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布本以为张鲁是个急性子,片刻也等不得,故而飞奔来西城县迎接他。
这个误会一直持续到当晚接风洗尘的宴会上,喝了点酒的张鲁死死握住吕布的手,脸颊涨得通红,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开始哭诉,大家才从他颠三倒四的话语中拼凑出真相。
张鲁并非主动从治所南郑县跑来西城县,准确地说,他是逃出来的。
在刘琮声势浩大地举办了一场东汉版本的猎巫行动,当众烧死张鲁的母亲和弟弟,用“瘟疫乃天师道招致”的说法洗脑了陷入绝望中的民众,然后将此传言伙同瘟疫病毒一起千里投|毒,送入汉中后,汉中的局势短时间内急转直下。
起初,越来越多感染瘟疫的百姓们聚集在郡守府门口,跪地请求张鲁赐给他们治愈疾病的神药。
这并没有引起张鲁的警觉,他依靠宗教统治百姓,出事了百姓们来求他,是再正常不过的情况。
张鲁只是头疼瘟疫来势汹汹,传染速度极快。他已经把麾下还活着的、能喘气儿的医师全都派出去了,还分发了许多符水充当安慰剂,结果仍是杯水车薪。该生病的继续生病,该死亡的继续死亡。
很快,百姓们不再哭号,他们脸上悲痛的神色也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麻木与呆滞。
人一茬茬地死去,街边堆得到处都是尸体,死人的速度甚至快过了焚尸的速度,因为天师道的祭酒们也逐渐在与百姓打交道的过程中沾染了瘟疫,一病不起。
某天深夜,头痛了一整天的张鲁躺在榻上,好不容易从头痛与愁苦中酝酿出一点点睡意,还没等他借着睡意沉入梦乡,难以形容的恐惧忽然攫取住了他的心脏。
府外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燃烧的火把连成一片,亮得晃人眼睛。张鲁之弟张卫带着一众随从,神色仓皇地冲入卧房,架起张鲁,七手八脚地往他身上套衣服,然后又架着他往外跑。
“发生了何事?!”张鲁神色茫然。
张卫容色狼狈,锦袍上溅满鲜血,原本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似乎遭到了暴|力拉扯,乱成了炸毛的刺猬。他一手搀着张鲁,一手持利剑,喊道:“兄长,快走吧!那帮庶民信了刘琮小儿的挑拨,认定瘟疫是咱们招来的,好几位祭酒前去安抚却惨遭毒手,尸体被扔在路中央,家人都不敢去收殓!现在他们正集体围攻郡守府,要把您抓了去祭天!”
张鲁闻言,眼前发黑,差点儿背过气儿去。他哆嗦地握紧张卫的手臂,询问:“还有多少人可用?”
张卫用力咬牙,双眼通红,“……五千。”
这五千人乃是天师道的精锐,是还在蜀中时就跟随张鲁的虔诚信徒,助他击杀了曾经的汉中太守苏固,战斗力肯定不及正规军,但与寻常百姓作战还是没什么问题的。依照张卫的意思,他们可率领这五千人杀出去,屠戮一些挑事的贼首震慑群众,使百姓心生畏惧,危机自然可解。
张鲁没有立即回答,他的视线一寸寸扫过随从们的脸,看他们各个表情坚毅,眼中闪烁着死战的决心。看了片刻,他长叹一声,宣布立即放弃南郑县,退守城固县。
张卫很不理解兄长的决定,但还是忠诚地执行了命令。一行人趁着夜色冲出重围,乘船顺水而下,离开了南郑。
百姓们没有去追,他们密密麻麻地挤满了河水沿岸,目送张鲁的船远去。火把的光随风明灭,阴影在他们脸上扭曲舞动,状若鬼魅。
“到底是为什么呢?”张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或许真的醉了,否则也说不出接下来这些话,“我、我知晓符水其实并、并不能救、救人性命,可、可之前一直是、是这样的啊!”
