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毕,众臣如潮水一般退散。
藏蓝色朝袍渐渐的消失于皇宫侧门。
府衙大人周老头一脸严肃留在养心殿跟皇帝叙话。
他这老头,平时没病也要喘三喘,一向是领了俸禄就跑的,多的活儿一分也不愿意干,想揪他尾巴都揪不住,跟个泥鳅一样的滑,这回却坚持要等皇帝忙完。
皇帝看完了折子,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了。
周老头一丝不苟的立于台阶下等着,还不走,有点烦。
“大事还是小事?”皇帝问。
“不大也不小。”
好吧,等于没说。
“什么事?”
周老头从袖里掏出一支金簪。那金簪子的花蕊做的可真细啊。
常公公捧了金簪放在皇帝的长案上。
这是皇帝赏赐给相遂宁的,不过前些天的事。
“你这是何意啊?”皇帝问:“你是府衙大人,你捡了簪子就找失主,给我干什么?”
“皇上看看,可否认得这内造的金簪?”
“内造的东西多了,朕也不能一一认全,不过是一支普通的金簪罢了,周升,你将这簪子拿给朕看,是何意啊?”
“前些天青城有宗案子,说是有人被抢了两千两的银票,前儿皇上还惦记破案了没有,这不,臣终于发现了端倪。”
“什么端倪?”
周老头把日恒昌钱庄的事说了,又补充道:“那位被指认的姑娘,当日戴的正是这支金簪,我瞧这金簪有内造二字,怕有什么误会,所以并未追讨那姑娘,先来皇上这里问一问。当然了,那日姑娘的身边,还有一位公子陪着。”
“哪位公子。”
“是二皇子。”
皇帝瞥一眼那金簪,心里跟明镜儿似的,自然是他的二儿子抢了人家的银票,又领了一位姑娘去吃喝玩耍了,这周升老狐狸,当时如果抓了二皇子等人,可怎么给皇上交待?拿着金簪子交给皇帝,一则这两千两的案子算是结了。二则,把这处置权交给皇上,等于把烫手的山芋扔皇上怀里了。
“我知道了。你回吧。”
周升一走,皇帝便召见了郭铴。
郭铴刚从校场射箭回来,一头的汗,袍子松脱,还敞着怀,露出胸脯来。
到了养心殿,郭铴乖乖的立在他母妃合妃娘娘身后。
合妃娘娘像只老母鸡,穿着玫红色镶金花锦袍,双手一合,将郭铴挡在身后。
“两千两银票的案子,是你干的?”皇上的声音从高高的长案之后传过来,毫无温度,冷冰冰的像一把冰锥。
合妃陪笑道:“皇上这样大声,再吓着咱们铴儿。依我看,咱们宫里什么好东西没有,便是铴儿一年分发的用度银子也有几千两,再加上皇上另赏的东西,哪里就愁银子用了?区区两千两罢了,铴儿怎么会看在眼里?铴儿是跟着皇上长大的,他什么品性难道皇上还不明白?”
“他的品性做这事,真合适。”皇上倒是公正。
合妃又想替郭铴辩解,抬头看看默不作声的皇帝,她心中也甚是哆嗦,背着手把郭铴从身后扯出来,小声叮嘱他:“都是你招的。”
郭铴扑倒在地:“父皇……”
“那两千两,是你拿的?”
“我……我……是。”郭铴小声答道。
皇上眼神如炬,有什么事可以隐瞒的了他?料想着两千两银子不是什么大事,郭铴只恨相遂宁,没想到她装的什么事没有,一扭头就告发到皇帝这里来了,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个背后告黑状的,实在是可恶的很,心中气愤,嘴上便道:“没想到相家姑娘她这么……”
“原来你真的跟相家姑娘交好,你倒是识货。”皇上笑了一声,拿起长案上的金簪握在手中,说话的态度比先前好了太多:“铴儿年纪不小了,既然有喜欢的姑娘,就大胆说出来,以后出宫会客,银子不够花,只管问你娘拿,抢银票这等丢脸面的事,以后不要做了。”
“儿臣知道了。”
“这金簪的主人,你喜欢她?你跟她曾私下约见?”
