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顷竹枝回来了,对周瑜恭敬道:“君侯请您移步垂花厅。”
周瑜闻言,搭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微弯曲,下意识握了一下衣摆。
周异还活着时,曾数次夸赞儿子行事稳妥,思虑长远,将来定有光耀门楣的成就。
知子莫若父,这话说得真没错,正史上三十三岁的周瑜意气风发,挥斥方遒,赤壁之战以少胜多大破曹军,一举奠定了三分天下的基础,威名后世流传。
但“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周瑜是由足够丰富的人生阅历积累沉淀后质变的,此刻的周瑜太年轻了,只有十八岁,还没经过岁月的考验,再加上无良袁术不做人,把他推入了一个颇为尴尬的处境里,当他即将面对有能力左右自己命运的人时,产生紧张的感觉是十分正常的反应。
紧张归紧张,周瑜还是很能稳得住的,他迅速调整好心态,若无其事地起身,向两位夫人告辞。
在吴夫人充满鼓励的注视下,周瑜跟随竹枝的指引,穿过幽长的回廊,向另一座院落走去。
冷风悄然而至,带来一阵激扬的琴声,如山间瀑布飞流直下,撞过崎岖不平的石面,溅起碎玉般的水沫,一路咆哮着汇入滚滚江河。
原本心事重重的周瑜闻此天籁之音,眼睛一亮,胸中郁气一扫而空,顿生万丈豪情,他情不自禁地加快速度,循着琴声传来的方向走了几步,脱口问道:“不知此曲是何人所奏?”
竹枝正要回答,琴声戛然而止,周瑜的表情从惊喜转变为明显的失落,他还没听够呢。
风中余音尚未断绝,曲子又响了起来,明明还是之前的调子,画风却截然不同,由百川奔腾,变成了刀枪剑戟十八般兵器齐刷刷飞过去撕裂靶子,惊得人一哆嗦。
周瑜隐秘地抽了口冷气,心想何事令抚琴之人的心态短时间内发生了天崩地裂的变化?
还是说换人了?
“之前是诸葛小先生,”竹枝微笑着回答,“如今是我家女郎。”
周瑜:“……”
气氛忽然变得有一点点尴尬,他一时分不清这位侍女是真傻还是故意的。
周瑜不失落了,开始后悔自己嘴快没忍住。他想说点什么弥补一下,但平时灵活的脑子此刻就像生了锈,半天也没能想出合适的词句,最后只好选择默默闭嘴。
“……为什么呀!这到底是为什么呀!”声音尚且稚嫩的少年语气是崩溃的,“哪儿哪儿都对,怎么就弹成这样了!”
是啊,周瑜木然地想,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女声十分无辜,“我从头到尾一直都按照你教的来。”
“那我教的也没错啊,”少年逐渐陷入自我怀疑中,“没错吗?错了还是没错?”
竹枝仿佛什么都没听到,淡定地掀起门帘,请周瑜入内。
垂花厅中炭火烧得极盛,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迅速令周瑜起了一层薄汗。他悄悄低头,用袖子擦拭额角,缓步绕过绘花鸟的木屏风,终于见到了此行的目标。
身着纯色襦裙,外裹素纱襌衣,腰缠玉带的年轻女郎端正地跪坐在长案后,双手稳稳地虚置于琴弦上,没有丝毫震颤。她用清澈如水的目光望向对面的小郎君,眉宇间透着股纯然无辜的气质。
应该是无辜吧?周瑜不确定,此刻的他什么都不确定,忍不住怀疑无辜中隐隐藏匿着叵测的居心。
来吕府前,周瑜在脑海中无数次推演过事情的走向,并一一准备了应对方案,甚至细化到每一句对话。可准备工作做得再充分,也架不住“意外”接二连三地发生,现在他已经看不清后续发展了,只能根据实际情况随机应变。
如果这是一盘棋局,周瑜想,与我对弈的人
要么是个能算尽一切的绝顶高手,要么是个掀棋盘的奇葩。
……或者二者兼有之。
不确定,再看看,
周瑜默默观察情况的时候,诸葛亮在持续地愣神。
平心而论,吕昭长得确实特别好看,就连讨厌她的士族们偷偷聚集起来开会,细数她的各种罪状大加批判时,也从来没人骂过她丑。
被如此花颜月貌的女郎凝视着,即使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忍不住产生动摇,至少会有片刻的羞涩。可诸葛亮毫无反应,他只是发愣,好好一张俊秀的脸也因此变得呆板起来。
“女郎,”竹枝柔声提醒道,“周郎君来了。”
吕昭眼波流转,循着竹枝的声音看去。
周瑜呼吸微滞。
……水漫过来了!把他淹没了!压力从诸葛亮那儿转移到了他这儿!
