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三已经记不清楚自己从噩梦中惊醒多少回了,他的视网膜上还残留着大火熊熊燃烧的影像,以及火海中镜玄真人被焚烧时痛苦扭曲的脸。
“刘瑁!你会遭报应的!你不得好死!”
“我诅咒你刘氏满门皆死于瘟疫!无一幸免!”
“……”
恶毒诅咒自耳畔渐行渐远,秦三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分清楚现实与虚幻的边界。
天光大亮,寒风呼啸。他像个木偶,机械地爬起来收拾好行李,继续赶路,边走边神情恍惚地想:我真的分清了吗?这里真的是现实,而不是地狱?
新年伊始,万象更新,但对益州的百姓们来说,公元192年的正月初一,是一场漫长噩梦的开端。
路上到处都是倒下的人,有些还活着,有些已经死了,有些死于寒冷,有些死于饥饿,有些死于劫匪,有些死于瘟疫。
无论他们因何而死,最终都会成为滋养病毒的温床,将新一轮的疫病传播给还有力气逃难的人们,再带去更远的地方
秦三知道自己染上瘟疫了,他冷得如坠冰窟,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痛,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倒下。
但他还不能死,他拼尽全力逃了出来,必须得把蜀中瘟疫肆虐,刘焉染病身死,刘瑁上位后撕毁盟约,杀掉镜玄真人的消息告诉君师,提醒君师早做准备,千万提防。
汉代有“正月始耕”的传统,立春之后,地方政府的官员们就要劝民众下地耕田,为惊蛰日播种做充分的准备。春耕乃大事,万万马虎不得,一旦错过了日子,至少上半年的粮食收成就完蛋了。
吕昭去宛城前,曾带着曲辕犁的图纸去找荀彧密谈,将改良农具的任务委托给了他。事实证明荀彧在内政方面是当之无愧的一把好手,他出色地完成了上任后的第一个任务,顺利赶在立春到来前,制作出了第一批曲辕犁,将其分发给附近的民众。
天气晴朗,春光明媚,吕昭和荀彧带着人去周围的田地视察。
地里到处都是挥汗如雨、辛勤劳作的农民,两人在小路上站着看了一会儿,等到一个农民暂时停下来休息,才遣仆从将他请来问话。
吕昭先做了自我介绍,还没来得及询问这位农民对曲辕犁的使用体验、是否有可以改进的地方,便见他面露喜色,作长揖之礼,激动道:“多谢贵人借给小的们这么好用的犁!比以前的犁方便太多了,只需要一头牛就能拉得动!而且耕得还深,还好转弯……”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好半天,忽然意识到什么,突兀地闭嘴,脸上浮现出惶恐的神色,双腿一软就要下跪,“请您恕罪!是小人多话了——”
吕昭反应非常快,直接出手,稳稳地扶住了农民的胳膊,阻止他的举动。
她轻轻叹了口气,神色看起来有一点难过。
如果吕昭流露的情绪是厌恶与嫌弃,农民会觉得很正常,他已经习惯被金尊玉贵的大人物们如此对待了,不挨打不被盘剥,就算好事。
但吕昭变得难过,农民就开始困惑了,他实在不知道她有什么好难过的,还是望着他难过。
“不必如此惊慌,你没有多嘴,”吕昭认真道,“这些农具本就是为了耕种更方便而制作的,因此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看看是否有用着不顺手的地方,可以继续改进。”
“没有没有!已经很好了!”农民赶紧说道,他下意识回头瞥了眼置于旁边的曲辕犁,目光中流露出些许不舍,似乎很怕吕昭会把农具收走。
“那就行。”吕昭点点头,“你继续忙吧,我们不打扰了。”
吕昭一行人走出很远后,之前悄悄躲在一旁围观的人们才聚集过来,将农民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问他贵人们都说了些什么,有没有为难他之类的。
“没有。”农民回过神,茫然道,“君侯问我犁用着方不方便,有没有可以改进的地方。”
大家面面相觑,“那你说了吗?”
“我觉得很好啊!”农民摊开手,“我也不知道哪儿能改。”
“你们觉得君侯这话是什么意思?”
“能有什么意思?”
“贵人们讲话都有深意,你不懂是因为你笨,听不出来!”
“那你倒是说说!”
“我要是能懂,我不也成贵人了吗?”
