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的时候,船舶靠岸,抵达目的地。
那是一座修建得颇具气势的水寨,明显防造了军营的形制,由好几个“品”字状的小营寨组成,共同拱卫最中间的区域。
整个区域戒备森严,正门前有手持长|枪、头裹红巾的匪寇站岗,数支装备精良的小队绕着既定的路线交错巡逻,门口伫立着两架高耸的箭楼,楼上挂满了灯,映出重重叠叠的人影,朝远方作眺望状,一旦有可疑人士靠近,便能立即发出警告。
这一系列措施实施下来,基本杜绝了周围的视线死角,令水寨的安全性能大大提高。
小头目先偷偷把吕昭藏进马车里,放下帘子遮掩好,再若无其事地指挥人卸货。
守门的匪徒上来跟小头目对了暗号,然后才露出笑容,哥俩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朝着货物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嚯,大丰收啊!抢了这么多东西!”
同伴充满羡慕的眼神令小头目感觉非常舒爽,他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运气好罢了。”
“是什么人啊?”匪徒又问。
“一个丧夫回娘家的小寡妇,但要我看,说不定是跟人私奔了……”反正等待卸货的时间闲着也是闲着,小头目干脆弯下腰靠近同伴,跟他聊起了八卦。
匪徒特别捧场,就差从兜里掏出瓜子边吃边听。
或许是有些得意忘形了,小头目说着说着,顺嘴夸起了吕昭的长相:“……我可从来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女人……”
这俩词汇组合在一起,总是能令一些男性蠢蠢欲动,匪徒用肩膀撞了撞小头目,好奇地问:“有多漂亮?”
“有——”小头目忽然回过味来,声音戛然而止。他跟匪徒互相对视片刻,生硬地改了话题,“货、货卸完了,我得走了,回头见。”
不等匪徒发表任何意见,小头目飞快地转过身,一溜烟儿跑远了。
匪徒:“……”这是咋啦?忽然想上厕所?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觉得小头目真是太怪了。
小头目亲自驾车,带着满载战利品的长长车队驶入营寨。
猫在马车里听完全部对话的吕昭思忖片刻,嘴角上挑,勾起一抹微笑。她安详地躺了下去,将折腾了一路、被揉得皱皱巴巴的裙摆抚平,往马车门口铺开。
她掐着时机,等守门匪徒的视线刚好能落在马车门上的时候,手腕翻转,带动指尖发力,弹出两粒小石子,“嗖嗖”击中了门帘。
门帘在外力的作用下飞起,掀开一道缝隙。
缝隙并不宽,但已经够了,人的眼睛本来就很容被运动的物体吸引注意力。
守门的匪徒目光一瞥,忽然看到马车内似乎……躺了个女人?
他愣了一下,抬起手使劲儿揉揉眼睛,再去看时,马车已经走远了,只给他留下一道朦胧的影子。
“哎哎!你刚才看到了吗?”匪徒抱着枪,晃悠到跟他一起守门的同伴旁边。
马上就换班了,精神高度集中了许久的同伴感觉非常困倦,他打了个哈欠,声音含糊地问:“看到什么?”
“车里有人!”匪徒用大拇指指了指背后。
“有就有呗,车里不就是坐人的吗?”同伴没能明白匪徒的意思。
匪徒对同伴这幅敷衍的态度很不满意,他压低声音道:“是个女人!”
“……什么?!”同伴瞬间精神了。
“你别喊那么大声啊!”匪徒吓了一跳,赶忙捂住同伴的嘴巴。
两人低着头凑在一起,小声嘀嘀咕咕。
“大统领再三强调只抢钱不能绑人,你真的看清楚了吗?”
“不是很确定,就那一下子……”
“刘三那小子应该不会胆子大到违背大统领的命令吧?”
“我想起来他刚才跟我说,那些货是从一个特别漂亮的小寡妇那儿抢来的,我问他有多漂亮,他忽然变了脸色,匆匆忙忙地走了……”
“……”
“……”
两人面面相觑,数秒后异口同声道:“这里面肯定有蹊跷!”