合妃先不愿意了:“皇上,铴儿见个宫女都脸红的。”
皇上斜瞄了合妃一眼,合妃闭嘴。
皇上盯着郭铴。
郭铴想到了相嫣,相嫣姿色出众,腰身细软,又是相府出来的姑娘,且她喜欢自己喜欢的无法自拔,每次见了他,都恨不得像藤条一样挂在他身上,每每没人的时候,郭铴还要小心他自己的安全,生怕被相嫣非礼了。
以前都是偷偷的,现下皇帝问了,似乎也并不生气,这是好事。郭铴想了想回道:“我是曾经跟她私下约见……这些事想来也瞒不住人的,若说喜欢,有一点点喜欢啊,也不是非常喜欢。”
“臭小子,既然私下约见了,自然是看中人家相家姑娘了,放心,这事爹为你做主。”
皇上开了金口,以后不必再偷偷摸摸了,郭铴自然愿意。
离了养心殿,合妃阴着脸带着郭铴往合意院去。
路过承欢殿,一个洒扫的太监不小心拌倒了水桶,水桶里的水漫出来,湿了路,也湿了合妃的鞋底。
合妃使人揪了那小太监上前,让他拱着身子跪下,双手伸出摊在地上,合妃将脚踩在小太监手上,故意大力一些,小太监又疼又不敢出声,等合妃的脚收回去时,小太监的手已经破了皮,渗出血来。
承欢殿的大门开启,一位梳着双燕髻穿深红色绣如意金纹的宫妇走了出来,宫妇头上遍插珠翠,发髻正中那一颗明珠,足足有鸽子蛋那么大,耳环叮当,领约嵌宝,那通身耀眼的华彩照的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虽宫妇眼角有了皱纹,但体态丰腴,长眉深深,大红色的口脂衬的整个人愈发神采奕奕。
宫妇比合妃高出半个头,所以看合妃时,是居高临下的,合妃蹦跶一下,也未必能到这宫妇肩膀。
合妃见了宫妇,腿都软了,强装镇定,拿出主子的款儿道:“原来是梅姐姐。”
“你可别恶心我了。”宫妇冷笑一声:“你也配叫我一声梅姐姐。”
合妃脸一红。
这里是承欢殿,住的是皇帝的正妻梅如华梅贵妃。
当年她合妃赵蕊,不过是梅贵妃身边的一个熬药奴婢,梅贵妃虽体丰,但生大阿哥落下了饥荒,有好几年都喝太医院开的方子补养,所以滋生了熬药奴婢这个职业。
合妃赵蕊在熬药之前,做的是洒扫,送衣,点炭火的琐碎活,当上熬药奴婢之后,每月工钱涨到二两半,又因她会伺候,熬的药又细,温度又合适,所以梅贵妃对她高看一眼,反正用着顺手,就多用两回。
以致后来,梅贵妃的养生药,安眠药,静心药,退烧药,跟皇上事后的补药,都是合妃赵蕊熬好了端上来,再倒进玉碗里扇凉了再呈到主子面前,也不知什么时候,赵蕊这奴婢就跟皇上眉来眼去勾搭上了,一个熬药的,竟熬着熬着熬出头了。
丢了药罐子,抱上皇帝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先是被皇上临幸,封了个小小的官女子,后来硬说是看在梅贵妃的面子上不能亏欠了她,生生封了常在,赵蕊这肚子又争气,还生了个带把儿的,加上皇上坐稳了江山,宣国安定,于是一高兴直接封了一个合妃给她当。
如今合妃位分虽在贵妃这下,可也差不了多少了。
想到自己的熬药奴婢竟爬上龙床,还生了个儿子,梅贵妃就气的仰倒。
如今倒好,这合妃都敢欺负承欢殿的奴才了。
这是又忘了她自己的出身了吧?一天不提醒她三回,她就记不住。
梅贵妃呵道:“奴才们有什么错,自有我这个主子担待,当年合妃你给我端洗脚水伺候我洗脚的时候,有一回水烫了,我也没这么羞辱你吧?怎么,这么快忘了自己做奴才时的样子了吗?奴才还打起奴才来了。”
合妃脸一白:“我是皇上亲封的合妃。”
“呵。”梅贵妃冷笑:“合妃,好高的品级,都吓死我这个贵妃了。”
