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去好久,久到原本焦急等待的信使困得差点儿站着睡着,孙坚的身影才出现在他的视野范围内。
信使精神一振,赶紧用袖子揉揉眼睛,迅速整理一下衣襟和袖口,确认仪容整齐不失礼节后,又换上真诚而不过于谄媚的笑容,热情地凑上前去,“将军辛苦了。”
孙坚是常年征战沙场的武人,本就身材高大,穿上盔甲后整个人壮了一圈,更具威严。他低下头看向信使,明明目光很平静,却瞬间令信使感觉头皮发麻,仿佛被无形的锋利刀刃抵住了喉咙。
信使本能地后退半步,试图躲避锋芒。
中军深处传出了整齐的号子声,寂静的营地活了过来,数不清的传令官携带令旗来来去去,一道道命令被迅速传递至基层。
“将军,这是……”信使吃了一惊,忍不住询问。
“舞阳战况如何?”孙坚没有回答,反问道。
“叶县城高墙固,强行进攻,我方不占优势,”信使下意识回答,“纪将军侦查周边情况后,决定挖掘地道,潜入城内……”
“我指的不是叶县,而是停驻在定陵的曹军,他们才是目前最大的威胁。”孙坚大踏步往前走,信使不得不小跑着跟上去,“听闻曹孟德趁机入侵,主公大怒,命我率领一万人马驰援舞阳,即刻启程。”
今天听到太多令人震惊的消息,多得信使已经麻木了,他没有发出任何诧异的感慨,只是呆呆地点了点头。
“跟我讲讲吧,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孙坚对信使说,“我需要充分了解情况,才能制定合适的反击计划。”
信使:“好、好的……”
第四天清晨,焦虑中的纪灵收到了袁术派孙坚来助他抵抗曹操的消息。
纪灵满头问号,把薄薄的信纸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有种觉没睡醒还在做梦的虚幻感。
比起信使,好歹当了几年将军的纪灵总算具备一些对危险的直觉,他感到事情有一丝丝理不顺的别扭。
如果舞阴县的战况不利到袁术不得不重新启用孙坚的地步,他又怎么会轻易把孙坚从舞阴调去舞阳呢?
这个疑惑在脑海中出现了一瞬,很快就被纪灵找了解释的理由:吕昭一直缩在城中不肯轻易冒头,南阳短时间内难以攻克;而曹操已经深入豫州,快要拿下整个颍川了。两厢对比,显然后者的情况更加紧急,最好优先处理。
情况是这么个情况,道理纪灵也都懂,但这并不妨碍他对孙坚空降的行为表示强烈不满,大帐中的桌案、竹简以及其他摆设因此再度遭殃。
可惜不满归不满,纪灵并不敢违抗主公的命令,只能捏着鼻子接受。
袁术派遣孙坚来抵抗曹操,就等于变相否定了纪灵的作战能力,从这一刻起纪灵的面子基本丢得差不多了。但输人不输阵,纪灵不想轻易认输,他左思右想,想到一个能挽回点面子的小招数。
纪灵从军中选拔出一些精神面貌良好的年轻人组成全新的护卫队,命他们换上崭新锃亮的盔甲,手持威风凛凛的长|枪,腰佩锻造精良的环首刀,全副武装后,带领他们一起出城迎接孙坚。
双方在城外开阔的平原上相遇了。
孙坚身后是排列整齐的军阵,一块一块首尾相接,直至视线的尽头。
纪灵眯起眼睛,喃喃道:“他这是想把士兵都带进城里?”
即使是巅峰时期,舞阳的人口大约也就三、四万,这还是统计的整个县,城内的常驻人口就更少了。纪灵的两万人有一万驻扎在城外,一万则开进了城里,原本空旷的城内被填得满满当当。这种情况下孙坚的军队打算进城,难道是想睡大街吗?
孙坚不会不清楚这点,而且按规矩,他本该只带护卫来见纪灵,向他出示袁术的信物,确认无误后,再交接兵权,重新分配任务,了解最新战况……
不……不对!纪灵一个机灵,忽然清醒了。他直勾勾地注视着即将开到面前的军队,恐惧如同无形的手掌,穿过胸膛,用力攫住他狂跳的心脏。
“……将军?将军?”副将的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您怎么了?”
“退……退!快撤退!”纪灵死死握住缰绳,用力一拽,马儿吃痛,发出一声长嘶,扭着脖子转过身。
“进城!关城门!”他声嘶力竭地吼道,“不要让他们进来!”
副将神色茫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将军好像忽然疯了。
“这是陷阱!”纪灵玩命地抽打马,“孙破虏是来攻打我们的!”
下一秒,纪灵的话得到了验证。
临近城门,孙坚的前锋没有丝毫减速的迹象,反而还加速了。孙坚一马当先,率领骑兵咆哮着冲锋,钉着蹄铁的马蹄狠狠践踏地面,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卷起漫天烟尘。
纪灵不想表现得这么怂,尤其是在孙坚面前,那实在是太丢人了。但他不得不跑,他身边只有几十个护卫,而敌人却是千军万马!
