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延津一向跟赵叡看不对眼,赵叡自然也清楚。
从出身上论,慕容延津就不甚喜欢赵叡。
赵家是嘉定七年青盖入洛的南朝皇族,算是洛州士人在北离朝中的代表,但作为天潢贵胄的洛州赵家在漠北六大世家中根本没有立足之地,向来被坊间传言称为“漠北第七世家”。
而慕容家作为漠北六大世家中位居榜首的门阀大族,从出身上就瞧不起汉军旗出身靠攀附耶律家成为朝中新贵的赵家。
赵叡一直跟慕容延津的关系不远不近,国舅爷也很识趣地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
素有“青衣学士”之称的赵叡毕竟是耶律楚材的得意门生,慕容延津便算是贵为当朝国舅爷,怕也得让这位四朝元老几分。
思及此处,慕容延津便侧过身去,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副使大人既然还要面圣,那老夫便不叨扰了。”
赵叡拱了拱手,便径直向李玄翊的营帐走去。
李玄翊虚弱地躺在榻上,虽说受了伤,但脑子还算清醒:“耶律楚材让你来的?”
赵叡躬身答道:“回陛下,右相得知您龙体抱恙,特命臣前来护驾。”
李玄翊不知是因为伤口疼痛还是心烦意乱皱起了眉头。
又是右相……
好,好得很。
李玄翊咬紧牙关一字一句地问他,“护驾?朕的主力大军都埋在三七岭了你才打着护驾的旗号过来,世上哪来那么多巧合之事?是不是耶律楚材让你这么做的?”
赵叡叩首道:“臣并非有意辩解,可臣昼夜兼程赶到辽东,形势已然危如累卵,臣……请陛下降罪!”
李玄翊挑眉,“降罪倒是容易,难的是服众。既然如此,你给自己定个罪名吧。”
“办事不力,致使陛下身处险境,当罢免臣军机章京一职,罚俸半年以观后效。”
李玄翊笑笑:“不愧是枢密院的副使,做起事来一丝不苟。俸禄该罚,你这个军机章京的职务朕就不动了,现下正是用人之际。”
“臣领旨谢恩。”
“先别急着谢恩,起来。”李玄翊撑着床沿坐了起来,“这场仗该怎么打?”
赵叡欲言又止。
李玄翊似是看出他的顾虑:“但说无妨。”
其实小皇帝一直把赵叡当成半个自己人。
从出身上论,李玄翊出身陇西李家,赵叡出身天水赵家的分支洛州赵家。
同为汉人,对小皇帝来说,汉军旗出身的赵叡自然比耶律楚材和慕容延津这些人要忠心一些。
李玄翊尚在思量,赵叡便沉声道:“回师漠北,固守科尔沁长城,如此可以东御辽东,南防蓟州。这场仗无论是我大离还是大昭,都没有一步吃掉对手的打算,大昭想收拢的是在洛州埋下的细作,我们想收拢的也是在辽东安插的眼线,因而这场仗我们回防漠北,输掉了面子,却赢了里子,这笔买卖换作陛下,陛下愿意做吗?”
李玄翊缄默不言。许久,他开口问道:“若朕执意要打下去呢?”
赵叡摇了摇头,“那这场仗的结果便不是臣所能预料到的了。”
“你这是跟朕打擂台?”李玄翊声音发冷。
赵叡不紧不慢地答道:“臣不敢,但大离的列祖列宗把江山社稷交到陛下的手里,陛下应慎之又慎,切莫意气用事。”
这句话倒意外让李玄翊消了气。
沉默半晌,李玄翊艰涩开口问道:“还有什么法子?”
帝王的自尊让他不愿去选择一个折中的办法。
当倨傲成为一个王朝的墓志铭,这个走向末路的帝国无疑是可悲的。
赵叡抬起头来端详小皇帝片刻,再次叩首道:“和亲。”
李玄翊怒喝道:“赵叡,你是不是疯了?朕就这么一个妹妹,你要是敢让她嫁到大昭去,朕让你给她陪葬!”
赵叡平静道:“并非我们嫁公主,而是大昭嫁公主。”
李玄翊怔住了。
片刻后,他疲倦地挥了挥手,“下去吧,朕累了。”
及至天明,顾沅这边得到消息,昨天还气势汹汹的李玄翊居然撤军了。
林濮阳皱了皱眉,“先前扬言要打进山海关的是他,现在跑得比兔子还快的也是他,李玄翊要做什么?”
顾沅摇头道:“目前暂时还不清楚,但我昨日接到一个可靠情报,耶律楚材把枢密院副使赵叡派到前线来了。”
“声东击西?”
