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公公突然死亡的事震荡朝野,谁都知道皇上失了一位心腹的太监心情不大好,这个时候,谁离的近谁倒霉。所以早朝时大伙都倍感紧张,生怕说错了什么又引得皇上生气。一下朝,便都跑的无影无踪。
相大英得了消息,去了相老夫人的东跨院,默默的对坐了半天。
苏嬷嬷端上来的茶水还未动,相老夫人摩挲着盘子里的红豆垂着头,她的银发更稠密了。
从东跨院回去,相大英也没什么胃口,厨房里做的盐水鸭子、辣炒兔肉、粉蒸一品牛肉他尝也未尝。一餐饭下来,也只喝半碗粳米红枣汤。
汤小娘撕了个盐水鸭腿吃了,又吃了半碟儿兔肉,十来块粉蒸牛肉,另吃了醋腌酸萝卜半碟,粳米汤两碗,看样子,她很有胃口。
“常公公当初也是权倾朝野,手中的银子使也使不完,可惜有钱无福,这么快就死了。”汤小娘接过婢女递过来的水漱了漱口,将漱口水吐回铜杯之中,拿白毛巾擦擦嘴角,将白毛巾扔回铜盘里,悠悠喝了口茶:“老爷跟他同朝,不去送他最后一程?”
“不去。”
“这两年老爷跟常公公关系似有缓和,还常听老爷说常公公帮你说话呢,常公公不在了,老爷果真不去?”
“不去。”
“不去也好。他毕竟是个太监,便是在皇上那儿得脸,还是一个太监,哪有当朝二品去给一个太监送行的道理,没的让人笑话,咱们是诗书传家,有气节的。”
相府不准备去常府祭奠。
相遂宁只好一个人去。
常府。
礼部已经着手搭建灵台了。
进入常公公府邸所在的巷子,两边的矮树上已经捆了白绸,常府匾额上头,挂了一朵千层白花,两边的木门,也用白布包裹了,常公公生前家里养的几个半大孩子家奴,个个身穿白衣,戴着白帽,鞋子也蒙了一层白布。
雨水殷殷,东风迎脸,东风裹挟着雨水洒在行人身上,身上皆湿。
常府的青瓦被雨水冲刷的油亮,几个礼部的人拿着簿子指挥几个小太监干活,让这里设个帐桌,那里系几个白花,或是给灯笼包上白布,给房檐挂上白带子,几个家奴寂声立于门口,低着头,看不清脸色,两排禁卫军在常府门口值守,身着黑衣,手握刀鞘,威严肃穆。
昨日来常府的官员还不是很多。
毕竟人走茶凉,又不是什么当朝的亲贵或是世代罔替的豪门,死了以后还有后代可重用,常公公到底是一介太监,即使做到太监头子,死了以后也是一了百了,他连个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也没有,来看他还有什么用?没用的事,自然就没人干。
不过是旧日得过常公公恩惠的那些人来瞅上一眼,诸如童征,进去看了又叹气出来“当年我七品入朝,官介低微,他们连个坐的地方也没给我设,我站在那儿怪尴尬的,好歹常公公给我挪了个锦凳,还给我上了一盏茶。”
另一个五品小官点头道:“谁说不是呢,那年在殿外,有位武将当众给我难看,眼看就要朝我动手,常公公说跟我有些私话说,硬是把我带离了那里,算是保住了我最后一点子尊严。”
这天又有七八个官员来了,刚在内堂里站一站就奔了出来,只说府上有事,给了银子入了账薄就跑的跟老鼠一样。
后来相遂宁才知道,这些官员本不想来,可皇上听说去祭奠常公公的人不多,让人旁敲侧击,这些人玲珑的心思,皇上不过是想常公公的丧事好看些,他们来装点门面就是了。于是才来充数的,自然来的快去的快。
相遂宁拾阶而上,在常府门口被拦下了。
“做什么的?”一个禁卫军抽刀拦下了她。
