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压顶,电闪雷鸣,那闪电又长又亮,几乎将天空撕一道口子。
雨就从那道口子里倾泻下来,如今越下越大了,青城上千间民宅全落雨里,隐了踪迹,连屋脊都看不见了。
宫道上的水滴有豆子大。
穿宫服的婢女迈着碎步跑远了,一地的水花。
养心殿的檐角“哗哗”落水,小太监赶紧将厚毯子铺好,免得雨水滑了皇帝的脚。
皇帝一身素服,束手立在养心殿偏殿窗下,几个臣子垂手站在屋檐下,几个人的声音不大,似乎是在说什么灾民的事。
皇帝眉头紧锁,听臣子在那儿汇报,许久他都不曾说话,直到周大人带着相遂宁过去,皇帝看到他们二人,有些意外,让其它几个臣子先散了,自己去长案后的椅上坐着,喝了口小太监递上来的茶,将面前堆积的折子往边上推了推。
“都坐吧。”皇上话音一落,就有小太监端了凳子过来,周大人跟相遂宁行了礼方坐下。
“最近那些灾民的事让人很头疼,灾民也是朕之子民,可这么些灾民往青城涌,怕是会有动乱。”皇上忧心忡忡。
雨水在养心殿的屋脊上炸开,能听到清脆的水滴声,远远的,还能听到乌鸦拍打着翅膀的声音,那声音从大雨里传来,又深又重。
空气真潮啊,潮的人眼睛里都雾蒙蒙的。
相遂宁掏出小手帕,轻轻揩揩睫毛,睫毛上挂了水珠,连养心殿上端坐的皇帝都看不清了。
皇帝说灾民的事,像是询问意见,又像是自言自语。
周大人揩揩额头,却不敢接话。
灾民的事让皇帝头痛,他怎么敢在这问题上置喙,万一说不对,皇帝正愁没地方撒火呢,可不是往枪口上撞吗?
一时无话。
雨越来越急,养心殿门口的台阶水花飞溅,不远处的花经大风一吹,暴雨一淋,纷纷低下头去,有一些,竟直接折了掉在青石板上。
一时间大雨簌簌,花落纷纷,穿青衣的婢女梳着留仙髻闪身钻进雨里不见了,那衣裳的颜色,像是一抹油彩浸在了画布上。
养心殿的沙漏一刻不停,那沙漏就摆在皇上身边的长案上,透过沙漏,能看到皇帝的黑眼圈,想必他也没睡好。
“你们来,自然是常公公的事有着落了。”
“是。”周大人赶紧起身,双手一拱就要跪下。
“坐着回话吧。”皇帝喝了口茶水润润:“朕本想着,如果你查不出这幕后凶手,朕便让大理寺的人插手一番,不过你还算没有辜负朕的期望。”
“谢皇上夸奖。”
“凶手可抓到了?为何杀常公公?”
周大人本想从聂老爷家的白二、白四说起,可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皇帝听了大抵会打瞌睡吧?弯弯绕绕的,皇帝日理万机,自己没有时间听他啰嗦,还是讲重点的好。
周大人正了正嗓子,将八喜如何杀常公公,如何嫁祸于人的事说了。
皇上听后久久不语。
那个八喜,瘦的很,以前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太监,常公公提拔了他几回,让他去给皇宫的乌鸦投食。给乌鸦投食是一份神圣的活计,不是谁都可以做的,让八喜做,是很大的荣耀了。
后来常公公又时常让他到养心殿露脸,皇上干脆让他到养心殿奉茶。
八喜的茶艺是常公公亲手教的,常公公又伺候了皇帝几十年,按道理,茶的冷热,多少,茶叶的好坏,茶叶的年份,泡水的时间,这些需要注意的地方,他该留意才对,可八喜到养心殿不久,就犯了好几回错。
一次把茶弄洒了,洒到了皇上的奏折上,一次茶水太凉,皇帝肠胃经不住寒凉,喝了以后肚子咕噜了半天。还有一次,他在皇帝身后掌扇,摇着摇着,竟打起了瞌睡,扇子从他手里飞出来,飞到皇帝脖子里,吓得皇帝只当是刺客来了,还闹了一场误会。
若换成虽的小太监,十个八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可念着常公公的情份,又知道常公公属意于八喜,从来拿他当亲儿子对待。皇帝便也不多说什么,只不过不痛不痒的呵斥几句,或者随便罚他去扫扫落叶也就过去了。
才知道这个其貌不扬的小太监竟然杀了常公公。
皇帝面上虽无甚波动,心里却着实吃了一惊。
这样一个人在他身边伺候,岂不是敢杀君?
