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昭的理由非常充分,其他人显然也都被说服了,没再提出任何反对的意见,唯有王粲欲言又止,内心深处隐隐冒出了一点微妙的不安。
他忽然觉得吕昭跟他、跟他们、跟所有人都不一样。
王粲出生于洛阳,长到十四岁,随献帝西迁至长安,董卓死后辞官至南阳避祸,现在又被荀彧派到汝南。
这就是他迄今为止的人生轨迹,比起从未踏足过的祖籍兖州山阳郡高平县,王粲对居住生活了十四年的洛阳更有感情,每当与人谈起洛阳时,他语气中的怀念之情都难以掩饰。如果有一日动荡止息,天下太平,他一定会回到洛阳,再次搬进那座曾经与祖父、父亲一同居住过的小院,写写书,侍弄花草,安静地过完下半生。
与王粲打交道最多的徐庶也是。俩人在工作之余闲聊畅谈,徐庶会说起少时在颍川郡无忧无虑的生活,说曾经与他生死相交的友人如今不知散落在何处,他很想他们,若有机会,应该回去看看。
陈群更是如此。他的祖父与父亲虽有显赫的名声,却并没有攒下多少积蓄,因此他的童年过得很是捉襟见肘。单论物质条件,他在汝南绝对比曾经在颍川时要强,但如果可以,他还是想回到颍川去。
要问他们为什么会这样想……那可是家的所在之处啊!
叶落归根,故土难离,有谁会不思念家乡呢?
吕昭好像就不,她似乎从未表现出一丝一毫对故乡的眷恋,在哪儿都能过得很好,却也不会一直停留在某个地方,宛如一阵来去自由的风。
风随心而行,倘若某天感到厌倦了想离开,恐怕也没谁能拦住她。
这个念头非常古怪,王粲自己都不清楚是因何产生的,他只能呆呆地凝望着吕昭的脸,看她单手托腮,嘴角微勾,绽开一个懒洋洋的微笑……
“……仲宣,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吕昭伸出一只手,探到王粲面前晃了晃,“醒醒,发什么呆呢?用膳啦!”
王粲猛地回过神,发现周围所有人都朝他看了过来。
有些人的目光饱含关切之意,比如陈群;有些人的眼神充满揶揄,比如郭嘉。
还有人的神情实在是难以形容,古古怪怪,把他盯得浑身发毛,比如貂蝉、张辽和孙策。
更有意思的是这仨人给予的毛骨悚然感完全不同,区别到底在哪儿,王粲也很难分辨,毕竟他只是个才高八斗的十六岁青少年罢了。
“看来确实是饿了,”唤回了王粲不知道走丢去哪儿的神志后,吕昭开了个调节气氛的小玩笑,“正好府上有新鲜的鹿肉,我已经差人去处理了,还请诸位一同留下用些餐饭。”
大家都以为吕昭留饭,是想趁着用餐时放松的气氛,顺便商量一下如何调查粮草被劫。
等开席之后,他们才发现就是单纯的吃饭,除了轻松愉快的小传闻外,没谈到一丁点儿与工作相关的话题。
这下所有人都能确定,吕昭确实不喜欢把吃饭和工作掺和在一起了。
第二天,他们陆续收到了各自需要负责部分的说明。
政务交给陈群处理,王粲从旁协助;
郡内治安由貂蝉负责,她获得了调动所有驻扎在汝南的并州军的权限,以备不时之需;
孙策被派去给陈王送粮,送完之后再顺便去沛国溜达一圈,帮沛王料理一番那些越界抢劫的青州兵,算是给他刷刷战绩。
吕昭私底下特别叮嘱孙策:“遇事要冷静沉着,别太冲动,行事收敛点。”
孙策沉默片刻,诚恳发问:“在您眼里,我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啊?”
