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雨轩二楼雅间。
沈芷兮还不知道楚王薨了的消息,她来到信中约定好的雅间,过不多时,她便听见外面的叩门声。
她理了理思绪,敛声道:“进来。”
一位手持拂尘仙风道骨的年轻道人缓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剑侍模样的女子,单看眉眼与李不言倒是有几分相像。
“想来殿下应该未曾与阁主打过交道。”陶成蹊微笑着介绍道,“小女子名唤陶成蹊,而这位便是璇玑阁阁主,苏九陌。”
苏九陌躬身一揖,“贫道见过殿下。”
沈芷兮点头道:“本宫已经猜到你们的身份了,不知你们将本宫约在此处,所为何事?”
“自然为的是一桩……陈年旧事。”苏九陌笑了笑,与陶成蹊一同落座。
沈芷兮替自己斟了一杯酒,听陶成蹊将那些尘封已久的旧事娓娓道来。
三年前。
贞元二十七年的台州卫,人心惶惶。
无论是陆上的台州城,还是海上的定远舰。
东瀛舰队已经将定远舰围在海中,确保连传信的木鸢都飞不出去后,派出使者企图劝降。
讽刺的是,这个劝降的使者出身四世三公的簪缨世家,清河崔家。
他是崔显纯的亲侄子,朝中勋贵,世代受朝廷俸禄供养。
如今却妄想投靠倭寇,轰开大昭的国门。
定远舰的管带,正是大昭立国以来第一位女将军,顾长安的夫人林玉姝。
林玉姝见那帮洋人还敢派这狗贼来劝降,当即要抽刀砍了他,却被手下死死拦住,说两国相争不斩来使。
她想突围出去,却被敌方的炮火猛烈轰击,根本无法突围。
林玉姝用木鸢送出最后一封急报,命手下开着定远舰撞向了敌方军舰织田信长号。
同归于尽。
固守台州城的闽浙总督方一燝接到这封绝笔,已经是两日以后。
也正是因为这两天贻误战机,导致昭军失去了最后的反击机会。
方一燝仰天长叹。
此计不成,便是上天不许他活。
唯有一死,以报苍生。
三日后,坐镇南京的兵部侍郎崔显纯接到了台州陷落,闽浙总督方一燝殉国的消息。
举国皆惊。
当时病入膏肓的贞元帝闻讯亦是大惊,急忙调兵遣将,杨宜临危受命指挥战事,这才勉强将这场仗打赢。
“殿下可还记得此事?”陶成蹊试探着问。
沈芷兮皱了皱眉,“怎会不记得?接着说便是。”
陶成蹊神色有些激动:“若是没有崔显纯的错误指挥,我们也不会输给倭寇,定远舰也不会深埋海底,三万浙东军更不会葬身沙场,他是罪魁祸首!”
苏九陌摆了摆手,示意她冷静一下,随后又转向沈芷兮,拱手道:“殿下,既然我们有共同的对手,那为何不联手呢?”
沈芷兮将茶盏中的明前茶饮尽,双眸紧盯着苏九陌,敛声道:“璇玑阁先前可是将京城搅了个天翻地覆,要让本宫相信你们,还不够。”
“殿下想要什么?”苏九陌挥了挥手中拂尘,笑意不减。
沈芷兮直截了当道:“天下第一阁,就拿出这个人尽皆知的事来诓骗本宫,似乎太没有诚意了,阁主你说呢?”
苏九陌了然,原来是筹码还没加够,“殿下当真谨慎得很。”
“跟你们这些江湖中人打交道,不小心谨慎些,只怕会着了你们的道。”沈芷兮回敬道。
“既然如此,贫道便再送殿下一个不为人知的事情。”苏九陌将早已写好的信递给沈芷兮。
这一次用的是容易辨认的簪花小楷,沈芷兮暗自舒了口气。
总算不是那稀奇古怪的鬼画符了。
她大略扫了一眼信中内容,便明白了。
在贞元二十七年的台州海战中,崔显纯曾瞒着朝廷私自与倭寇头子议和,甚至授意侄子卖国求荣。
但闽浙总督方一燝得知此事后怒斥崔显纯,并率本部浙东军主动出击,结果他没想到定远舰居然撞沉了织田信长号,更没想到倭寇趁着海防空虚在台州沿海登陆。
方一燝被倭寇打了埋伏,再加上崔显纯隐瞒消息不发兵援救浙东军,致使浙东军全军覆没。
沈衡什么秉性沈芷兮这个当姐姐的最是清楚不过,他恐惧的无非是众叛亲离。
而今崔显纯居然通倭,沈衡的反应可想而知。
仅凭这一个罪名,便足以扳倒崔显纯。
而后三人又洽谈了相关事宜,一番觥筹交错后,沈芷兮就告辞了。
临走时,她笑了笑,似是洞察苏九陌心中所想,“燕都城在下雨,不用送了,舅父。”
苏九陌凝眸望着长公主殿下清冷孤绝的背影,自言自语,悄不可闻:“阿姐,你应该也不想让柒儿看见我现在不人不鬼的样子吧?那我便在暗处护着她,做她的影子,如何?”