符水并非张鲁首创,从张角的太平道起,类似的宗教势力就都开始使用符水为百姓治病了。
这东西的效果与安慰剂类似,本身不具备任何治愈病痛的能力,能起效全靠当事人过硬的身体素质和强大的信念。现代保健品跟它一比都是灵丹妙药。
符水之所以能行得通,不被揭穿,全依赖于贫困潦倒的百姓们愿意相信真的存在一种能拯救他们的东西,生活太苦了,他们需要一点点信仰,一点点寄托,使黑暗的日子有个盼头,再从这微弱如萤火之光的盼头里,努力汲取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
如果连这点信仰都没有了……
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发。
刘琮或许领兵打仗并不在行,但他确实是搞阴谋诡计的一把好手,他一眼就看穿了张鲁政权的薄弱环节——成也信仰、败也信仰——针对该环节精准打击,做到了不出一兵一卒,就令张鲁迅速失去民心,短时间内从人人敬仰的师君,沦落为人人喊打的恶棍。
听了张鲁的哭诉,吕布放下酒杯,认真说道:“谎言就是谎言,总有被揭穿的时候,不是这一次,也是下一次。阁下不该心存侥幸。”
张鲁忽然就酒醒了,他呆呆地看了会儿吕布,用衣袖抹掉泪水,苦笑道:“您教训的是。”
“我有个问题,希望阁下能帮忙解答。”吕布又说。
张鲁用沙哑的声音说:“温侯请讲。”
吕布慢条斯理地问:“你仍有五千忠诚的手下,为何不指挥他们镇压叛乱,擒杀贼首呢?”
这个问题也是张卫百思不得其解的,他立即朝张鲁看去,想听听兄长的真实想法。
“因为……确实是我先欺骗了他们。”张鲁苦笑道,“我在汉中待了一年,下达的命令没有不被执行的,推行的政策也从未遭受过阻碍。百姓们如此信任我,我却不能救下他们的性命,已是辜负了这份信任,又怎能随意用兵呢?”
吕布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张鲁,似乎在评估他言论的真假。张鲁十分坦然,任由吕布观察。
片刻后吕布笑了,他大力拍打起张鲁的肩膀,赞许道:“公祺仁德义善,颇有古人之风!吾今日方知何为英雄!”
张鲁赶忙推让,表示自己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万万称不上英雄,吕布才是真英雄。
两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捧起了场。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要不是治理疫情刻不容缓,俩人少说还得再喝几轮。
回到临时下榻的住所,吕布摇晃着晕乎乎的脑袋,本打算直接去睡觉,但一封信件的到来击碎了他的倦意。
信是荀彧借吕昭的名义发出的,信中详细描述了袁术起兵对付南阳的情况,并在结尾处安抚吕布,请他放心去汉中,不需要撤回南阳,他们守得住。
睡是没法睡了,吕布整个人都精神了,他把地图铺在案上,目光在舞阴、吴房、叶县、舞阳之间来回游移。“你们怎么看?”
“不能让张公祺知道这个消息。”贾诩果断道。
张鲁只有五千兵马,不是吕布的对手,可他但凡生出一点点别的心思,折腾几下,也够他们头痛的了。
荀攸道:“既然君侯说不必操心,主公按原计划行事便好。”
吕昭和荀彧都不是死鸭子嘴硬的性格,如果他俩真心觉得守不住,肯定会求助的。
吕布点点头,但仍愁眉不展,“我倒不担心她能不能撑得下去,我只是担心……唉。”
知女莫若父,吕昭大概对袁术有什么操作,吕布已经能靠着经验猜出来了。
他家宝贝儿打小就胆子大,天生有股舍我其谁的气势,指挥乡亲们跟鲜卑打游击,最喜欢玩的套路便是假装柔弱女娃往路中间一倒,亲自诱敌上钩。此招屡试不爽,被坑死的鲜卑人连起来能从村东头排到村西头。
虽说以吕昭的实力
,她确实有兵行险招的资本,但老父亲的心脏不见得能承受得住啊!
