一盏燕窝,又吃了两个小花卷,坐在府中等了一会儿,宫里并没有人来找她的麻烦,看来,皇帝的四十米大刀也没抽出来。
她心中有谜团未解开,困在府里也不是办法,便带着明珠出门了。
相遂宁花三十文钱雇了一辆马车,她跟明珠坐在里头,特意卷起了车帘。
平素雇一辆马车,十个钱就够了,为什么要花三十个钱呢,相遂宁让车夫赶着马车多转一转,最好是将青城的大小街巷都走一走。
车夫倒也答应得痛快。鞭子一挥,马车便“哒哒哒”在青城绕起来了。
宝隆街肯定是要去的,穿过熙熙攘攘的宝隆街,又去跟它交叉相连的几条街巷转了转,而后又去了偏远一些的小巷子,便是城郊也去了,最远到了城门处,见有重兵把守,才折返回来。
折返走到半路,相遂宁又叫车夫赶着马车去了趟衙门。
恰好遇见那日拉扯女人的衙役在衙门口值班,见了相遂宁,那衙役还有些不好意思。
“你们四个人现在都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相遂宁问。
衙役觉得摸不着头脑:“我们四个挺好的呀,昨儿晚上还一起喝酒吃小菜呢,就是天热上,在衙门口值班有点累。”
他们四个衙役都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