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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瘸子

    相果心在宫里陪读,这几日阿哥们都去校场练箭还有赛马,皇上也移驾去了那里,所以宫中上书房就松泛些。

    给他们上课的陈师傅这日肚子痛,相果心跟九皇子郭唯二人独留在书房里。书翻的有些倦了,天又热,相果心就坐不住。

    九皇子郭唯提醒他:“小心陈师傅看见,要罚背书。”

    宣国的皇帝,虽外人都称他文韬武略,但若说学问,他也深感不足,于是极为重视教育,皇子六岁,无论天资怎么样,即便是个傻子,也得关到上书房来学习。卯入申出,每天天不亮就起来,一直到快傍晚课业才算完。无论寒暑,皆是一样,便是数九寒天,房上的冰溜子有胳膊长,也得准时过来,当年为了震慑贪玩的爱装病躲学业的皇子,皇上还曾说出“即使天上下火雷,只要没炸死,也给我爬到上书房里来。”这样的话。

    这些年都是这样过来的,所以无论皇子还是给皇子们讲书的师傅们,都是一样的勤勤恳恳,至少,表面上的勤恳还是要装的。

    相果心悄悄推开门,站台阶上伸头看看,远远的,瞧着陈师傅捂着肚子越走越远,这个时辰,怕快到申时了,一会儿陈师傅即使回来,也已经散了学了吧。

    相果心暗暗叫好,天天觉都睡不够,来到这儿陈师傅像看贼一样看着众人,连打个瞌睡也不行,正好这回陈师傅肚子疼,岂不是自由了。

    他去推郭唯的四轮车。

    郭唯这个九皇子,生下来时还是四肢健全的,至一岁多学走路,虽歪歪扭扭,到底也能走成,两岁时,不知生了一场什么病,竟差点儿要了他的小命,全宫太医没日没休的给他诊治,最后才从阎王手里把他抢过来,谁知从那儿后腿竟越来越软,夏末时,完全不能行走,只能坐在四轮车上让人推着。

    每日小太监推着他来,又推着他回去。

    因相果心是二品官的儿子,是这上书房所有人中爹最没本事的,所以相果心一向是众人欺负的对象,而郭唯虽是皇帝亲生,可腿脚不行,母妃林氏当年又是御膳房的一个传菜宫女,母族没有势力,身份卑微,所以他多半时候静默,被各皇子欺负了也不敢吱声。

    那一年冬日大雪,二皇子把他的四轮车推到偏僻的冷宫墙角下,他在那儿呆了半夜头发都结了冰才被人发现,那时候二皇子母妃如日中天,想想林氏的不讨喜,九皇子郭唯生生把这事咽进了肚子里,即使后来皇帝问及,怎么让人找了半夜,他也推说自己有病,记不清了。

    都是不受待见,算是同命相连,有时候天气好,相果心还会推他到处走一走。

    皇子们都去参加赛马了,郭唯这腿脚,显然没份儿,只能跟相果心留在上书房看书。

    相果心把他推到白玉栏杆前,站在这里,可以看到湛蓝的天,还有远处天空中黑乎乎的乌鸦,正是乌鸦觅食的时候。

    “果心,陈师傅还没说散学,我们私自出来怕是不好。”

    “陈师傅肚子痛,肯定找茅厕去了,等他回来,就散学了。”

    果然不一会儿,陈师傅就提着袍子黄着脸回来了,说是告了假,要早回去一会儿,肚子实在疼的很。

    散学。

    美滋滋。

    相果心推着郭唯下台阶,一路绕过上书房,穿过一条种着迎春花的长廊,又吃力的推上一个高台,上几十级台阶,来到一个有三层的木屋平台上。

    站在这里,可以遥望校场的方向。白天的时候,那里乌泱泱的,旌旗摇曳,呐喊声能传半个青城,这会儿估计是散了吧,远远看到人影在那里,稀稀拉拉。

    “喂,瘸子,爬那么高干什么,也不怕摔死。”郭铴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扶着栏杆,一会儿就到了二人面前。

    他一向叫郭唯瘸子。郭唯也习惯了,反正从小都是这么叫的。

    郭铴推了推郭唯的四轮车,一会儿往前推,一会儿往后推,一会儿又作势要把四轮车推到台阶下去,他又不是没干过这事,郭唯咬了咬牙关,双手握紧了四轮车两边,想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害怕。