希望她去的时候多带点人,文远和伯符至少带一个……算了,指不定谁救谁呢。
荀攸和贾诩默默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吕昭是怎么干掉董卓的。
“无事,诸位去歇息吧。”吕布叹道,“早点拿下汉中,早点回家。”
欣赏完轻松的小插曲,心态得到充分放松的吕昭将注意力集中在了重头戏上。
荀彧的信除了提到他征辟郭嘉外,还附上了一封曹操的回信。
曹老板先礼貌地寒暄一通,表达了对吕布的敬仰之情,吹捧得非常有文采,不愧是华夏历史上著名的文学家和诗人——甚至字也写得非常好看!要不是此乃公文不便展览,吕昭肯定得把它裱起来挂墙上当装饰品。
等漂亮话说得差不多了,曹操话锋一转,开始控诉袁术的种种罪行:几次三番入侵兖州,纵容手下肆意劫掠,强征壮丁劫走民女,致使民不聊生天怒人怨……一桩桩一件件,触目惊心,罄竹难书,所有人都恨不得将他除之而后快,只是苦于他实力强大难以对抗。
最后曹操诚挚地感谢了愿意主动帮忙的热心救火队长吕布,谦虚地表示自己虽然没什么本领,但一定会竭尽所能,同吕布一起将袁术远远驱逐。
这句话的字迹比前面都要深,估计曹操奋笔疾书时,全身上下包括牙齿都在用劲儿。吕昭看了眼地图,体会了一下字里行间激荡的情感,感觉曹操的意思是干脆大家一鼓作气,将袁术彻底赶出豫州,瓜分掉空出来的地盘。
他新收编了百万黄巾军,这些人可不是撒豆成兵,只靠光合作用就能生存,必须得吃饭,还得有地方住。兖州连年征战,能使原住民吃饱已然不易,短时间内如何变出许多粮食和空地呢?
答案是去别的地方抢。
袁术就差在脸上写人傻钱多速来了,曹操不抢他都对不起自己。
曹操愿意出兵是好事,但远水解不了近渴,他跟袁术对上线还得有段时间,他愿意、能出多少力也是未知数,吕昭才不会把希望全寄托在一个面都没见过的陌生人身上,曹操能起到牵制作用她就心满意足了,而且她还得防备这个新盟友哪天忽然背刺她。
吕昭必须亲自动手把赖在家门口不走的袁术打跑,方能安心。
想必黑山军溃散的消息已经传到袁术耳朵里了,不知道他接下来会如何应对。
袁术正在帐中发脾气。
“废物!一群废物!”他咆哮着掀翻了桌案,案上的竹简噼里啪啦散得到处都是。做完这些,他还不解气,又把书写了黑山军溃败的战报单独挑出来,咬牙切齿地将其撅断,用力惯在地上。
亏我对黑山贼寄予厚望,甚至默认他们劫掠颍川补充物资。结果他们就是这样回报我的?!
区区一百骑兵!就把两万人吓得东逃西窜!不成体统!此事一旦传扬出去,天下英雄不会耻笑黑山贼,只会嘲讽我袁公路!
旁人不敢言语,唯有主簿阎象站了出来,恭敬道:“主公息怒。湖阳君此举,恰恰说明她已穷途末路,无人可用,不得不亲涉险地。主公只需遣一良将进驻舞阳,便能再度对其形成包夹之势。”
纪灵主动站了出来,“末将愿为主公分忧!”
袁术像只烦躁的斗牛,在帐中来回踱步。听到纪灵的话,他脚步一顿,侧着身子阴仄仄地看过来。
“若分你两万兵马,”袁术用平静而缓慢的语速问道,“可否拿下叶县?”
纪灵心中一凛,正色道:“末将定全力以赴!”