马车在一座偏僻的院落内停了下来,小头目做贼心虚,左右看看,确定无人监视,这才小心翼翼地把吕昭抬进房间,安置在床上。
然后他就站在床边不动了,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吕昭,神情迷恋。
个体的性格之间存在非常大的差异,因此中了魅惑的debuff后,每个人的表现多多少少都有区别。
吕昭见过追在她不断地求怜爱,疯狂给她塞各种极品道具的恋爱脑副本boss,也见过对她一见钟情然后决定杀死她把她做成傀儡永远留在身边的病娇型副本boss,相比之下小头目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而已,实在不值一提。
但总被他这么看着也不是个事,什么都做不了。都找到目的地了,不出去探查一番太浪费了。
就在吕昭认真思索是不是应该给小头目下个暗示让他好好睡一觉别烦人的时候,远方忽然飘来了杂乱的脚步声,有一行人正迅速靠近这里。
看来那个守门的匪徒看到我了,吕昭想,没想到速度这么快,他们的效率还挺高,但是对我而言不是个好时机……算了,我再等等看。
小头目丝毫没意识到危险正在逼近,他好像屏蔽掉了一切外界的影响,满心满眼都是吕昭。
直到沉重的“砰砰”声响起,他天马行空的思绪才被拉回脑子里,整个人如梦初醒,紧接着脸上流露出深深的恐惧。
“刘三,”低沉的男声伴随着清脆的铃铛声响起,透着股慵懒的劲儿,却莫名让人感到很危险,“我知道你在里面,开门。”
“大大大大统领!”刘三整个人抖似筛糠,腿软成面条,他哆哆嗦嗦地蹭到门口,靠着门跪下了。
门外甘宁不满地“啧”了一声,示意左右退开,然后他抬起大长腿,狠狠一脚把门从门框上踹了下来。
刘三和门板一起飞出去老远,“哐当”砸在地上。吕昭透过床前的屏风看到这一幕,心想这人真的好凶啊。
“大统领!我错了!我鬼迷心窍了,不知道怎么就……就……”刘三忍着疼痛爬起来,不住地磕头,“是、是她!都是那个女人!她、她有妖法——”
吕昭平时没少被人诬陷,但这句话倒是个难得的实话,不算冤枉了她。可惜甘宁根本不相信,他慢条斯理地走过去,踩住刘三的肩膀,用力往下碾了碾,“敢犯错,不敢承认?”
刘三闭嘴了,只有喉咙里传出忍痛的呜咽声。
“说了多少次,我已经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你们在外面胡作非为我管不着,但如果跟着我,就得遵守我的规矩。”甘宁弯下腰,抓住刘三的发髻,强迫他抬起头。看着刘三那张涕泗横流、又沾了不少灰尘的脏兮兮的脸,他咧嘴一笑,声音故意压得很轻柔,“你这样打着我的旗号强抢民女,被父老乡亲们知道了,会怎么看我?”
“对不起大统领!我真的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放我一条生路吧!从今往后我一定遵守规矩,好好做人……”
听着这一连串的对话,躺在床上装睡的吕昭哭笑不得,觉得甘宁真是太有意思了。
你说他遵纪守法吧,他建立起了如此庞大的非法武装,上到刘表的粮草,下到路过的富商,统统劫了个遍。
你说他为非作歹吧,他偏偏还很坚持“不谋害他人性命”的原则。
改邪归正了,但又没完全改邪归正。
想着想着,吕昭忍不住笑出了声。
甘宁正拎小鸡仔似的将刘三提溜起来,打算拖到众人面前公布他的罪责,然后该怎么罚就怎么罚,听到陌生的笑声,他的眼神陡然变得凌厉,松开刘三摸向腰间拔|出刀,旋步转身面对屏风,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谁!”甘宁沉声道。
吕昭按了按太阳穴,不慌不忙地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襟,翻身下床,踩着灵巧的猫步绕到前面,抱着胳膊往屏风上一靠。
“绑错人不道歉也就算了,还这么凶,”她似笑非笑地说,“你挺有道理啊。”
甘宁:“……”
甘宁的长相属于那种柔和了粗旷和野心的帅气,攻击力过强,再加上他年轻时没少干过混蛋事,一直声名在外,导致很多女孩子看见他之后的统一表现是低着头瑟瑟发抖,生怕自己下一秒就会失去生命。
对此甘宁也很无奈,但让他改改性子,平时多笑笑,尽量展现温和的一面,他也不乐意。
我天生就这幅模样,我挺满意的,为什么要为了莫名其妙的人改。
在习惯了被异性避之不及后,忽然冒出来一个完全不怕他,还明着怼他的人,甘宁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觉得挺好玩的。
“你抢的就是她?”甘宁用鞋踢了踢刘三的肩膀,“运气不错啊。”
刘三完全不敢吭声,他抱着胳膊蜷缩在地上,表情很是尴尬。
阴阳完刘三,甘宁的视线重新折回吕昭身上,他认认真真端详了她好久,最后抽了口气,喃喃道:“你不是一般人吧?”