从旁观察与亲身直面的感觉截然不同,只有和那双眼睛毫无遮挡、全神贯注地对视,才能捕捉到仅在视线相触的一瞬间显露的真相——脉脉温情都是伪装,是为了让隐藏于其中的审视不显得过于冰冷。
周瑜定了定神,压下纷乱的思绪,躬身行礼。他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见吕昭抢先一步,笑眯眯地说:“久闻周郎之名,今日终得相见,不知能否有幸听君演奏一曲?”
天平往掀棋盘的方向稍稍倾斜。
“若您不嫌弃,”周瑜从容一笑,“瑜便献丑了。”
有点熟悉的旋律响起,吕昭听了一会儿,才认出来这是贾诩弹过的那首曲子。
有对比才有区别,同样的乐曲被不同的人演奏出来,感觉完全不同。
贾诩的琴声透着股闲适慵懒的劲儿,跟他这个人差不多;
周瑜的琴声中则萦绕着一缕似断非断的忧愁,闻之令人怅然若失。
如果这是一款网络游戏,周瑜的职业一定是使用琴当武器的奶妈,音乐一响生死人肉白骨,水平高达全服务器前五。在他弹完后,濒临石化的诸葛亮奇迹般地复活了,他跳起来亲昵地握住周瑜的双手,望着他热泪盈眶,大加称赞道:“此曲只应天上有!”
“人间能得几回闻。”吕昭幽幽地接上一句。
对不起啊杜甫大佬,等清明节的时候我一定把版权费给您烧过去!
“妙,妙!”激动的诸葛亮连着喵了几声,忽然感觉不太对,他默默转过头,看到吕昭正和善地微笑着。
“您谬赞了。”周瑜谦虚地说,他对身边涌动的暗流恍若未觉,“来的路上有幸听到一阵琴声,穿云裂石,荡气回肠,在下亦心驰神往。”
在吕昭和周瑜都看不到的角度,诸葛亮露出了敬佩的神色。
这就是说话的艺术啊!
“公瑾可知这把琴的来历?”吕昭笑道。
周瑜的目光扫过琴尾显眼的斑驳,猜测道:“此琴可是焦尾?”
“正是。”吕昭简单说了一下自己是怎么得到焦尾的,随后她结束了闲适放松的姿态,缓缓挺直脊背,正色道,“蔡公将此琴送给我时曾言,若日后遇到懂音律善操琴之人,可将焦尾转赠对方。”
周瑜预感到了吕昭接下来打算说什么,他先是一愣,紧接着脑子飞快地运转起来,思考该如何婉拒才不显失礼。
“你是我认识的人里最会弹琴的,”吕昭把手搭在琴头上,轻轻拍了拍,“鲜花配佳人,宝剑赠英雄,我这便将焦尾托付于你,一定要好好对它。”
“在下实不敢当!”周瑜推辞道,“在下——”
“好了好了,就这样吧。”吕昭挥挥手,完全不给周瑜发挥的机会,温和但坚定地拍板道,“你也可以像我一样,日后遇到更懂音律的人,再把焦尾转赠给他嘛。”
吕昭都把话说到这
份上了,周瑜还能说什么,只能收下琴了。
之后两人随意聊了会天,他们商业互吹时,诸葛亮就坐在旁边默默地煮茶,他煮了两份,一份大众流行款给周瑜,一份清汤寡水款给吕昭。
几碗茶下肚,周瑜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便提出了告辞。
他今日登门拜访,借了吴夫人的关系,名义上是仰慕湖阳君的品行,实际想亲自感受一下吕昭的行事作风,好提前有个心理准备。
因此他的身份只能是个人,而非袁术使者。
即使魏夫人曾言“家里跟太守府也没什么区别”,他也不会憨到在吕府聊公事,哪怕只是提起袁术的名字都是煞风景的行为。
吕昭的杯子已经空了,她曲起手指,轻轻敲了敲杯沿,忽然笑道:“酒不错,但贪杯容易误事,还是克制点比较好。”
诸葛亮满头雾水,什么酒?哪有酒?
周瑜目光一闪,恭敬道:“谨遵您的教诲。”
“你的知音走了,别发呆了,”吕昭用笔杆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诸葛亮的头,“魂儿还在吗?”
“啊?哦,没有,我不是……”诸葛亮回过神,揉了揉额头,话说得有点结巴,“您、您就这么把焦尾送他了?”