祭奠常公公的,多是官僚,相遂宁这样一个薄裙少女徐徐而来,不施脂粉,发髻松松,柳青色长裙配白色帷帽飘逸舒展,这是寻常女子的装束,不是宫装,禁卫军不明白她一个弱女子跟常公公有什么交集,只当她是吃瓜群众来看热闹的,毕竟这几日不少百姓从这里路过,或是说找孩子的,或是说卖豆腐的,走到常府门口皆伸长脖子往里看,不过是想看看这位皇上心仪的太监死了后是怎么操办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我们是相家的,这是我们家二姑娘。”明珠挡在相遂宁前头:“您行行好,让我们二姑娘进去吧。”
“原来是相大人家的千金,多有得罪。”禁卫军将刀收回鞘中:“不过来祭奠常公公,还是相大人来吧,你一介女流,突然到访,怕不合适。”
禁卫军的话也有几分道理,论理,是该相大英来的,相大英不肯,相遂宁也不能牛不喝水强按头。
再说,她真的想亲自送送常公公。
“让她进来吧,她是公公的旧识。”太监八喜没穿太监服,而是普通的白袍,戴了白帽,从帐桌后面走了出来,亲自迎接相遂宁。
那本账薄旁,有位先生在作登记,依稀可见上头写着:童征童大人五十两,范修范大人五十两,驸马都尉一百两等内容。
八喜亲迎相遂宁,禁卫军也乐得放行。
走到账薄处,相遂宁照着童征等人的例,默默的放了五十两银子。
“姑娘能来,公公已经很高兴了,不劳姑娘破费。”八喜将银子还给相遂宁:“来日葬礼开销,大到棺椁,小到一块白绸,都是宫中开销,记宫中的帐,花不了多少钱,姑娘还是把钱拿回去吧。”
“这是我的心意,收下吧。”相遂宁默默将银子递了过去。
八喜没有再推辞,记帐的先生拿毛笔准备记,又不知记什么,抬起头问相遂宁:“是写姑娘的名字吗?”
记帐的先生有点面熟。
相遂宁叮嘱他:“就写相府老夫人吧。”
相大英不肯来祭奠,相老夫人虽没表示反对,还是拿了一百两她的嫁妆银子让相遂宁来表心意,一般官员给的是五十两,相遂宁也不好僭越,便也随着给了五十两,她不过是一个孩子,写相府老夫人,显得正式一些。
八喜在前,相遂宁在后。
绕过影壁,院中豁然开朗,花草繁盛,修剪细致,几盆绿植伸展着枝条像是伸着懒腰。
石桌石凳也干干净净,石桌旁一口井,井上的轱辘还缠着粗绳,无事的时候,常公公还坐在石桌旁,亲自打一桶水来煮茶,夏天最热的时候,打一桶水来泡一下西瓜,那西瓜保准就透心凉,吃一块,舒服极了,一身的汗都能落下去。有时候又打一桶水来,给屋檐下的鹦鹉喝了,然后洗一遍鹦鹉的笼子。就是井边的花草,因为湿润,也长的格外喜人。
长廊深深,雕廊画栋,铺着灰毯子的长廊拐了几个弯,一进伸到后院去,那边是几间小些的卧房,几个半大家奴就养在那里,还有一个小厨房夹杂其中,另有一间库房,一间马房。
现下长廊蒙了白布,常府素净寂寥,只有廊下的八哥时不时的叫上一声“茶要几分热,记住了吗?”还是常公公的语调。
除了满眼的白绸白花,似乎一切未变。闭上眼睛,还能想象常公公歪在躺椅上哼唱小曲儿,廊下的八哥拍着翅膀喝水的模样。
内堂。
内堂有些阴暗。
以前的时候,内堂悬挂了很多画,常公公没有读过什么书,也不爱附庸风雅,不过皇上高兴起来赏个一两幅,为表隆恩,他就装裱了挂起来,有时候也去市面上淘些,挂着显热闹,毕竟府中只有他跟几个小家奴,多挂点东西,抬头就能看见,免得心里空。
如今没有一幅画在墙上,全清空了,除了一个大大的黑色的奠字白花。其它能看到的地方全都蒙了白绸。
八喜解释:“那些画收起来了,礼部要糊灵堂。”
相遂宁点点头。
长案之上有个黄铜香炉,香炉里装满了香灰,三支细香萦萦绕绕的燃烧,想来是檀香,有股幽幽的檀香味儿,香炉两旁,各立一支手腕粗的白蜡。
长案之下,是两个半人高的粗口白瓷瓶,瓷瓶里插着一人高的胳膊粗的高香,上头还覆着几朵白花。
瓷瓶再向前,是一张檀木方桌。
方桌上摆着各式供品,鸡,供肉,果子,桔子,苹果。
