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边升起的红日,将周围的一切染上了红光。夏天的光,似乎都比冬季显得更加的灼热。
短短不过数日,一切好像悄悄发生着改变。
公孙贺连着几日将疑犯放在烈日下暴晒的举动生生刺激了云中城百姓的心,本来为避免发生太多的冲突,他故意挑选了城中家人并不多的几人下手,可他却还是小看了他们生活在一起这十数年的情分,眼见自己日里相见的邻里遭遇那么非人的对待,怎么能够不让人寒心?
可是几日之后,公孙贺却忽然停手了。
可这举动,对于不明一切的老百姓来说,却是深夜里不知什么时候会再出现的猛兽,让他们日夜不得安寐,终日闭门不出,一时之间,云中城竟然变得好似一座空城。
云中城虽过百里之外,方才有郡县州府。可是因为他在江湖上的传奇,这个地方的一举一动,早已经被周边的人牢牢观看在眼中。
这短短接连的变故,也让周围的郡县终日惶恐,生怕一个不小心,便波及到了自己,以至于日常的安防巡逻,也在不自觉之间增强了许多。
肖衍景自己也不曾想过,自己此生竟然还有踏入云中城的一天。
这个季节的天难得露出灰白色,肖衍景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在这至尊之位的那么多个日日夜夜之中,他早就已经习惯将自己一切的喜怒哀乐隐藏。
“云中城,比朕想象的要荒凉。”
原本热得要流汗的午后,本应热闹不凡的街道上此时却是有些空空荡荡,两旁的摊位上还遗留着之前摊主尚来不及取走的一些工具。
这副略有些萧条的景象,使这原本炎热的日子,多了一丝凉意。
林羽站在他的身侧,垂目而立。
“圣上,此街原本热闹非常,但自公孙将军绑人在城门暴晒之后,一时间百姓之间人心惶惶,便都闭门不出了。”
肖衍景冷淡的唇角似乎出现了一个一纵即逝的笑,公孙贺虽然不聪明,但是手段确实是多得很,到底是上过战场的人。
而对于他此次的失败,肖衍景倒没有过多的气恼,若是就凭他的智商能够轻易对付得了温寄柔和染尘,岂不是相当于打得他这个对付他们多年未果的人的脸啪啪作响。
忽然间,他轻叹了一口气,那一声微弱的气息,甚至连一旁的林羽都未曾察觉。
他的心中忽然涌过一种异样的感觉,这些年一直夜不能寐的执念,感觉到这里,终将会有一个了断。
这个感觉多年来从未有过,肖衍景有些不可置信,当初南岳王上书温寄柔已命丧滇南之时,他不曾有过这种感觉,所以他很确定,那个鬼魅一般的男子一定还活着。
可是这一次,他们甚至还未曾见面,他却感觉到了,他们之间的终结。
终将是要到来了。
一连将近半月,云中城安静得犹如一个死城,除却每日在城墙上来回巡逻的士兵,还在透露着这座城的一点点活着的讯息。
公孙贺似乎真的是害怕了温寄柔喂他吃下失心丸,不再强行推无辜的百姓到城门之外。可是这风平浪静的几日,却让南离洛几人开始不安了起来。
闲林看着这几个孩子有些焦躁的样子笑了起来,只是伸手拍了拍他们的肩旁,说了一句相信染尘,便不再多言。
当赵大再度回来的时候,温寄柔转头对染尘说道:“他来了。”
肖衍景,果然还是他熟悉的那个君王,这么多年了一点没有变。
当最后一点红光消失在天边的时候,暮色重新笼罩了大地。
“时辰差不多了,我们该走了。”温寄柔抬头看了看天色,对身旁的人说道。
一只手却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你觉得他真的会孤身前来吗?”
对上顾绛河略有些担心的眼神,温寄柔笑了。
“当然不可能,我猜,他至少应该会带上全部的暗卫。”
她没有再开口说话,只是看着他。
温寄柔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还抓着他胳膊的那只手,有一丝凉意从掌心间传来。
“放心吧,我和染尘会安全回来的。”
她放开了手。
这是他们这几日所做出的决定,一个冒险的计划,可是却也是目前他们能够想到唯一可行的计划。
济世刀重新回到了秋莫远的手中,当初放下这把刀的时候,是觉得染尘已有能力用这把刀护好自己和护好这座城。如今重新拿起这把刀,也是想自己在有生之年,能够再护一次自己这个让人心疼的徒儿和那座城。
那个鬓角斑白的老人有些不自觉地摸了摸袖口中的刀身,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传到了他周身的每一个穴道。
说来也是可笑,他一直觉得自己这一生都是成就非凡,可是到头来却是忘了,人心到底是这世上最难测的东西。自己都无法全心做到一个承诺,内心却希望别人能够遵守吗?