合妃脸一红,挺了挺胸脯。
“合妃,听说皇上要给你儿子找亲家了?是咱们宣国有名的没出息,骨头软,皇上的猴儿,大伙儿的笑柄,朝廷里闲领俸禄的相二品家的姑娘?跟你们郭铴真是般配的很啊。”
“铴儿是皇上亲生,皇上是喜欢他才替他张罗的。”
“是吗?以合妃的心气儿,铴儿找区区二品闲官家里的姑娘怎么行呢?据说那姑娘的母亲还疯疯癫癫,这在青城人尽皆知啊,那铴儿岂不是娶一个小疯子?哎哟,我说合妃,有空在这儿罚奴才,不如回你的合意院关上门吧,以后结个疯亲家,我要是你,都不好意思出来。”
这不是梅贵妃头一回挤兑合妃。
合妃刚上位时,梅贵妃三天两头找她麻烦,怼的是火花四溅。
可合妃也不是省油的灯,好不容易从泥坑里爬出来,自然不会让别人再轻易踩到她头上。
可从来没有一次,她如此的难堪,梅贵妃的话音刚落,她已经快步走远了。
郭铴是她的依靠,那些年做奴婢时的苦她还记忆犹新,所以一辈子不愿走回头路,扶持郭铴,是她的梦想。
她不止一次的想过,郭铴长大了娶宰相家的女儿,首辅家的女儿,大将军家的女儿,或是哪个位高权重的王爷家的,侯爷家的女儿都可以。
万万没想到,郭铴竟看上了相家姑娘。
眼瞎到这份儿,真让人气恼。
相家在青城是什么名声?
当年皇帝病死,众人悼念先帝,先帝兄弟好几个,谁都没瞧上现在的皇帝郭正禅,还是相大英那个叛徒首先三呼万岁跪倒在地,亲迎了郭正禅坐上宝座。
亏他祖上还是个读书人,亏的先帝把他当挚友,跟他推心置腹,高高的官位给他,厚禄也给他,有名有钱,这边几乎跟先帝称兄道弟啊,一扭头就把先帝给卖了,先帝尸骨未寒,他就去抱了郭正禅的大腿。
真是有辱祖宗。
真是有辱读书人。
合妃这种从熬药奴婢爬上来的人也瞧不上他:“一个闲职,没一点儿权势,就是领着晌等死的,子孙后代连个爵位也没有,能蹦跶了几天?他天天缠着皇上,他的女儿就缠着你,铴儿,你真糊涂,他女儿有什么好?那大将军家的女儿不也闲着的?她那娘又是疯子,是不是疯子我也不知道,如果真是疯子,那我们岂不是娶了一个小疯子?到时候再生个小小疯子,一串儿没完了……我的亲娘……”
郭铴也是挠头:“我也没说一定娶她,我又没认真,是父皇认真了,看他的样子,还想给我赐婚呢。”
如果皇帝赐婚,那就完了,皇帝的话,驷马难追,抗旨不遵,那是死罪。
好好的,真是晴天霹雳啊。
相大英也有这感觉。
皇上闲来无事,叫相大英进了宫。
本来是说最近青城的人好像多了,似乎是人丁兴旺的迹象,说着说着就跑偏了。
皇帝说:“我儿子看上了你女儿。”
相大英听了十分激动,被皇子看上,那以后是要享受荣华富贵的啊。
皇帝又说:“我二儿子看上了你女儿。”
二儿子是郭铴,那个不正经的,全青城的女子都要躲着她走,这实在不是什么好姻缘。
相大英苦着脸。
皇上瞧见了他的不乐意,推了推他胸口:“怎么,我二儿子看上你二女儿你不愿意?”
郭铴看上相遂宁?相大英没料到是这样的消息,他本以为郭铴识货,会先看上相嫣。
“我儿子若娶你女儿,我自然也不会亏待于她。”皇上望了望长案上的金簪:“回头让你那二女儿来宫里玩吧,我再看看,如果合适,我干脆就赐婚吧,许久不曾赐婚,都生疏了,正好练练。”
相大英木木的,心里五味杂陈。
“怎么,你不愿意?”皇上不满了:“怎么那么小气,你女儿嫁我儿子,开府出去难道亏待了她?便是你那儿子看上我的公主,我也不能说一个不字。”
“皇上……”相大英咽了咽唾沫:“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