纪灵不敢把话说得太满,虽然他看不起黑山军的战斗力,但也很清楚能带着一百人冲入两万人的营帐,
砍了一圈后全身而退,是件多么困难的事。
袁术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中,直到纪灵后背淌出的汗水将里衣浸透了,袁术才露出笑容,上前亲切地握住纪灵的手。
“此事若成,卿当为首功!”他笑眯眯地说,“卿可千万莫要辜负我呀。”
吕昭在叶县又待了两日,确定黑山军没有重新集结反攻的倾向,而是开花般散入了颍川各地,组成小股贼寇,干起了抢劫百姓的老本行,同时舞阳县的守军也跟死了似的闭门不出,她这才放下心,回了舞阴县。
几日不见,舞阴县本就十分坚固的城墙又被徐庶率人加固了一圈,远远看去宛如结实的堡垒。城头上负责警戒的士兵们站得整整齐齐,城下堆着许多守城的器械,仓库内也囤积了足够多的粮草,一切准备工作都做得非常充分,只待袁术上门。
……袁术最好还是别来,但这是不可能的。
吕昭进城后没去府衙,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与徐庶汇合后直接沿城墙巡查。她询问道:“袁公路的兵马有什么动向吗?”
吕昭去叶县期间,徐庶并没有给她送过信,这说明一切局势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但就算是琐碎的庶务,吕昭回来后也得了解得清清楚楚,做到心中有数,方能应对自如。
“昨天晚上,伯符收到了破虏将军的回信。”徐庶快步跟在吕昭身侧,回答,“信中说袁公路从汝南带走了大约四万兵马,或许还从其他地区抽掉了一些。”
吕昭:“……”即使没了黑山军,袁术的兵马总数还是远远地超过我!真令人生气!
她像充气的河豚一样,悄悄鼓了鼓脸颊。
“这个数与斥候探得的情报相差不大。”徐庶继续道,“袁公路已经抵达的部队大约有一万五千人,驻扎在瀙水南岸靠近山脚的位置,距离我方最前端的防线有四十里。”
“……这都几天了,还是一万多人?他的动作是不是有点慢?”吕昭挑眉,“知道先锋是谁了吗?”
“孙贲孙伯阳,伯符说是他的堂兄,”徐庶回答,“破虏将军自长沙起兵时,孙伯阳便弃官跟随,数年之间转战南北,作战经验丰富。”
“怪不得这么慢,”吕昭了然地笑了,“恐怕孙伯阳不太能指挥得动袁公路的兵马吧。”
孙坚投袁术时,从老家带出不少子弟兵,再加上一路上募集的豪勇,共同组成了他最嫡系的部曲。这些士兵跟随孙坚南征北战,估计不会听袁术的话,同样的道理,袁术手下的兵马,也不会多尊重孙坚。
目前孙坚被软禁,孙氏在袁术麾下的日子绝对不好过。孙坚的部曲暂时由孙贲统领,但袁术可是个小心眼,为了防止孙家再出第二个叛徒,他很“聪明”地调集了其他部队与孙家部曲合并一处,名义上全都由孙贲指挥,既能显示他对孙贲的信任与厚爱,又可以用来监视并牵制孙贲,实在很妙。
吕昭也觉得很妙,她就没见过哪个主公绞尽脑汁只为了给部下使绊子的。袁术至今还活着四处蹦哒,足以说明如今的人们道德底线还是非常之高的——否则一个不爽早把袁术抹了脖子。
说真的,吕昭都有点同情孙贲了。孙坚都搞不定的男人,换成孙贲只会更头疼。
就在吕昭做好了与袁术打消耗战的准备时,斥候传来情报,称袁术分兵了,有一路兵马朝着舞阳县方向而去。
袁术:人多,任性。
吕昭:“………”我特么刚从叶县回来!
王粲觑着吕昭的脸色,总感觉她下一秒就要喷火了。他小心翼翼地问:“是否需要……”
“不可。”吕昭和徐庶同时出声。
他们手头没那么多人,贸然分兵只会分散兵力,使两座城池皆成薄弱点。
也不应集中兵马
,针对袁术的行动不断补漏。舞阴与叶县确实不算远,但军士若频繁往返,也会疲惫不堪,大幅度消耗士气。
但是更不能放任叶县被围而无动于衷。
必须得在困局彻底形成前,想个办法打破封锁,掌握主动权。
“袁公路运粮必定依靠瀙水,”吕昭沉声道,“去查,看他在哪儿屯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