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三品太医院左院判陆展府邸。
陆展朝服未脱,坐在内堂里,侍弄一盒子药材,人参,大黄,马勃,龙葵,阿胶,何首乌,几十种药材整齐的码在盒子里,一丝不乱。
陆展在太医院做了二十多年的太医,如今也有四十来岁,他自小接触中药材,养成了摸药材的习惯,心里爽快时摸药材,觉得不爽快了也摸药材,家里这些药材,被他摸的几乎要包浆了。
陆御合上装药材的盒子:“爹,你倒给个方子,病人等不得。”
“她的脉象?”
“沉细而柔,举之则无,按之乃得……这脉象我都说了两三遍了,爹你打算什么时候开方子救人?”
“哦。”陆展悠悠端起茶盏,似乎并不把陆御的话放在心上。
“她的脉象,一按便知是气血两虚,又受了内伤,只是这些伤都好养,我瞧着病人像是有疑症。”
“哦?”
“她身上的伤口不停流血,如果我没猜错,说不准她还会有咳血的症状,可按着脉象,又不像是心肺有病。”陆御不忘把他爹捧的高高的:“爹你贵为左院判,当年苦读医术,什么《黄帝内经素问》,《金匮要略》,《神农本草经》,爹都是精通的,以爹的经验,这病人有几成把握?”
陆展喝了口茶,招呼丫鬟过来伺候着换衣:“她的病倒不棘手,不过我不会开方子,让她去别的药堂看吧。”
陆御说的口干,高帽子也给他爹戴上了,不料他爹根本不理会,别说开方子,连看病人一眼也不愿意。
陆御想再争取,陆展直接断了他的想法:“我不是说过,咱们家行医,到我这里止,你这一代,不要走我的老路,更不要想着做什么太医光耀门楣,只需老老实实的做个普通人就可以了,不求你上进,也不要提什么看病开方的事。明白吗?”
在宣国,当爹的混的好,恨不得福及子子孙孙。
比如那些亲王贵胄,或者封侯封相的人,子孙罔替,可以世袭三代。
偏偏这个陆展,在太医院做到从三品,又受人敬重,却不喜欢自己的这个儿子沾染药材。
济世悬壶本是好事,他自己也干着这样的事,但到陆御这里,他又讳莫如深。
甚至,只要不行医,哪怕陆御没出息他都愿意。
还有盼着儿子不出息的。
这是亲爹。
“老爷回来了,刚炖好的红枣汤老爷喝一碗才是,暖暖身子。”是陆御的母亲庄尚微庄氏。
庄氏的爹当年是宫中的饮膳太医,是从一品的太医,有了庄氏这个女儿,如珠如宝,当年的庄氏,也是名门闺秀,端庄得体。
她有一头乌黑稠密的头发,如今用银雕栀子花簪子挽着,身穿紫棠色留仙裙,配浅紫色蔽膝,银灰绣金线小团花缎面锦衣。面容安详,一脸平和。
她手中的红枣汤还冒着热气。
陆展赶紧接下:“夫人小心烫着。”又说庄氏身后的丫鬟:“你们是怎么伺候的,这么热的汤,夫人眼睛看不见,你们竟让她端来。”
“老爷有心了。”庄氏浅笑:“我虽然眼睛看不见,可这府里一草一木皆是熟悉的,是我要亲自给老爷你端,丫头们不敢拦着。”
“虽如此,夫人也要爱惜自己。”陆展心疼的去呵庄氏的手,摸着庄氏的手有些凉,又说丫鬟:“夫人冬季血流不畅,容易手脚冰凉,你们该时时准备好手炉让夫人暖着,这么不周全,便是你们失职。”
“有手炉,是我想给老爷端汤,所以把手炉放下了。”
“虽如此,丫头们也该捧着手炉备用,到底是丫头们不尽心,让夫人受委屈。”陆展手捧红枣汤,等手热了,才把红枣汤放在小几上,伸手给庄氏捂脸。
四十来岁的人了,竟如此细致入微,洒的一手好狗粮。
陆御咽了口唾沫,爹娘这就叫鹣鲽情深吧,夫妻一场,互相体贴。自己的爹懂得珍惜,自己的娘温柔识礼,不像那个相府的二姑娘相遂宁,大大咧咧,还跟个汉子似的,“突突突”的坐着马车逛窑子,瞪人的时候,那眼珠子能像飞镖一样把人身上扎几个窟窿。
是了,自己还说要给阿水看病,如果看不好阿水的病,相遂宁不会放过自己吧。
惹不起她。
“刚才听御儿跟老爷说什么脉象的事,我就听了两耳朵,是哪家的病了?需要老爷开方子?”
“是春花楼的一个……”陆展一生正正经经,那种地方他从未踏足过,如今在庄氏面前提及,他都红了脸,至于陆御是怎么结识阿水的,他也略过不讲,不想让庄氏多操一点儿心。
庄氏倒也不多问,只是说:“老爷爱惜太医的名声,才不肯给病人诊治,平时遇见病人,无论穷富,只要求上门的,你从未拒绝过。御儿也要理解你爹的一片苦心。”
“可是阿水的病,除了爹,这青城恐怕没有人能治好她了。”
“你说什么?”庄氏握着手帕的手猛的一紧:“你说……病人叫什么?”
“叫阿水。”陆御觉得有些奇怪,平时她娘最是持重得体,举止有度,就是那年陆御顽皮用嘴咬着放烟花,把嘴给炸流血,肿的跟肉肠一样,又连发了十来天高烧,额头烫的能摊个鸡蛋,她也没有大惊失色,而是温柔的看顾他,伺候他喝药,就像哄他睡觉一样。
怎么如今像是受了什么惊吓?
庄氏垂下眼眸,轻轻的展了展衣裙:“原来是叫阿水,甚少听到这样的名字。在那个地方浸润,想来……是个可怜人。”
庄氏坐在那儿愣了一会儿神,又问陆御:“可知阿水得的什么病?还能治吗?”
陆御把脉象又说了一遍。
庄氏商量似的跟陆展说:“老爷肯定也知道,她的病,只能防,不能治,如今的医书,怕是不能治她的根本。”
庄氏跟着当年的庄老太医,耳濡目染,她又聪慧,许多病症她也知晓。
“是啊。这姑娘想要活着,便得处处留心,最好不要受伤,一旦受伤流血,就不容易止住,如果受了重伤,多半会死。”陆展叹气:“我不为她瞧病,一则是我身为太医,不便插手春花楼的事,二则她这病,用了方子也不见得能好,我并没有十分的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