方桌下首,是一个铜盆,铜盆一侧放着厚厚一沓黄纸,铜盆里已有不少灰烬,看来是前面来祭奠的人烧的,有风从门槛吹过来,吹的铜盆“呜呜呜”的响,铜盆里的纸灰打着圈飞舞,在内堂里盘旋,飞到房梁处,又落了下来,满屋子的灰烬,连方桌上的供品也沾了灰。
上好的黄梨木棺材,油漆也是最好的漆,又亮又密,据说青城外有一种漆树,割了上头的漆,涂在棺材上,可以保证百年不坏,不掉色,不怕雨打虫咬,只是漆树产量小,割漆又费事,所以价格昂贵,可比黄金。
黄梨木棺材已经是价值不菲,加上这漆树做的漆,便是用来装裹王侯将相,也不算委屈了。
青城甚少有人家,能用得起这样的棺椁。
相遂宁伏身跪拜,亲自上香。
八喜跪在铜盆前哭了一回,亲点了两张黄纸扔在铜盆里,而后擦擦泪扶着黄梨木的棺材道:“这棺材是皇上赏的,让青城最好的棺材铺子连夜赶制出来的,我也打听了的,咱们宣国开国以来,没有一个皇帝为太监置办过棺材,还让礼部主事,我师傅在天有灵,也能安息了。”
黄梨木棺材开了一条缝,并没有盖严实。
“等流云坊把做好的衣裳送过来,给我师傅换上装裹衣裳,就会把棺材用长钉封死,不会让别人再打扰他了。”
流云坊做衣裳有个日期,不像棺材铺子里买棺材,现成的,挑一个贵的就行。
应该感谢流云坊,不然常公公被封了棺,相遂宁连他最后一面也见不着了。
同样是八喜在前,相遂宁在后。
八喜回头:“二姑娘,公公毕竟死了,脸色不好看,不然,姑娘别看了,免得吓到。”
如果是陌生之人死去了,装殓起来,相遂宁是万万不敢看的,前一世去河边洗鞋上的泥,竟见河里飘着一具尸体,那画面吓得相遂宁连做了半个月的噩梦。
但常公公不是陌生人,在相遂宁心里,早把他当成了慈祥的老伯,心里对他有感情,所以即使看到他死去的模样,也觉得并不害怕。
于是大着胆子往前走了两步。
常公公静静的躺在那儿,因为流云坊的衣裳还未到,他还穿着寻常的棕色盘扣褂子,脸色,倒不像八喜说的,是什么紫色的,而是白白的像是会发光,嘴唇也是滋润的,脸颊竟还泛着一丝红光。头发也一丝不苟的梳成一条辫子,似乎是擦了桐油,头发也是亮的。
“棺材铺子那里,花一两银子找的好手,给师傅收拾的体面些,这是皇上的意思。”八喜忙解释。
常公公除了眼睛闭着,脸上其它部位,竟一点儿没变,甚至比活着的时候还好看一些,看来那化妆的人真是个好手。
常公公端端正正的躺在那儿,不知道是衣裳不合身,还是怎么的,竟露出一点儿脖颈来。
八喜道:“因为掰开公公的嘴,给他塞了买路钱,所以他脖子略伸展些,显得长些。原先的衣裳不合身,显得短了,等流云坊的衣裳送过来就好了。”
相遂宁手抚着棺材,不禁多看了两眼。
“二姑娘也在啊。”熟悉的声音传来。
是陆御。
没想到陆御会来祭奠常公公。
记忆里他跟常公公的交集并不多,反倒常公公追着他喊着“小兔崽子”让人印象深刻。
陆御跪在蒲团上,捏了几张黄纸在蜡烛上点燃,嘴里念念有词:“常公公,您老人家一路走好。晚辈给您行礼来了,驾鹤西行莫回头哎,下辈子不要做太监哎。”
这话是好话,可怎么听怎么别扭。
怪道陆御时常在青城挨打。
这嘴不利。
燃过纸,丢进铜盆里,陆御起身,朝着常公公的牌位三鞠躬,鞠躬完了才往棺椁这边来。
常公公的家奴端着水盆过来又贴心的递上毛巾,陆御净了手,跟相遂宁一块说话:“你怎么来了?一个姑娘家瞎跑,回去你爹又要打你。”
瞧着八喜面生,陆御盯了他一会儿,上看下看的,斜眼问他:“你是谁?”
八喜抽着鼻子道:“常公公是我师傅,我名唤八喜。”
“噢,原来是八公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