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天。
莫塔从来没想过,二十天居然会短暂到好像一眨眼就消失掌间。
明明在图书馆里的每一个小时都漫长的让人昏昏欲睡,可当自己从那个和自己长得一样的“鬼”嘴里得知了6月17日的期限,一切都变了。
时间简直就是最让人厌恶的小偷,你越是畏惧祂,越是警惕的防备祂,祂就会用越精妙的技巧偷走你的一切,然后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眼睁睁地看着你慢慢陷入绝望的深渊。
看似平常的生活,在林克告诉他那个时间之后,莫名开始变得让人恐惧。
莫塔开始仔仔细细地观察感受自己身边的一切,似乎只要自己这样做就能抓住预言的马脚,等林克下一次出现的时候,用一个毫无礼貌的嘲笑来说明他就是个飘在半空的骗子。
但,早已经写好的命运,真的会因为一个十几岁的小男孩的恐惧,而不忍心挥下自己残酷的镰刀吗?
帝国皇家图书馆。
莫塔强行控制着自己的眼神停留在面前的书页上,“老师,我的母后和父王会离开我吗?”
出乎意料的疑问让洛曼一向冷淡的脸上都微微色变,他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让莫塔有了这样的想法,但他肯定让他知道关于帝国目前的详细状况,无用且有害。
而且就算他告诉莫塔,帝国已经走在下坡路上,任何时候都有可能因为不注意的一次跌倒,导致直达灭亡的颓败,又能有什么用呢?
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孩子,一个生错了时代的孩子。
“为什么要这么问,”洛曼心底叹了口气,脸上却风平浪静,“你又做了什么事情惹得女王不高兴了?”
“没有啊,我这几天都很听话,”莫塔垂着眼,小小的眼睛里全是对另一个真实的世界的不解,“但是我突然有些害怕。老师你告诉我,母后和父皇绝对绝对不会离开我的对吗?”
洛曼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走到莫塔的身边。
这个一直都没能达成他期待的孩子,此刻看向他的眼神却让他有些窒息。
在无数人都只能眼睁睁等待着最终审判的时候,却要让一个还生活在母亲梦乡里的孩子劈头盖脸的撞上即将夺走数百万人生命的风霜。
他笑了,笑得相当勉强但已经用尽他的全力:“世界上没有绝对的事情,莫塔。”
“可我是····她是我的母后!她不可能离开我!”
“有很多事情都不是人力能够解决的,很多结局也不会因为个人的想法而改变。
我相信,只要女王能够做到,不惜一切她也会陪在你的身边。只要陛下还有力气,他永远会用让你嫌弃的胡茬戳你的脸。
可是,世界上有太多太多我们无能为力的事情。
你要学会接受,莫塔。
早早接受能够让自己尽早解脱,否则只是在给自己造的囚牢里折磨自己。”
莫塔盯着老师的眼睛,那双被称为帝国智慧之轮的瞳孔中,却蕴含着如此绵长的怜悯。
一股强烈的作呕感涌上心头,让莫塔不愿意在和这个老者说上任何一句话。
洛曼也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或许他自己都察觉到了自己刚才所作所为的可笑。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各自怀着难以言喻的思绪,默默等待着时间的流逝。
直到,女王又一次出现在图书馆里。
“莫塔?该回去了。”
莫塔听到自己身后传来的温柔音调,心底的烦躁非但没有任何的减轻,而是愈加沉重,愈加难忍。
从未让他有过片刻不满的母亲,此时此刻却让他有些畏惧相见。
似乎只要看不见,就不会想起那个奇怪的人,不会想起那个奇怪的日子。
真是连他自己都觉得嘲讽的自欺欺人。
“殿下!”就在两人即将走出图书馆大门的时候,洛曼突然从自己的位置上站起来,摘下了自己水晶的眼睛,两手颤抖着,“不要害怕,一切都会安排好的。”
莫塔回过头,看着老者脸上难掩的慈祥,像是赌气又像是起誓:
“老师,我绝对绝对不会接受,任何我不愿意接受的事情。”
少年跟在女人的身后,缓缓远离了这座图书馆。
从无数时光中沉淀下来的文字,此刻都比不上这个少年心中波澜起伏的思绪。
第一次,他从别人身上感受到了同情,从别人身上感受到了怜悯。
感受到了,天之将倾是无能为力的麻木是多么痛苦的折磨。
今天,已经是六月的第一天。
距离林克所告诉他的日子,还剩下十七天。
接下来的日子很繁忙,母后变得像是当初的父皇一样端坐在宫殿的深处,总是对着一些写满了蝇头小子的书册唉声叹气。
反倒是父皇得了空闲,总是领着他做一些有趣的小玩意。
也是这个时候,莫塔第一次知道,原来屹立在这个国家顶端的父皇,其实小时候也有沉迷在雕刻中玩物丧志的时候。
当一只只活灵活现的小动物从方方正正的木料里跳出来的时候,莫塔简直感觉父亲那双苍劲有
力的手掌比神明都更加神奇。
父亲这个概念,也以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方式,飞速地在他人生中变得充实饱满。
一切都美好的不像话。
艾莉卡近来也经常在她父亲的带领下进宫,有时候两人一打闹就是一整天。
两颗年轻的心脏激烈的跳动着,渴望着和另一颗心的接近,想要感受另一颗心的温度。
很多年后,直到自己迎来结局的时候,莫塔向林克问了一个问题。
如果没有那个期限,他会不会迎来人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如果没有那个期限,他会不会拥有一次没有那么晦暗的人生?