“您太抬举我了,”吕昭微笑,“我就是个丧夫后还被没有良心的水贼劫财又绑架的可怜小寡妇罢了。”
甘宁:“……我听出你在嘲讽了。”
“您可别这么说,我哪敢呀?我现在身家性命都攥在你们的手心里,肯定会乖乖听话。”吕昭看到房间角落有一架胡床,便把它搬了过来,放在甘宁面前。
甘宁心想这小姑娘还挺有眼力劲儿,知道撒娇讨好人。他刚想矜持地表示一下感谢,就见吕昭自己坐了上去,一手环在身前,一手撑着侧脸,抬头看他。
甘宁:“……”对不起啊!他妈的是我自作多情了!
其他人:“……”卧槽她敢挑衅大统领!她活腻歪了吗?!
仰视的角度大多数时候会给人一种柔弱的可被拿捏感,但吕昭从下往上看过来时,甘宁却有种被大型猛兽盯上的危机感。
他开始觉得事情正在一点点脱离自己的掌控。
“怎么了?”吕昭挑了挑眉,柔声询问。
……你还问我怎么了!你说怎么了?这女人怎么回事!
甘宁久违地感到一股闷闷的气息憋在胸前,他没好气儿地说:“没怎么!”
“嗯。”吕昭满意地点点头,“来谈谈你们该怎么补偿我吧。”
甘宁被气笑了,“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
吕昭点点头,“打家劫舍的水贼啊。”
“知道你还敢这么跟我说话?”甘宁问。
他身材高大,要看坐在胡床上的吕昭就得低头,但是一直低头脖子很不舒服。他抬起手按了按后颈,环顾四周,找不到第二张胡床,转头去瞪小弟,小弟们一个个都被吕昭的美貌和放肆的态度震住了,完全没有接收到老大的暗示。
甘宁十分无语,叹了口气,暗骂一声“这帮废物”,干脆直接拎起衣摆,在吕昭面前蹲下,把两条胳膊架在膝盖上。
这样一来,他就不需要再低头了,只稍微抬起下巴,两人的视线高度就能勉强持平。
“有什么不敢的?”吕昭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你要杀了我吗?”
甘宁咧开嘴,故意露出牙齿,阴森森地一笑,“说不定呢。”
吕昭冷漠地“哦”了一声,“抢劫财物,还残害无辜少女,你的父老乡亲们都要看不起你。”
甘宁被噎了一下,心想你都是小寡妇了,哪里算得上无辜少女,顶多占个无辜……甚至就连无辜都得待定!
“……你什么时候醒的?”他问。
吕昭眨眨眼睛,目光中透着狡黠之色,“你踹门的时候。”
“虽然这帮不争气的人办事不靠谱,下|迷|药这种简单的事还不至于失手,”甘宁摸着下巴,神色若有所思,“为了保险起见,他们每次用的量至少能令青壮年男性昏迷整整一天,没道理你这么快就醒了……你到底是什么人?”
话说到这里,甘宁的神色已经变得非常严肃了。
“你觉得我是什么人?”吕昭把问题抛了回去。
甘宁陷入沉思中。
“慢慢想,我的身份不重要,”吕昭拍了拍手,“我们还是先来讨论一下赔偿的问题吧。”
甘宁:“……”
短暂的沉默后,锦帆贼爆发了,“我是水贼!贼!你不知道贼是什么意思吗?东西已经归我了!绝不可能还给你!做梦去吧!”
其他人:“……”
吕昭微微皱眉,身体略微后仰,抬起手用袖子挡住脸,“你喊那么大声干什么?我也没提钱的事啊,不过是一些身外之物,抢就抢呗,你喜欢送给你好了。”
甘宁攥住吕昭的袖子,用力往下一拉,盯着她的脸,“那你是什么意思?”
“你们杀了我的表哥,把我绑架到这儿,抢了我的钱财,”吕昭摊开手,“现在我孤苦无依,身无分文,回不了家,你们得负责。”
甘宁蓦地回头,目光锐利如刀,“你杀人了?”
“没有没有!”刘三的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他神色惊恐地辩解,“这位寡……女、女郎!我们只劫财不取人性命的!您表哥好端端地躺在谒舍的榻上呢,您回去就能看到他了。”
不知不觉间,刘三对吕昭用上了尊称。
“我不管,我说他死了,他就是死了。”吕昭嘴角勾起,露出和善的微笑,“你们这儿环境还不错,我决定就在这儿住下了。”
甘宁:“……”
他真的很想撬开吕昭的脑子,看看里面是不是有哪根弦搭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