“八喜呢?可否关进你府尹大人的牢里了?”
“是在牢里。”
“好好审审,看他还有什么能吐的,得吐干净了才好。”
“启禀皇上,他吐不了了。”周大人偷偷观察皇帝的脸色。
“怎么吐不了了?他出了什么事?”
“皇上,八喜他死了。”
皇上脸一阴。
犯人虽该死,可不该死在牢里。
犯人死在牢里,那可就说不清了。
皇上抬起起头默默看了周大人一眼。
这眼神里有怀疑,也有埋怨跟质问。
周大人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背后像被谁揪着似的,从脖子到尾椎骨都绷了起来:“皇上,臣并没有……十分用刑,八喜的死……”
“他怎么死的?”
“被人毒死的。有人往牢房里送了个食盒……里头的食物有毒。”
“关在你的大牢里,被人毒死了?”皇上声音略高,显然有些不高兴。
堂堂青城府尹大人,竟然连一个犯人都看不好?要知道牢房里本应戒备森严,平时一只蚊子都难飞进去,八喜一个大活人,竟然被毒死了?
“谁毒死他的?”
“这……我……”周大人吞吞吐吐:“那个送食盒的人,背后的指使者是……是……宫中的人……所以……”
似乎是这些话烫嘴。周大人吭吭哧哧说了一半儿,又把下半句咽进了肚子里。
养心殿门口一暗,一阵香风吹了进来,那是十来种香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有香茅草、佛手、辛夷花、紫草等调合在一起散发出来的。
合妃戴着耀眼夺目的金步摇,穿浅紫薄纱衣裙缓步而来,她显然是精心装扮过的,那十根手指被水仙花染成艳红色,她的脸颊也因擦了太多玫瑰膏子红得像烧着了一样。
陪伴在她身边的,是她的宝贝儿子郭铴。
合妃捧着个食盒,打开来,里头是一碗红枣甜羹。
合妃十分殷勤的将红枣甜羹捧出来,亲自用调羹舀了,想要喂给皇上。
若是以前,她这般伺候,皇上或许会配合的喝下去,这一次,看到她提来的食盒,皇上心里就有点不舒服,待那碗红枣甜羹端出来,暗红的颜色,像是血一样,且那汤透着一股莫名的腥味儿,想想牢房里八喜发生的事,皇上真是一点儿胃口也没有,连说话都透着嫌弃:“朕还不想用。”
“皇上,这可是臣妾花了半天时间熬好的,下这么大的雨,臣妾又亲自给皇上送来……”
“朕有正事。”
合妃看看皇帝脸色不悦,只能将红枣甜羹放回食盒里,乖乖地退到一旁站着。
合妃一退下去,就有太监端了锦凳来,合妃坐在锦凳上一回头,正好跟相遂宁对视。
她不明白相遂宁怎么进了宫,这会儿皇帝心情似乎不大好,肯定是她招的。
合妃本就对相遂宁没好感,这会儿犹甚。
“八喜的事,到底怎么回事?你们仔仔细细地说。”皇上低着头,盯着长案上的毛笔。
未等底下人说话呢,郭铴就发抖了,他腰里悬着玉佩,这一哆嗦,玉佩都晃起来。
合妃握住他的手,也感觉到了他的异样,忙摸了摸他的头,又摸摸他的脖子:“铴儿没事吧?怎么抖的如此厉害。”
郭铴恨不能赶紧塞住他娘的嘴。
合妃又要问,郭铴忙咳嗽了两声:“娘,我……我没事。”
周大人给相遂宁使了个眼色。
这种时候,他是没有勇气揭发郭铴的,先不说郭铴会要了他的老命,便是合妃,也会挠他一脸皮吧。
在别人面前他是府尹大人,在郭铴面前,他不过是个奴才。
奴才敢咬主子,岂不是发癫?