“……”
农民们闲话放松了一阵子,又散开回到各自的田里耕地去了。别管吕昭什么意思,她发的曲辕犁是真的好用,趁着天气好,他们得再努努力,多耕点地,耕得越多,收获时能得到的粮食就越多。
视察完普通百姓的农田,两人又去了并州军屯田的地方。
吕布的领地内目前尚算平安,除了零星的匪患外,并无较大的战事。吕昭想了想,觉得并州军闲着也是闲着,干脆把人分成两拨,随固定时间轮换,其中一拨开垦荒地,耕种务农时,另一拨就日日操练,积极备战。
至于被垦的荒地嘛……经过去岁湖阳县长一事,吕昭再占领无主荒田时,已经没有哪个豪族敢跳出来嚷嚷,称被占的是他们家自古以来神圣不可侵犯的领地了。
豪族不折腾,老老实实装鹌鹑是好事,但吕昭总觉得他们不会这么乖巧,暗地里说不定正在酝酿一波大的。
“君侯。”扛着锄头的张辽匆匆忙忙赶来,满身汗水,衣服都湿透了,一部分贴在皮肤上,勾勒出肌肉结实流畅的曲线。
“你这是亲自下地啦?”吕昭打量张辽一番,“感觉如何?”
张辽以前也种过田,能清楚地体会到两种农具的差别,他认真回答:“太方便了,很好用。”
“那就好。”吕昭跃跃欲试,开始挽袖子,“我也来试试。”
她只见过样品,还没上手试过呢。
跟随的官吏们想劝阻,被吕昭毫不客气地一眼瞪了回去。
大家先面面相觑,又望向吕昭快乐的背影,心中充满了苦闷。
君侯都下场了,他们在旁边站着看,实在不合适。但他们确实不太乐意干耕田这种粗活……
这帮人正犹豫时,荀彧已经绑好袖子,跟着一起去了。
这位郎君无论是从长相还是气质上,都与农活八杆子打不着,画风相差十万八千里。他看起来天生就该在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房间内端坐着,看看书写写文章,对时局发表些真知灼见,从方方面面将所有人迷得心神荡漾。
但荀彧的神色依旧淡然,脚步也跟之前一样利索,显然并没有不情愿。
金尊玉贵的湖阳君去扶犁了,冰清玉洁的荀文若去牵牛了,这下就算有天大的理由,官吏们也不能戳在旁边干看着。无奈之下,官吏们纷纷追上去,特别积极地请求吕昭也给他们安排一下,令他们体验体验农耕的不易。
“诸位能有这份心,着实令我感动,有你们这样的人才在,想必世间再没有什么困难是解决不了的。”吕昭特别给面子地把所有人都夸赞一番,安抚道,“别着急,咱慢慢来。”
吕昭小时候在九原县没少跟魏夫人一起下地,因此操纵起曲辕犁来得心应手,如臂使指。
荀彧干活虽不熟练,却并不手忙脚乱,反而显得……十分优雅。
世界上真的有这种人,无论做什么事都从容不迫,举手投足潇洒不羁,牵牛都能牵出一种诗情画意的美感。
吕昭对荀彧叹为观止,殊不知在旁人眼里,她扶犁扶得也很飘飘欲仙,好像脚下踩的不是泥土,而是柔软的云朵。
耕了几圈后,两人停下来休息,换其他官吏们依次组队干活。这帮基本没接触过农事的官吏们干得十分艰难,有的赶不动牛,有的推不动犁,有的地耕得歪歪扭扭……各种问题层出不穷,看得在一旁休息的士兵们直摇头。
“等他们走了,这块地还得重新耕一遍。”张辽说。
他说话时没什么表情,语气也很平缓,但吕昭硬是听出了一股嫌弃,她笑了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官吏们的一举一动,轻声说:“让他们体验一下耕种的艰辛,知道粮食来之不易,是农民辛辛苦苦种出来的,而不是仓库里长出来的。”
张辽:“您是好意,但他们恐怕不会领情。”
“能有一两个开窍的就够了,余下的……呵。”吕昭摇摇头,宣布道,“以后这就是咱们的传统了。”
管你俸禄几百石几千石,都给我先下基层感受一下真正的困难在哪儿,只有切实了解了百姓的诉求,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麻烦。
临近午时,张辽打算留饭,还没来得及开口,一骑骏马飞奔而来,传令的信使神情严肃,称吕布有要事相商,请吕昭、荀彧和张辽速回襄阳。
只叫吕昭和荀彧没什么,但连屯田的张辽都叫上……
恐有战事。
三人相视一眼,不敢耽搁,当即快马加鞭往回赶。
回到襄阳,吕昭发现所有人齐聚一堂,但气氛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般严肃。
吕布开口的第一件事,是关心农民生产的问题,“新农具用着如何?”