    “小瘸子又到高台上偷看我们?不怕告诉你,哥儿们去赛马了,我还得了头一名,你这辈子呀,就离不开你的四轮车了,就说你这腿脚,连马背都爬不上去,还惦记着做什么?难道还想跟我争头名不成?”郭铴晃动四轮车,郭唯的身子像树叶子一样哆嗦起来。

    “我没有……偷看,只是散学了。”

    “这个时辰怎么会散学,别蒙我,申时未到,一定是你这小瘸子偷跑出来的,父皇一直夸你老实,小瘸子,原来你不老实啊,就今儿父皇没盯着上书房,你就偷懒。”

    相果心实在看不下去,抢过四轮车自己推着往下走:“不是九皇子要来这儿的,是我推他来的。”

    “你算什么东西?”郭铴伸手给了相果心一拳,正好锤在他胸口,他的力度,当然不会是人家用小拳拳锤你胸口这么简单,这一拳下去,相果心的心窝必定乌青。

    “二皇子不要欺人太甚,皇上说了,九皇子有疾,大伙儿得疼他。”

    “我父皇说了什么还用你教?我跟九皇子的事,是我们兄弟之间的事,有你插嘴的份儿吗”郭铴揪着相果心的衣领。相果心的丝绸袍子,有月白色交领,被郭铴揪着,整件袍子都皱了。

    “你放了果心,你知道他没有恶意。”郭唯坐在四轮车上急,可他身子瘦弱,平时不动也要咳嗽两声,如今除了急出一脖子汗,别的什么也做不了。

    “二弟,怎么还动起手来。”长廊的垂花门下立着大皇子郭琮。郭琮换了件暗黄色夹银线水波纹的袍子,身后跟着一个小太监,静静的看着众人。

    郭铴见是大皇子,便松了手:“大哥,不是我要动手,我跟九弟说笑几句,开开玩笑,这个相果心不识好歹,偏要插一脚,有他什么事呢?”

    “是吗?”郭琮淡淡的。

    “大哥,你看看天色,还不到散学的时候呢,这个相果心竟偷偷的把九弟推出来玩耍,这不是偷懒是什么,教坏皇子,得告诉陈师傅一声,罚他才是。”郭铴得意洋洋。

    郭唯不愿意了:“大哥,不是这样的,是……”

    郭铴又推了一下郭唯的四轮车,四轮车差点儿溜走,相果心赶紧拉住。

    “二弟,我听说,上书房的陈师傅今儿肚子疼,已经去父皇那里告了假了。”郭琮和和气气道:“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呢,果心他虽然是相大人的儿子,住在宫外,可跟咱们一块读了这么多年书,犯不着为小事生气。”

    郭琮身为大皇子,连皇上都夸他有气度。

    他娘梅贵妃年轻时还曾为了皇上跟满宫的女人置气,皇上的起居录上要是添加了什么女人侍寝,她都气得头发直竖,也曾因为争风吃醋打过别的女人耳光,也曾因为被皇上冷落拿别的宠妃撒气,有一天晚上风大,梅贵妃院中树折了,砸了房顶让她受了惊吓,半夜三更她直接去别的女人床上把皇上揪了过来给她安神。那些年她欺负过的女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不过这些年,梅贵妃对皇上似乎看淡了,管皇上睡在谁那儿呢,哪怕是皇上宠幸了什么端茶的,倒水的宫女,扫地的也可以接受。或是皇上心血来朝,睡了什么番邦进贡的异域女子,她都视若罔闻。那些后宫佳丽胆子也越来越大,做新衣裳,打新首饰,脂粉堆积,如玉如画,那腰身,那脸面,简直绝色,在她面前晃悠的时候,她还要夸奖一声“标致,把绿头牌摆上去,晚上抬她去皇上床上。”

    以前承欢殿宫女还向她汇报皇上的行踪,什么去了合意院了,去了长生殿了,一开始她还“噢”一声,后来理都不理,该干嘛干嘛,眉头都不皱一下,近几年来,小宫女来报皇上的行踪,跟什么女子交好,又睡在谁那里了,她甚至还要呵斥宫女“什么陈谷子烂芝麻的小事也来烦我,皇上总不会孤枕难眠,总要找人陪床的,管它谁陪,不是我就行,也不必告诉我知道。”