与先皇的承诺现如今已如过眼云烟,现如今唯一能做的,便是保下这些孩子的命吧。
那个云中城曾经的城主一声轻微的叹息。
并无人察觉。
这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是极其平常的一个夜晚,对于云中城如今日夜闭门不出的百姓而言,只是希望这战战兢兢的日子早日过去,而不知有些人,便是有一次站上了命运的高台。
染尘有些无奈的自嘲。
当初澍时山一战,耗尽了他的心力,虽然清灵不曾明说,但是他十分清楚,他必然花费了极大的代价才将他救了回来。
原本从滇南回来之后,他以为他不停地妥协,便终究不会有这一天的来临,至少会来得晚一些,没想到却是那么的快。
那一次面对的,是一个祸世的魔头,他不曾怕过。
可是这一次——
他有些苦笑。
温寄柔轻拍了一下他的肩旁,唇角有淡淡的笑:“我这几日终于想明白,为何我在伽蓝的那一日想回来见你的欲望这么强烈,今日我终于想明白了,看来是注定,我与你要共同面对这一日,若能渡过此劫,这一生应当是彻底无忧了。”
染尘抿了抿嘴唇,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表情,伸手回拍了一下身旁伙伴的肩:“你说得对。”
若此劫避无可避,便直面而上吧。
是福是祸,尽力而为。
为了护得两位姑娘的安全,温寄柔思索再三,还是将司风留了下来。
看着几人的身影消失在黑夜之中,顾绛河静默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多年前在澍时山的那个感觉,又回来了。
她的脸色不知何时变得异常苍白,身体靠着门边,却好像不知被什么抽走了全身的力气,她只觉得一点一点,向下划去。
就在要到底的最后那一刹那,九夏飞奔过去,跪倒在她身后,接住了她即将倒地的身体。
“姑娘,你别吓我。”
九夏紧紧搂着怀中的女子,伸手握住了她的手,那股熟悉的冰凉感又再次袭来,这是以前每次她寒疾发作之时的模样。
“怎么会这样,清灵祭司不是已经为你拔出寒毒了吗?”九夏失声喊道。
好在怀中的女子只是有了短暂的失神,双眼片刻便又重新聚焦了起来,但是浑身无力的她并没有乱动,只是安静地躺在了九夏的怀中。
她反手捏了捏抓住她的九夏的那只手,轻声说道:“清灵已经尽力了,不过他已为我去除了大部分,我如今只是有些难受罢了,并不会再像以往那般,别担心。”
那侧躺在九夏怀中的医者,脸色苍白的犹如冬季的白雪,却还是柔声安慰着抱着她浑身颤抖的人。
她知道九夏对她有多么紧张,但是她不能说,这个感觉她太清楚了,以前每一次病发之时的疼痛都让她以为自己挺不过去了,可是却是一次又一次被师父救了回来。
被清灵救回来的时候,他明明告诫过自己的,可是这几年在滇南温暖如春的日子,让自己几乎忘记了这曾经痛不欲生的感觉。
“你万要谨记,留在你身体内的寒毒,已经渗入你的骨髓,我无能为力,但是可以暂时将它抑制,但是若你将它再次诱发——”
那个白衣祭司年轻的脸上,出现了欲言又止的表情。
“我会死的更快对吗?”顾绛河凝视着她,嘴角勾了勾,“清灵,我想碧海教主会很高兴的,你又变回了从前的样子,我刚刚在你的脸上,看到了不忍。”
灵蝶的光笼罩在年轻祭司乌黑的发间,额间的龙胆花发着淡金色的光,清灵微微俯了俯身子,那双深邃的眼眸仿佛可以看到灵魂的深处。
“星晚,好好在这个世间活下去吧,即使只有几年的光阴,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也替阿幼朵好好看看这个世间。”
她无奈的笑了笑。
本想回来看看师父,看看青阳新婚时的样子,这下好了,师父还没有见到,这遗留在身体里的唯一一点寒疾却又是被诱发了出来。
可是这几天受伤的人太多太多了。
从药王谷而来的女医者,终究还是无法眼睁睁地看着生命,消失在眼前。
可是搭上了自己的这条命,这条救赎之路,走得究竟值得吗?
“姑娘,你这是何苦呢?”九夏有些气急败坏,却终究还是没有忍住,豆大的泪珠落了下来,滴在了两人的手上。
“救南离洛,是因为他是青阳的夫君,救叶星河,是因为我看得出,他是个好人,而且你喜欢他,”顾绛河有些心疼地看着她,“傻丫头,别哭,我在这。”
“你不会有事的,”九夏用手背猛地抹了一下眼泪,“你起来,我去找司风,我们下山,我带你回药王谷,他们此战是否胜败,与我们毫无关系,我要带你回去找蘼芜谷主。”
夜似乎是越来越深了。
一阵马的长鸣声在深夜中嘶鸣,有人拉紧了缰绳。
“教主,我们并不知星晚姑娘在何处,该去何处寻她?”亦夏看向了她身侧的男子。
那张与顾绛河极为相似地面庞在黑夜中轻皱着眉头,是啊,他该去何处寻她?
心中却一闪而过一种异样的感觉。
手中的缰绳却已经握紧。
“去药王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