这是要跟谁打仗啊?我爹怎么一点儿都不积极了?平时听到要打仗,他早就像脱缰的哈士奇一样窜出去了……
吕昭很不孝顺地在心里默默吐槽了一番亲爹。她先回答了吕布的提问,然后才询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嗯……怎么说呢?”吕布看了眼贾诩,又看了眼荀攸,挠挠头,表情颇为古怪,“占据汉中的天师道君师张公祺献上降书,说愿依附于我,但请求我发兵蜀中,铲除对瘟疫放任不管,致使大量无辜百姓罹难的刘益州之子刘叔玉。”
吕昭闻言,头顶缓缓升起一枚硕大的问号。
咋回事啊,就过了个年,益州就天翻地覆啦?
我们还没动手呢,汉中就先降了,天上掉馅饼的好事竟能来第二回,看来我不是运气不好,而是运气都用在了关键时刻。
系统提示响起,打断了吕昭的思路。她切换视角,看到建城模拟器发送了一批新的通知——
【支线任务·教育·一(已完成),内容包含改良蔡侯纸、雕版印刷术、创办书局,奖励南阳区域+襄阳区域声望提升一级,抽卡次数3;】
【支线任务·农业·曲辕犁(已完成),奖励抽卡次数1;】
【支线任务·抗疫·二:前置达成,任务已开启,请彻底消灭益州境内肆虐的瘟疫(进行中);】
原来抗疫二是指这个吗?不折腾南阳真是太好了。
吕昭先是松了口气,但紧接着又为自己松气的行为感到羞愧。
益州的百姓也是百姓,她怎么能区别对待呢?
有系统背书,吕昭能确定益州的瘟疫是真的,至于张鲁是否真心归附,她就说不准了。
史实线上张鲁确实跟刘璋不对付,刘焉死后,他不服刘璋命令,刘璋便杀了张鲁的母亲与弟弟,两人彻底交恶。之后刘璋数次遣手下进攻张鲁,但都被张鲁打退了,刘璋没办法,只能任由张鲁割据汉中,双方陷入长年累月的僵持状态。
眼下刘璋还在长安侍奉小皇帝,刘焉又比历史上早死几年,接替刘焉位置的人是他的三儿子刘瑁。但整体局势似乎并没有太大区别,为何张鲁会选择将汉中拱手相让呢?
“你怎么看?”吕布问道。
吕昭说了自己的疑惑,“一场瘟疫,会令他放弃汉中吗?”
东汉末年,疫病频发,小型瘟疫每年都有,大型瘟疫隔几年来一次,百姓成片成片的死,最后所有人都渐渐变得麻木了。
瘟疫就瘟疫,凑活着活呗,日子该过还得过。能躲过瘟疫是好事,躲不过咽气了也是好事,权当提前解脱了。
说句冷酷无情的话,不过就是人死的多了一些,本来乱世中的人命就微如草芥,哪里值得张鲁放弃汉中这块肥地呢?
“瘟疫不会,”贾诩勾起嘴角,笑容里透着一丝嘲讽,“但张公祺遇到的,不只是瘟疫。”
吕昭心念一动,“刘叔玉杀张公祺的母亲和弟弟,可有说了什么?”
“有。”荀攸慢条斯理地回答,“他说刘益州之死系张公祺之母所为,天师道故意招来瘟疫为祸百姓,为的是助张公祺成仙。”
这种程度的抹黑,放在平时是不会有人相信的。狂热的信徒们会寻找各种各样的、在旁人看来堪称匪夷所思的理由,自己洗脑自己,加深对信仰目标的虔诚。
但现在情况不同。益州起大疫,信仰天师道的普通百姓们为了活命,无比虔诚地下跪祈祷,又是念咒,又是喝符水,一番折腾后,病情没有丝毫好转,反而加重了。
自身性命受到威胁,或许仍然有人执迷不悟,但大部分百姓多多少少都会醒悟。
他们只是太想过上好日子了,太期待有个万能的神明来保护他们不受天灾侵扰,而不是真的傻。
天师道的符水救不了罹患疫病、奄奄一息的百姓,他们曾经有多相信张鲁的神通,如今就有多恨他。
虔诚的信仰一旦转化为恨,会深刻得铭肌镂骨,非常非常恐怖。
当年张角能利用宗教的凝聚力,率领活不下去的百姓们组成黄巾军起义,造汉廷的反,如今被瘟疫折磨的百姓们就能联合起来,造张鲁的反。
张鲁在汉中的统治已经摇摇欲坠了,这种情况下,只要有个能领头的站出来振臂一呼,天师道就完蛋了。
刘瑁这招是真的狠啊!
想明白因果利害的吕昭在心里叹了一句:当百姓将你奉若神明的时候,你要么赶紧澄清,要么真的是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