    宫里人都夸梅贵妃大度能容,活成了菩萨的模样,至少在宠幸一事上,她做到了足够的大度。

    皇上也这样夸赞她,说她是位贤妻,能容人。

    大皇子是她的儿子,小时候还看不出来,长大后被梅贵妃传染,也越来越有容人之量了。

    且不说皇子们缺什么少什么都可以向他要,便是对郭铴,郭琮也做到了足够的宽容。

    旧年中秋,校场比武,郭铴故意拿红缨枪戳伤了他的脸,小太监都要吓死了,皇上都大吃一惊,他也只说“不当紧,二弟也不是故意的。”

    这次赛马,郭铴得了头筹,他也大方的恭贺。

    他如此大度,君子一样,温和谦逊,彬彬有礼,倒让郭铴自忏形秽。

    总得找个台阶下。

    郭铴又揪住相果心的衣领,笑着对郭琮说:“今儿校场上的事大哥也瞧见了,过些天,父皇恐怕就会把相家姑娘赐给我,如此一算,我岂不是要当相果心的姐夫?这样说起来,我跟果心以后就是一家人,我自然疼他,哪会跟他生什么气?不过是开玩笑的,开玩笑的。”

    相果心懵。

    什么?皇上要把姐姐赐给郭铴?

    郭铴要当相家女婿,要做他相果心的姐夫?

    苍天啊,就是挨上两巴掌也没这么疼吧?心好痛。

    就郭铴这样的,横着竖着都看不顺眼的人,这个花花公子,招蜂引蝶的浪人,竟要成为亲戚了?

    相家上辈子做了什么坏事,要攀上这样的亲戚?

    相果心的心都要碎裂了。

    郭琮微笑着:“既然二弟知礼,那就让果心回去吧,这会儿已过了申时了,该出宫了。”

    郭铴阴笑着逗相果心:“果心,叫姐夫,叫姐夫。”

    相果心横眉冷对,不愿屈服。

    “你倒是叫啊,反正现在不叫,以后也是要叫的。”

    恶心。

    无论如何叫不出口。

    相果心恨不得像乌龟那样长出壳来将头伸进去,几个皇子目送他出宫,他觉得背上的目光简直承受不住,像一支支带火的箭射过来,射的他全身起了火,燥热,气愤,脑子都空白了。

    若是郭铴做了他姐夫,那以后还有何颜面活在这天地之间,就是不被郭铴打死,也得被郭铴给气死啊。

    皇子那么多,嫁谁也比嫁郭铴强。

    宣国姑娘那么多,怎么就拿相府姑娘练手?

    这么大仇吗?

    相果心百思不得其解,小跟班儿阿豆在宫门口侯着他,见他出来了,小步跑上去给他摇扇子接书包:“少爷散学了,今儿怎么样,还好吗?”

    “好个屁。”相果心憋的脸都红了:“生不如死。”

    阿豆没想到如此严重,小跑着才追上相果心:“少爷怎么这么说?谁在宫里给少爷气受了吗?有人欺负少爷?”

    “欺负我倒好,反正我也被欺负惯了,他不该欺负我姐。”

    阿豆不明白,也不敢多问。

    “这事,我不同意。”相果心气冲冲的往家赶,只用了平时一半儿的时间,就到了青城最繁华的地方,往常这个时候,还要留在这里吃一碗蒜汁凉粉,或者来四五串红木烤羊肉,这次真是一点儿胃口也没有,虽肚子咕噜噜的,心口却像压着一块石头,压的他喘不过来气。

    那个蒜汁凉粉的小贩还在做生意,见了相果心还要吆喝一声:“相少爷下学了?要不要来一碗老规矩?”

    “不要。”相果心拔腿就走,一会儿又退了回来。

    “相少爷还是饿吧,我这凉粉可是青城一绝,相少爷哪能错过呢,快来坐下,我这就给相少爷你盛,蒜汁还是多多的,芝麻酱也是足足的。”小贩吆喝着,手下已经盛了一碗出来。

    相果心并不坐,而是直接掀开了一位姑娘的帷帽。当众掀人家的帷帽可是失礼之举,遇见性子烈的,还能吃两个耳光。

    阿豆心头一紧。

    不料戴帷帽的姑娘反倒和气的说话了:“有什么事,等我吃了凉粉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