这发癫的事,得让相遂宁干。
相遂宁从袖里掏出一把短刀。
短刀嵌宝,华丽贵重,捧在手里很有份量。
这短刀本是宫里的物件,外头哪有这般手艺,所以相遂宁刚掏出来,合妃便瞅着了,夺了过来握在手里道:“这不是我们铴儿的短刀吗?为何会在相二姑娘那里?”又恨郭铴不成器:“铴儿,她到底对你施了什么法,你竟然把贴身的短刀送给她当定情信物?你糊涂。”
郭铴几乎是将短刀推开:“这不是我的刀,我不认识。”
“怎么不是你的?前几天娘问你随身的短刀哪里去了,你还说丢了,原来是送给了她。”合妃硬把短刀塞给郭铴。
郭铴觉得不妙。
八喜说短刀丢了,如今短刀在相遂宁那里,或许他跟八喜的那些事相遂宁都知道了?
难道今儿她进宫是揭发检举打小报告的?
这短刀就是证据,他怎么能往自己身上揽?
合妃抽出短刀,指着刀刃上刻的字给皇上看:“这不是个铴儿字?我记得当初匠人们做了好几把这样的小刀,刻了各位皇子的名字上去,皇上赏下来的,这不是铴儿的刀还能是别人的不成?”
亲娘要弄死自己啊。
一路从合意院过来,淋雨又吹风,郭铴都没觉得这样冷。
冷的是皇帝的眼神。
他冷冷地盯着郭铴,接过合妃递上去的短刀丢在长案之上,短刀刀刃雪白,锋利无比,那上头的铴字力道浑厚,这短刀,皇帝太熟悉了。
“关于八喜,你还有什么说的?”
“我……我……我……不……八喜他……我这短刀……”郭铴暗自后悔,他本来骑小马骑得好好的,他娘多事,非得给皇上送什么红枣甜羹,又说让他在皇帝面前露露脸,好博取点存在感,这下好了。
郭铴有些慌乱。
“你还想骗朕吗?欺君之罪,你的师傅没有给你讲过吗?”皇帝阴了脸。
或许是迫于皇上的威严,郭铴跪了下去,实实在在磕起了头:“父王,都是我糊涂。常公公他总瞧不上我,我又听说他给您进言,不让相二姑娘嫁给我,我觉得受到了侮辱,所以想给他个下马威,也让那些看不起我的人瞧一瞧,我不是那么好欺负的。可是我没想到……八喜把常公公弄死了……我真的没想要他的命……我只是让八喜去吓吓他……”
养心殿很静,雨还未停。
郭铴跪在那儿,豆大的汗珠从他眉梢滚落。
合妃手一松,食盒掉在地上,食盒里的红枣甜羹便洒了出来,那暗红的颜色,像凝固过的血一样,那么肆无忌惮的,泼洒于地面上。
合妃盈盈跪了下去。
早知如此,来送什么羹汤啊。
来看什么皇上啊。
拿小鞭子抽着她她都不能来啊。
这不是来裹乱吗?
她头一回觉得自己头发长见识短,怎么就把短刀往自己儿子怀里塞,怎么就把屎盆子往自己儿子头上扣?
“你为什么还要毒死八喜,是为了杀人灭口吗?”皇上手上翻着折子,眼睛却留在郭铴脸上。
“我……”郭铴的脸一下子红了,他回道:“我没有,我没有毒死八喜。”
“常公公你都敢暗害,何况一个八喜,你还不打算招认吗?”
郭铴不服气地站了起来,合妃吓得面色苍白,赶紧拉着郭铴的衣袖让他跪下。
“父王,我真没有毒害八喜,我也是刚听你说他被毒死了,前两天他还跟我说,要给我找两个姑娘玩呢……”郭铴伸手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我是说……前两日他还说,以后……”
“你当真没有灭他的口?”
“如果是我干的,天打雷劈,断子绝孙。”郭铴举起了手指。
这个不成器的。
皇上拿起果盘里的猕猴桃扔到了郭铴脸上:“你给我滚到宗人府领板子去。”
郭铴站起身,拍拍袍子上的灰,经过相遂宁身边时,咬着嘴唇说道:“相遂宁,你这是想置我于死地啊,为了不嫁给我,你可真是用心良苦,你放心——等我从宗人府出来,一定说服皇上让你嫁给我,你最好洗剥干净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