陶成蹊怔怔望向他,不知该怎么安慰。
他似乎……也不需要人安慰。
苏九陌自嘲地笑了笑,低声道:“阿姐,她很像你。”
窗外,雨打海棠,绿肥红瘦,一派萧索。
掌灯时分,顾沅在一石居约了方从哲。
“殿下上次正在气头上,那些话你别太往心里去。”顾沅替他和自己各斟了一盏酒。
方从哲摇了摇头,“殿下没说错,我为的是一己私利,想为我爹讨个公道,但那些落榜的举子毕竟是无辜的。这是我和崔显纯的恩怨,牵连那么多无辜之人,对我对他们都不是好事。”
顾沅将盏中清酒一饮而尽,缓声道:“中涵兄,还记得你我做的那笔买卖吗?”
“我做你的线人,你帮我除掉崔显纯。”方从哲不解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现在就有一笔买卖,可以将崔显纯置于死地,你做不做?”顾沅有意卖了个关子。
方从哲点头道:“我同他有世仇,自是会答应这笔生意,不过你要靠什么扳倒他?”
顾沅微笑着说出了那个致命的罪名:“通倭。”
方从哲眉头微皱,“有实证吗?”
“你只管上疏参他,只要皇上下旨抄家,他通倭的罪证自然便会重见天日。”顾沅笑笑。
方从哲还是有些不放心,“这事能成吗?”
顾沅淡笑,“打蛇打七寸,你一旦拿捏住了他们的命门,便没有做不成的事,沈瑛不就死在唐修瑾手里了吗?”
方从哲想想也是,“我立刻回去写奏疏,明日一早由我上疏参他,临熙兄不要出面。”
顾沅皱了皱眉,“我若是不出面,明日早朝你只怕不容易应对。”
方从哲笑笑,“能不能应对是我的事,与你们无关,我不想因我的私事再拉着那么多人往火坑里跳。”
“可我们已经在火坑里了。”顾沅镇定自若地看着他,敛声道,“我现在要做的,是把你们拽出去,一个都不少。”
方从哲喃喃自语:“你倒是重情重义……”
顾沅低声笑道:“有人说过我重情重义,也有人说过我薄情寡恩。中涵兄,你看到的,不一定就是真实的。”
方从哲摇头苦笑:“但你一直把我当兄弟,不是吗?”
顾沅凝眸望着他,缓声道:“咱们俩的交情掺杂了太多利益,或许……以后可以改变一下我们的相处方式。”
方从哲笑了笑,这便是交了个真心朋友的感觉吗?
似乎还不错。
以往他都是一个人踽踽独行,直到他遇见了顾沅。
顾沅以真心待他,他便可以为顾沅除去一切障碍。
“临熙兄,答应我一件事,安置好我那些落榜的同窗。”
两人离开的时候,雨小了些。
顾沅走到半路上,忽然一乘宫里的马车在他身侧停下,一双纤细柔软的素手挑开车帘,轻声唤他:“阿沅!”
顾沅低声笑了笑。
他知道,这么大阵仗,必定是她来了。
马车里,沈芷兮慵懒地靠在一身风霜的少年身上,勾了他一缕乌发放在手心把玩,“方从哲这回又问你要了什么价码?”
“安置好那些落榜的举子。”顾沅笑了笑,“这还用得着他嘱咐吗?”
沈芷兮顺着他的话音点了点头,“对啊,你跟他本就不熟,他今儿个缘何如此反常?”
顾沅一把捉住沈芷兮把玩他发梢的柔荑,语调中带了几分恃宠而骄:“殿下,欲知后事如何,先答应我一个要求。”
沈芷兮浅浅一笑,“你觉得还有什么要求是本宫一个公主无法满足的?你且说吧。”
顾沅凑近她耳边,轻声道:“我想亲你,可以吗?”
沈芷兮一下子懵了。
“就亲一下,你还要征求本宫的意见?”她发现顾沅这人当真是矜持过头了。
平日里看起来混不吝,骨子里却是个端方持正的君子。
思及此处,沈芷兮不禁唇角微勾,“亲就是了,谁拦着你了?”
他仿若一个虔诚的信徒一般俯下身去,在少女唇边留下了独属于他的印记。
那是他心中最高贵的神祇,他必须认真对待她的每一次。
直到一旁搁置的宣德炉落地,顾沅才回过神来,他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对了,答应小殿下的事情还没说呢。
他清了清嗓子,缓声道:“方从哲能对我坦诚相待,我其实很意外,但仔细想想,除去那天我把他找来,你数落了他一通以外,我对他倒还不错。”
沈芷兮无语望天:“你的意思是,我数落他还错了?”
顾沅连忙辩解道:“我不是,我没有,他活该。”
沈芷兮轻声笑了笑,“刚还把人家当兄弟呢,这就反悔了?”
顾沅微笑不语。
“其实你说得不错,他把我们所有人都拉进了一个不一定能出来的火坑,的确不是很仗义。”沈芷兮浅笑道,“不过好在我们将局面扳回来了,要不然我当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顾沅垂眸望向怀中的少女:“明日早朝就看方从哲会怎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