“你说呢?”吕昭给了他一个嫌弃的眼神让他自己体会。
不知想到什么,孙策没忍住笑出了声,被吕昭抄起手里的书毫不客气地拍了一下脑袋瓜。
“严肃点!”吕昭好气又无奈,“之前不好说你,现在倒是必须得叮嘱你几句。”
孙策揉了揉额头,摆出认真听讲的姿态。
十六、七岁的少年目光清澈,脸颊的轮廓还残留着些许柔和的稚气,歪着脑袋看过来的样子实在是赏心悦目……也有点傻乎乎的感觉,神似发呆时的小老虎。
追求美是人类的天性,吕昭欣赏一切美丽的事物,讨厌看到他们被过早地摧残凋零。
“你的手段太烈了,容易招致愤恨,”她很轻地叹了口气,“而杀人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孙策跟他父亲孙坚的性格相差无几,好的一面是豁达开朗,待人真诚,知人善任,坏的一面是暴烈如火,快意恩仇,很容易到处树敌。
孙坚当年从长沙起兵讨董,先逼死曾经怠慢过他的荆州刺史王睿,又杀了拒绝给他提供粮草的南阳太守张咨,直接把本地士族得罪死了。虽然他之后投奔了袁术,却并没能挽回多少名声,日后在荆州内的活动也照样屡屡碰到软钉子。
虽然吕昭对虞氏动手时也没有手软,但她好歹理由充分,还占据了道德制高点,又捆上了荀氏,一套组合拳砸下来,效果比孙坚单纯杀人要强得多。
考虑到这点,吕昭才把孙坚孙策父子俩调来了豫州。
这里面还有个小插曲。孙坚前脚刚来归附,吕昭后脚就收到了来敏从南阳寄来的快递,时间相差不到半个月,跟东汉末年的平均通讯水平相比,这可以称得上是神速了。
反正已经亲身体会过吕昭是怎样的性格了,来敏这回彻底放弃兜圈子,在信里开门见山,直接哭诉,哭孙坚以前在南阳时行事如何凶残——倒霉的王睿和张咨又被拉出来充当论据——他们实在是怕了他,怕得瑟瑟发抖夜不能寐,请求吕昭一定要保护他们的人身以及财产安全,他们愿奉上粮食聊表心意。
吕昭看完,哭笑不得,提笔给来敏回了一封信,几乎用上了她这辈子所能想到的最温柔的措辞。
她很清楚信虽然是来敏写的,但却并不是他的意思,而是他背后那些本地豪族的暗示,来敏就是个方便的传话筒罢了。
好歹安抚完之后,她又跟荀彧提了一下这件事,交给荀彧去善后。
吕昭不确定自己在南阳士族那儿有多少面子,又能护住孙氏父子多久,如果俩人不改改脾气,得罪的人太多,日后总有她顾不上的时候。
正史里的孙策不就是死在了许贡家刺客的手里吗?
听完劝告,孙策没有立即吭声,他又盯着吕昭看了一会儿,忽然笑道:“您在担心我?”
用的是问句,语气里却没有一点儿疑问的意思,全是笃定。
“不然呢?”吕昭承认得很干脆。
为了把这父子俩薅到篮子里,吕昭没少费心思,她可不愿意某天忽然收到俩人因为树敌太多,而被仇家报复暗杀掉的坏消息。
孙策:“……”
吕昭:“?”
俩人沉默对视半晌,吕昭脑袋上的问号越来越多,孙策则在回过神后猛地站起来,给吕昭行了一礼,转身跑掉了。
吕昭:“……”
几秒之后,仓皇的脚步声去而复返,一颗脑袋犹犹豫豫地从门边探出来。
“……何事?”看着孙策那张脸露出傻笑的表情,吕昭莫名感觉有点手痒,可惜伸胳膊摸了一圈,都没摸到合适的物品充当暗器,只好放弃。
孙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捧出一红一白两朵盛放的山茶花,他不舍地看了一眼,将花递到吕昭面前,正色道,“物归原主。”
“已经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来的道理?”吕昭摆摆手,“以后可能还有用得上的时候,你拿着吧。”
孙策抑制不住地面露喜色,光速把两朵花揣回怀里。
吕昭:“……”你压根儿就不想还回来吧!要不然怎么磨磨蹭蹭过了这么久才提!
既然已经提到花了,还有一件事,或者说一个人,她很是关心。
“路上有遇到什么麻烦吗?”吕昭用闲谈的口吻询问。
“没有,很顺利,多亏了子龙将军!”说起这个,孙策瞬间来了精神,他热情地向吕昭介绍了赵云,把他好一通夸奖,夸得山花烂漫朵朵开。
吕昭始终摆出一副鼓励的模样,认真倾听着,直到孙策说得口干舌燥,转着圈儿四处找水时,她才终于找到自然发问的机会:“必须得好好感谢子龙将军啊!他现在何处?”
孙策一口气咕嘟咕嘟灌下小半壶水,总算感觉舒爽了,他用手背抹掉唇边的水渍,对吕昭一笑,“回幽州了。”
吕昭:“……”
“幽州战事吃紧,易侯急召子龙将军回去。他是这样说的。”孙策解释道,“我倒是觉得易侯只是看穿了袁公路乃勇而无断之辈,继续与他合作没什么前途……”
孙策后面又说了什么,吕昭根本没听进去,她的心已经被失去赵云的悲伤填满了。
……虽然从一开始她就没有得到过他。
悲伤
之后,吕昭认真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有机会的。
正史上公孙瓒与袁绍争斗时,提升刘备为别部司马,派他与青州刺史田楷一起抵御袁绍,赵云作为公孙瓒的手下随刘备出征,这才与刘备结识。
现在情况不一样,本该相助刘备的赵云去相助袁术了,没能跟刘备相遇。
当然可能等赵云回到幽州后,又会被公孙瓒派去找刘备……
吕昭越想越气,心说公孙瓒你怎么回事,放着这么一个大宝贝不会用,四处派来派去,这不是摆明了欢迎别人来挖墙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