眼看纪灵即将跑入城内,孙坚一声令下,骑兵们取下背后的弓,挽弓拉弦,向前方射击。
羽箭齐发,如坠落的流星。
在密密麻麻的箭雨中,身边的护卫们一个一个倒下,惨叫声不绝于耳,纪灵专门花大价钱定制的盔甲帮他挡住了致命伤害,但仍然有一些箭簇深深扎进肉里,疼得他眼前一阵阵发黑。
纪灵咬牙坚持着没有坠马,此时失去交通工具与死亡无异。他压低身体,整个人几乎趴在马上,最大程度缩小自己的体积。
或许是被幸运女神眷顾了,纪灵竟然真的成功跑进了城内。这么大的动静,守门的士兵们早就被惊动了,有些吓得呆立在原地,有些则很机灵,见主帅安全逃脱,立马关闭城门,险之又险地将敌军阻隔在外。
纪灵从马上滑下来,推开了扶他的士兵,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侧倚着城门站稳。他咬紧牙关,抬起手握住扎进他左大臂内的羽箭的箭杆,用力将箭杆折断。
箭扎得太深,不好贸然拔|出,而此时情况紧急,也没有时间给纪灵去找军医做手术取出箭簇,只好先这样处理一下,尽量别影响行动。
“外面怎么样了!”纪灵吼道。
士兵们将主帅的话接力传递,片刻后收到了回复:“他们绕路了!向东城门去了!”
“不好!”纪灵直起身,重新爬上马背,令左右迅速传达敌袭的消息,召唤军队赶紧集结。
舞阳城有东西南北四座城门,除非战时,城门基本不会关闭。
纪灵意识到孙坚是敌人时已经太晚了,但他必须尝试夺回城门的控制权,现在放弃,他的结局只能是被瓮中捉鳖。
纪灵大声鼓励了士兵们,率领他们冲向战场。他看起来斗志高昂,可心中的不安却如同不断扩大的阴影,正一点点将周围的一切吞噬殆尽。
信使抵达瀙水大营,见到孙坚,把战报交给袁术,袁术命令孙坚前来支援。
到底是从哪一步开始出错了?孙坚是中途决定叛变,还是……从一开始就背叛了?
最坏的情况是孙坚掌控了瀙水大营,那袁术又在哪儿呢?
袁术迷迷糊糊地醒过来,耳畔萦绕着断断续续的、悲痛欲绝的抽噎声。
他奋力睁开眼睛,呆呆地注视着房顶。意识缓慢恢复,身体的各项感知能力也在逐渐增强。
剧痛、酸麻、眩晕、干渴……各种令人不快的感觉叠加在一起,难受得他只想骂人,他也确实这样做了,但从喉咙里飘出来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
“水……给我水……”
“别、别嚎……烦……”
趴在袁术床边哭泣的那位美貌妇人估计是他的真爱,袁术那点蚊子哼哼声他自己都不见得能听到,妇人却听清楚了,哭声戛然而止,她猛地抬起头,扑到袁术身上,凑近去看他:“郎、郎君?”
昏迷多日、未曾好好吃过饭的袁术根本承受不住如此热情的“拥抱”,差点儿又被压晕过去。
所幸妇人也意识到了自己行为的不妥,她赶忙起身,向着门外高声呼唤,“来人啊!快去请医师来!郎君醒了!”
医师很快来了,一同来的还有杨弘、阎象等官员,好多人在袁术的床边为了一圈,焦急地看着医师为袁术诊脉。妇人则端了碗温水,倚着榻沿,小心翼翼地服侍袁术喝水。
片刻后医师眉头舒展,松了口气,说道:“袁公已脱离危险,但仍需静养。老朽再去开张方子,按时服药即可。”
“请随我来。”妇人对医师说。她用帕子抹掉眼泪,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睛,朝袁术行了一礼,匆忙退下。
“等等,”袁术抬抬手,注视着妇人,虚弱的语气中透着明显的温和,“辛苦了。”
妇人的眼睛更红了,她又行了一礼,“您言重了,这是妾应当做的。”
妇人走后,袁术的表情瞬间恢复了冷漠,他的目光慢慢扫过屋内的每一张面孔,视线最终落在阎象身上。
“情况如何?”袁术的声音非常平静。
阎象和杨弘交换了一个眼神。
“说实话。”袁术强调。
“湖阳君攻克了吴房、濯阳、上蔡、郾县、召陵五地,孙伯阳据守征羌,与其对峙。”阎象只好老老实实回答,“曹孟德打下了鄢陵、许县、临颍和定陵,目前暂且驻扎在定陵。”
阎象汇报战况时,杨弘一直暗暗观察着袁术的脸色,见他竟然一点儿过激的反应都没有,心中愈发担忧起来。
漫长的沉默后,袁术点点头,“很好。”
阎象迟疑道:“主公——”
“豫州不能待了。”袁术打断了阎象的话,“你们觉得扬州如何?”
孙坚带着信使从瀙水大营出发去舞阳前,给吕昭送了份信同步情报。
收到信后,吕昭叫来张辽和郭嘉,商讨接下来的行动。
“我觉得不一定非要打下征羌,”她说,“孙伯阳愿意守城就让他守好了,我们直接去绕过他去汝阳,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