可,世上没有如果,他也就只能在每一次深夜来袭的时候,无法抵抗地重新坠入对未来的惶恐中。
时间,来到了16号的黄昏。
哪怕没有生命的东西,也会在不同的氛围中被赋予不一样的感觉。
往日充满了辉煌的宫廷,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颤动着自己华美尾羽的孔雀,让人情不自禁的顶礼膜拜。
而今天,一切都变了,变得古怪,变得如此令人不安。
母后才刚刚安排自己睡下,怪异的喧闹声就从四面八方传来,倾尽全力地往空气中泼洒焦躁的气味。
腥红的光茫刺破夜幕,连天穹上高挂的月弧都怯懦的躲闪着,只敢跻身云层之后偷偷观察着。
莫塔也说不上来自己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半梦半醒之间,泪眼朦胧的女仆长突然带着人冲了进来,慌里慌张地帮莫塔穿上一件披风,带着他就要往外走。
困倦的双眼只是微微睁开了一条缝隙,但他依稀能够辨认出来,眼前的方向正是赶往父皇休息的宫殿。
十七号,就是明天。
等这个念头冲进莫塔脑海中的时候,惶恐已经倾盆大雨一般遍淋他的全身。
什么困意都消失的无影无踪,脚步都用不上催促,就越来越快,越来越软弱。
“谁让你们带着殿下来的!”
看比惊雷的怒斥在耳畔响起的时候,莫塔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脸上的表情有多么狼狈。
站在他面前的母后完全成了另一个样子。
点点梅花血迹点缀在她的纱裙上,她的手臂上,她的脸上。
比云层还要绵软的眼,折射出的却是钢铁一般坚硬的色泽。筆趣庫
女仆们慌了,她们自己恐怕都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所有人急促的情绪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感染了她们。
最后还是和莫塔站的最近的女仆长走了出来,咚的一声,干脆利落地跪倒在地,叩首谢罪:“女王,我不知道,有人叫我带着殿下来见陛下。我,我不明白,我记不起来究竟是谁了,女王,请女王恕罪!”
莫塔傻傻地愣在原地,身边的每一个人他都认识,可现在,他又觉得自己都不认识了。
父皇,父皇出事了吗?
可是,怎么会?明明下午的时候还好好的···
“莫塔,就到这里吧,不要进去了,”女王露出一个破碎的微笑,揉着莫塔的头顶,语气复杂,“你父皇不愿意让你看见他现在的样子。好好记住这段时间他陪伴你的时光,这是他能够给你的一切了。”
莫塔抬起头,十七这个数字越来越快的在他心头炸响,就像一座坏了的钟,不断发出让人厌恶的催促:“父皇怎么了?”
“你父皇没事,回去休息吧。”
“母后!父皇究竟怎么了!”
少年沙哑的嗓音仿佛来自跨越漫长时光之后的自己,苍老而悲恸,却又带着些许不愿说出口的清醒。
离开,居然是这样可怕的词汇。
女王深深地看了莫塔一眼,在自己儿子的身上,她第一次看见了让她都意外的成熟。
他没有哭泣,没有癫狂,只是压抑着痛苦寻找一个答案。
“回去,好好休息。明天,我会将一切都清清楚楚的告诉你,好吗?”
灯火通明的宫殿,母后一个人的身影渐渐消散在光线中,嘈杂和烦躁却永远都留在了莫塔的心里,至死方休。
“出来。”
躺在自己的床上,莫塔的眼神空洞的可怕。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方向,一遍又一遍的呢喃着:“出来。”
“你就算叫我出来,也改变不了任何事。”
这二十来天的遭遇,林克在莫塔的体内看的一清二楚,也正是因为如此,不用少年开口他就知道他想要说些什么,直接打消了他的幻想。
莫塔听到他的回答,浑身都剧烈的颤抖起来,牙关紧咬下唇,眨眼就渗出一片血迹:“你不是我。你不可能是我。”
“对,我不是你。从一开始你就没相信过我,对吗?
到了现在,预言成真你反倒想要向我寻求帮助,不觉得可笑吗?”
“你不是预言家,”莫塔低声喃喃,“这一切都是你做的对不对?”
“你怎么会这么想?”
“附在我的身上,接近我的父皇,就是为了伤害他是吗?
我不会放过你的,我不会放过你的···”
“等等,你听我说,喂!你要做什么?”