“不然呢?”吕昭凉凉地说,“我先送的你,可你不要啊。”
诸葛亮认真道:“我的琴技配不上焦尾。”
“那周公瑾呢?”吕昭故意问。
“比我强。”诸葛亮十分坦诚。
“别灰心,他的年龄比你大呢,”吕昭拍了拍诸葛亮的肩膀,“过几年你就能超过他了。”
吕昭莫名的信心令诸葛亮的心情好了起来,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
先被魔音折磨,后又被仙乐解救,大起大落的刺激导致诸葛亮的机智比平时慢了半拍上线,等周瑜走后,他才忽然意识到某个十分微妙的点。
周瑜是来做什么的?反正不是单纯来拜年。
“嗯……”诸葛亮踌躇半晌,小心翼翼地问,“您觉得周公瑾如何?”
“奉孝说得挺对,”吕昭正在写信,随口道,“长壮有姿貌,精意於音乐……琴弹得真不错!”
贾诩属于没天赋但熟练,诸葛亮属于有天赋但练习不够,而周瑜是独一档,他既有天赋,又很熟练,确实是焦尾琴主人的绝佳人选。
“除此之外呢?”诸葛亮似乎没听到想要的答案,追问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吕昭挑眉。
诸葛亮背着手,以一个神似荀爽的造型来回来去转了好几圈,忽然间灵光一闪,脱口而出:“您知道他弹的曲子叫什么吗?”
“老、师,”吕昭拖长声音,慢吞吞地回答,“我刚开始学。”
“……我就知道。”诸葛亮喃喃道。
吕昭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所以他弹的是?”
诸葛亮长叹一声,清清嗓子,唱起了歌,唱的是《诗经》中的《秦风·蒹葭》。
吕昭开始不明白诸葛亮为什么要唱这个,但少年的声音清澈嘹亮,富有生机,很是好听,她也就认真地听了下去,直到“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一句,她才忽然意识到《蒹葭》的旋律就是周瑜弹过的那首琴曲,只是节奏不同。
“明白了?”诸葛亮敏锐地捕捉到了吕昭的眼神变化。
“明白了,”吕昭眉头微蹙,“他是在暗示我如同秦襄公一般,未曾修习周礼,教化民众……”
诸葛亮:“???”
“这是一首情诗啊!”诸葛亮抓狂道。
“‘兴者,喻众民之不从襄公政令者,得周礼以教之则服。’”吕昭摊开手,“此乃郑公所言。”
郑公名玄,字康成
,北海高密人,汉末著名经学家。
自汉朝建立至今,古文经学与今文经学两派的斗争从未断绝,是这位大佬横空出世,博采众长,贯通今古,以一己之力融合两家学说,创建郑学,这才使经学逐渐进入统一时代。
大佬还活着,今年六十有六,目前正暂居徐州。尽管年事已高,但他仍然没有停止学习,还在废寝忘食地研究儒家经典,实乃读书人的楷模。
诸葛亮:“……”
小丞相苦闷地皱眉,他又开始背着手转圈圈了,转了一会儿,他终于下定决心,先跑去窗边探头张望,又跑去门口探头张望,确认四周无人,这才回到吕昭身边,以袖掩唇,压低声音道:“您读书,观其大略即可。”
吕昭全程围观,怎么看怎么觉得诸葛亮超可爱。她垂眸收敛了眼中的笑意,配合地小声询问:“何解?”
“我觉得,”诸葛亮字斟句酌道,“只是我觉得,我辈当以毕生之所学,图匡扶国家、治世救民之法,而非忙碌于笔砚之间,数黑论黄,舞文弄墨。”
您现在就很好!千万不要往书呆子的方向发展啊!
诸葛亮说完了,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吕昭。
“你说得对,”吕昭莞尔一笑,没忍住,捏了一把诸葛亮还带着婴儿肥的脸颊,“照你自己的想法做便好。”
诸葛亮肉眼可见地快乐起来。
快乐了没几秒,他忽然反应过来,“等等,我们不是在聊《蒹葭》吗?”
“哎呀不重要啦,”吕昭撂下笔,往凭几上一靠,懒洋洋道,“可能人家就《蒹葭》弹得好呢。”
诸葛亮不赞同这个观点,像充气的河豚般鼓起脸颊,他决定加紧课程,至少先教会吕昭认识常见的曲谱。
《蒹葭》也就算了,万一下次来个头铁的二愣子直接弹《凤求凰》,这要怎么糊弄过去啊?!