“枢密院在保密这方面做的倒是滴水不漏,我们的暗探得到的是耶律楚材放出来迷惑我们的假消息。”顾沅揉了揉眉心,感觉头又比往日疼了几分,但还是强撑着说,“先出兵收复辽北四城,等着朝廷的消息吧。辽北四城有三座城池都在北离的铁蹄之下,我实在安不下心来。”
林濮阳拍了拍他的肩,让他好好休息,便去调派兵力北上收复失地。
等到林濮阳等人离开,顾沅再也支持不住,双手扶着椅背瘫软在地。
头风病跟他纠缠了二十年,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了结。
不行,回头还是去找自家小公主给他扎几针吧。
想到沈芷兮,顾沅不禁唇角微勾,继而心底又泛起一丝担忧。
不知道他出征以后,她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沈芷兮向来有挑食的习惯,有他一日三餐看着还好,现下他不在京城,她很有可能就随便吃点打发了。
顾沅猜的不错,沈芷兮还真是这么打算的。
随着顾沅出征,她一下子无聊了起来,每天除了按部就班地处理政事就是给他写信,横竖他也收不到。
她去找过云深禅师两次,陪着姚太傅下了两局棋,一次不分胜负,一次输得彻底。
七天时间,她写了十三封信。
平时跟他闲谈几句风花雪月已经成了习惯,他一走,宣华宫忽然就变得空空荡荡。
这几天沈芷兮一直琢磨着重开宣徽院,因为她发现,锦衣卫作为一个情报机构的作用的确有限。
就像这场仗,虽然只是边境上的冲突,但锦衣卫没少收到假情报。
相比于北离枢密院的知己知彼,锦衣卫对洛州的控制力相当有限,基本上被渗透成了一个筛子。
而宣徽院是她父皇贞元帝在世时短暂设立过的一个用以制衡锦衣卫的情报机构,可惜设立没多久就因为徐玠和谢镇的劝谏不了了之了。
现在她要重开宣徽院,面临的不仅仅是前所未有的阻力,还有无人可用的窘境。
更为致命的是,她必须将宣徽院的权力牢牢抓在自己手里,因为她能想到的,唐修瑾也能。
她正思量着,茗清便匆匆跑了进来:“殿下,顾三小姐在外面等着您,说是淮清侯突发重疾,已经昏过去了!”
沈芷兮骤然想起一件事。
顾长安当时还中了宁封子的蛊毒!
她千算万算,怎么把这件事给算漏了?
不,一定还有转机……
她和顾沅都重生回来了,顾长安怎么会出事?
思及此处,沈芷兮连忙嘱咐茗清:“清清,你拿着我给你的那个如朕亲临牌去找萧南亭萧太医,快!”
沈芷兮这边交代了茗清去请太医,便和顾念秋一同赶到淮清侯府。
“顾侯爷究竟怎么了?”沈芷兮问。
“我爹突发急症,今日下朝便昏迷了……早朝的时候他上了一份折子,好像触怒了皇上……”
沈芷兮皱眉道:“折子?什么折子?”
沈衡什么性子她一清二楚,若是惹了他不痛快,给你个体面就算是皇帝陛下体面了。
“恳请皇上,不要再将顾家的女儿嫁给皇室……”
话音未落,顾念秋便泣不成声。
她的爹爹乐善好施,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可上苍无情,为何要让好人落得如此境遇呢……
说话间,两人匆忙赶到淮清侯府,还没进去便见到陆燃和一众家眷进进出出,温钰卿在一旁安抚着哭得梨花带雨的顾怀夏。
沈芷兮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再去纠结温钰卿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沈芷兮闻言连忙与陆燃赶到顾长安病榻前,可当她为昏迷不醒的顾长安把过脉后,眼尾不禁洇开一层红圈。
他这分明是在以命换命啊。
“殿下,侯爷的病情如何?”陆燃不谙医术,但他见沈芷兮眸中闪着泪光便知情况恐怕不好。
“宁封子下的蛊毒复发,深入骨髓,若是早几个时辰,也许还有一线转机。”沈芷兮再难抑制自己的悲痛,涟涟泪光滑落脸颊。
陆燃恍然大悟,他是强撑着病入膏肓的身躯为女儿换得了余生安稳,甚至更远一点,在他遇刺的时候,蛊毒就已经侵蚀了他的身躯。
值得吗?
对于一个父亲来说,值得。
沈芷兮转身问陆燃:“萧太医到哪儿了?”
话音刚落,萧南亭便提着药箱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师父,情况如何?”沈芷兮连忙问道。
萧南亭摇了摇头,有些艰难地开口道:“殿下,臣已无能为力。”
沈芷兮拭去眸中泪水,颤声道:“去知会顾家人一声,为老人家准备……后事……”
她以为自己重生回来就能改变原来的轨迹,可有些冥冥中注定的事情她还是无力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