林克本以为莫塔最多就是发
泄一下就完了,毕竟是史书中献祭了不知道多少人的魔鬼,情绪上总不至于太脆弱吧?
直到,他看到莫塔摇摇晃晃地走下床,找到了一把拆信刀。
随后,在林克难以置信的眼神中,莫塔居然持着拆信刀,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径直对着自己的手腕用力一划。
血光顿时覆盖了莫塔的双眼,腥气直冲鼻腔。
可莫塔就像是感觉不到痛苦一般,甚至有些快意的低吼着:“我会死,你会跟着我一起死!都死!都死!”
林克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他就发现自己已经完全失去了行动能力。
莫塔的虚弱,就好像伤害到了这个世界的核心,一切都开始不安定的躁动起来,随时都有可能陷入崩溃。
而林克只能待在莫塔的体内,感受着一切缓慢而鉴定的走向终末,却又无能为力。
在这个世界,他只是一个观众,莫塔比他更加真实。
莫塔的意志能够轻易地剥夺他的行动能力。
对于林克来说,此时的莫塔简直比神明还要全能且无解。
就当他以为一起都要这样结束,开始思考等这一切破灭,他会回到真实世界的自己身上,还是真的和莫塔一起死去时,房门被推开了。
在女仆们的引导下,有着太阳一般耀眼金发的少女走了进来,怯生生的呼唤道:“莫塔,你还好吗?莫塔!”
斜靠在墙上,手腕处已经流淌出一个小小血泊的莫塔瞬间惊呆了所有人。
艾莉卡带着哭腔冲到他的身边,一边呼唤着他的名字,一边不断地对他释放散发翠绿光辉的治愈法术。
伤口立刻就得到了缓解,少年苍白的嘴唇也重新红润起来。
他睁开眼的同时,少女柔软的身躯直接抱住了他的脑袋,泪水像是不要钱一样滴落在他的头顶:“莫塔!莫塔!你不要吓我啊!”
莫塔看看她,又看看后面乱成一团的女仆们。
手中握着的拆信刀依旧冰冷,可少女的哭泣让他心中的意念动摇了。
林克赶紧抓紧时机解释道:“我的活动范围是有限的,不能离开你太远。而且我无法干涉到现实,除了你连能看见我的人都不存在。
你说我伤害了你的父皇,但是这本身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你先冷静下来,不要冲动。
要是因为你的一时冲动,非但没能解决你父皇的问题,还平白无故搭上了你自己的生命,岂不是自作自受?”
莫塔蹙着眉头,没有理会林克的意思,但拆信刀已经被他远远地丢到一边。
林克松了口气,至少目前松了口气。
莫塔拍了拍艾莉卡的脊背,示意她起来,然后安排着女仆们带她去别的房间住下。
明明上一秒还是自杀未遂,可下一秒莫塔淡定地样子都让所有人有些茫然。
艾莉卡支支吾吾的不肯离开,眼神始终在他还未完全痊愈的疤痕上游离。
但最后还是在莫塔的再三劝阻下离开,答应她明早一定会再见。
这一晚发生的一切几乎在莫塔的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他的理智就像是踩着钢丝过悬崖的疯子,差点死了一次之后,现在反而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
极端的冷漠。
“你没有伤害我父皇,可是你又信誓旦旦的告诉我,6月17日这个期限。给我一个理由。”
“我说这些都写在书上,你信吗?”
“什么书。”
“关于一个帝国毁灭的史书。”
莫塔沉默了,连一个成年人都未必能够接受这种说法,更何伦是他。
良久之后,他才再次问道:“关于我父母,17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要再拿预言忽悠我,我要知道你知道的一切。”
林克钻出莫塔的身体,漂浮在他面前:“我不能保证我说的都是正确的,历史是胜利者说了算的地方。偏差在所难免。”
“说。”
“······”
林克注视着莫塔,少年眼里的愤怒和悲愤几乎要冲出眼眶,将他整个人吞噬殆尽。
不再劝阻什么,接下来的半个小时,林克将自己通过学院得知的一切关于桑陀溟的记载都告诉给他。
换来的,是更加漫长的沉默。
两人就这么呆呆地面对着面,一方不敢相信听起来言之凿凿的未来,另一方苦思冥想将自己带到这个地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夜色终究有着尽头,泼洒在自己面庞上的晨光,不比斩首用的铡刀弱上分毫。
刺痛猛地扎进莫塔的脑海,让他情不自禁地在自己的胸口揉了揉。
“等等,你身上的这是?莫塔!”
林克突然变难看的脸色,让莫塔立刻就意识到了不对。
他冲到一旁的换衣镜前,猛地撕开自己上半身的睡衣。
嗞啦声中,丑陋的黑色树状纹路暴露出来,贪婪地盘踞在莫塔的胸口,随着他的呼吸一张一缩。
更可怕的是这东西看起来像是活得一样,正在不断地朝四周蔓延,估计用不了两三天,莫塔全身都会被这种纹路侵蚀的干干净净。
“这是什么?!”
“这是诅咒,亲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