吕昭倒没明确反对,她只是遗憾地叹了口气:“可我刚把琴送出去了。”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呢!诸葛亮冷哼一声,表示这都是小菜一碟:“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没有琴没关系,我们可以先学习怎么斫琴。”
吕昭:“???”常规的答案不应该是出门买一把新的吗?你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如果是别的小孩子,吕昭相信过个两三天他就会自己先失去兴趣了,但这可是诸葛亮,诸葛亮说到做到,说北伐就北伐了一辈子,说教她弹琴,如果她一直学不会,怕不是也要学到死……
想想就很恐怖!
吕昭开始方了,但直接让诸葛亮放弃又不现实,她得想个办法曲线救国。
思忖片刻,吕昭道:“行吧,学就学,我正好顺便把你投壶第一的奖励也兑现了。”
提起诸葛亮北伐,她就想起秋风五丈原,想起现代三个小时的西成高铁,他却走了漫长的一生。
再看看隔壁的司马二达,公元179年出生,公元251年才去世,活了七十二岁,接连熬死曹操、曹丕、曹叡三代皇帝,堪称超长待机。他不仅活得久,身体也好,五十九岁高龄的时候还率兵去辽东溜达了一圈,正月出发,六月抵达,路上又是寒风又是大雨,饱经大自然的|蹂|躏|却啥事都没有,最终成功剿灭公孙渊,胜利回朝。
这充分证明人应该有个健壮的身体!获得够久,熬死对手你就赢了!
有了健壮的身体,再进阶修习武艺,要求不高,到力拔山兮气盖世的程度就差不多了。
战场局势瞬息万变,人算尽九十九,仍然有一分得看老天爷的意思,万一老天爷就是不给面子,周围就是找不到靠谱的武将呢?只能自己顶上去了呗!
亮子,听姐姐一句劝,别的男人是靠不住的,关键时刻还得看自己!你要
努力成为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无死角的六边形战士!
到时候就没人敢笑什么“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了,他们只会被“蜀中无大将,全是诸葛亮”吓得瑟瑟发抖!
诸葛亮不知为何感到背后发凉,他警觉地竖起耳朵,认为吕昭这时候提起奖励,准没好事。
“你教我弹琴,我教你骑马射箭和武艺,怎么样?”吕昭笑眯眯地拍手,“虽然你错过了最佳年龄,但也不算晚,只要勤奋就还有希望。”
“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总之我诸般武学样样精通,你喜欢哪个?”
诸葛亮:“……”哪个都不喜欢!
“不要这么抗拒,”吕昭苦口婆心地劝道,“你知道秦昭襄王为什么是大魔王吗?”
秦昭襄王,语文书历史故事中最大的反派魔头,从鸡鸣狗盗到完璧归赵,从纸上谈兵到窃符救赵,每一则成语背后都隐藏着他可怕的身影。
大魔王是什么?诸葛亮揣测了一下字的含义,认为应该是不好的评价。但看吕昭的表情,似乎笃定了他无论回答什么都是错的,这说明两人对问题的侧重点并不相同……
诸葛亮思忖片刻,随便说了个答案:“昭襄蒙故业,因遗策,南取汉中,西举巴、蜀,东割膏腴之地,北收要害之郡……”
这是西汉著名政论家贾谊在《过秦论》中提出的观点,顺便一提,贾谊正是贾诩的祖宗。
吕昭果然摇头,“非也,因为他活得够久!”
诸葛亮:“……”
“你看看他兄长,秦武王,二十三岁壮年而死,呃……”吕昭说着说着,忽然眉头一皱,感觉不太对。
诸葛亮已经明白吕昭的意思了,他微微翘起嘴角,故意道:“秦武王争强好胜,与孟说比赛举‘龙文赤鼎’,力竭脱手,气绝而亡。”
吕昭:“咳咳,这个例子不太恰当,我们换一个。”
诸葛亮:“秦武王能举起大鼎,说明他身体健康——”
吕昭从盘子里抓了块点心,眼疾手快地塞进诸葛亮嘴中,以武力制止他继续说。
被强行禁言的诸葛亮只能用眼神对吕昭发起无声的控诉。
“看到没有,这就是武力的重要性,”吕昭得意地拍了拍诸葛亮的脑袋,“如果你打得过我,你就能把这块糕点夺下来,反手堵我的嘴。”
诸葛亮:“……”
“你教我弹琴,我教你习武,就这么说定了哦?”吕昭伸出手。
诸葛亮咬着糕点磨了会儿牙,最后还是任命地跟吕昭击了个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