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5章 他们怎么敢?
圣上从御座上起身时,底下朝臣已然跪了一地。 直到他走出金銮殿,也没有人把那三个字明确地说出来。 这种状况,算是在圣上的意料之中。 无论潮涌有多激烈,无论前一刻的你来我往时意图摆得有多明确,窗户纸就是窗户纸,圣上可以戳,他也的确戳了一下,但作为臣子、在这种状况下是绝对不会主动上手把纸一把撕开的。 哪怕,这纸上,已经有个漏风的洞了。 早有默契的三公、诚意伯,都不会伸手。 这是废太子。 声浪一波接一波,后浪拍着前浪,推动着裹挟着,井然有序。 空中依旧在下雪。 曹公公打了伞,小心翼翼跟着圣上。 圣上没有立刻回御书房,打发了多余的仪仗,他转向往东宫去。 宫道清理过了,只是雪未停,又落了一层,人走在上头,就留下一串脚印。 沙沙踩雪声在狂风之中并不清晰,只步幅一致的脚印留下身后。 “很整齐。”圣上驻足,看了脚印后评价道。 曹公公便也看向脚印,应了声“是”。 整齐自是看出来了,但圣上好端端说这个的缘由,曹公公一时没有领会。 圣上倒是不在意曹公公给什么反馈,顿了会儿,自己说了起来。 “都说字如其人,可朕记得父皇说过,走路也是。” “大哥走路很稳,以他的身量来看,步幅不大不小,走姿端正。” “四哥性子急,走路也风风火火,步幅时宽时窄。” “朕年轻时候也急,就是没到四哥那份上,偶尔还走得弯弯绕绕,随心所欲,直到成了太子、又继任皇位,才收敛了性子。” “得向大哥学,大哥那样的才是沉稳的、有担当的,大哥做事总是有条不紊、井井有条。” “这样最好。” 曹公公这时候听懂了。 圣上说的是脚印,实际上在说“废太子”的事。 要名正言顺,也要按部就班。 房子即便要塌,亦要在地上垫得严严实实,让各种影响都减轻些。 事关社稷,事关太子与其他殿下的将来,今日图利索快刀斩乱麻,看着是清爽,但乱麻若理不顺,之后依旧会缠成疙瘩。 总不能缠住一回就砍一回吧? 这般想着,曹公公看了圣上一眼。 理麻丝不容易,圣上费力,亦十分耗费心神。 走进东宫,郭公公立刻迎了上来。 圣上问他:“太子睡着还是醒着?” “一刻钟前醒过,汪狗子伺候着用了些粥,刚刚又睡下了。”郭公公道。 圣上往正殿去。 曹公公陪着走到殿前廊下,正要把伞收起来,就见圣上撩了帘子要进去,他赶紧把伞塞给郭公公。 圣上直直往寝殿走,曹公公追着劝:“殿下病着,圣上您隔着屏风看一眼吧,挨得近了,万一染了病气……” “无妨。”圣上道。 曹公公知道劝不住了,又道:“那您先等等、去了身上寒气。” 这话确实听进去了,晓得寒气会冲着李邵,圣上挨着火盆,直到身上都暖起来了,才去看望李邵。 汪狗子给圣上问安。 圣上没让人搬椅子,就在李邵病榻边坐了。 李邵睡着昏昏沉沉,不知身边状况,脸色白里透红、却是被烧出来的病态的红,嘴唇干了、起了些皮。 圣上搓了搓手,拿手背探了探李邵的额头。 滚烫滚烫的。 “太医说不要紧?”他问。 汪狗子道:“太医是这么说的,给备了汤药,也写了饮食方子。” 曹公公灵活,见圣上拧眉,上前伸出手来:“圣上,让小的也探探?” 得了圣上允许,曹公公试了下李邵额头。 体温着实不低。 “要不再请太医来一趟?”他问。 圣上微微颔首,又问汪狗子:“他刚才醒来时,精神怎么样?” “精神很一般,人倒是不迷糊,就说身上烧得酸乏,”汪狗子答道,“出了一层汗就换了身干净的里衣。” 圣上就没有再问,只静静看李邵。 起热之人呼吸重,没多久脸上又泌了些汗水,圣上看在眼里,掏出帕子来轻轻替他擦去。 不多时,安院判匆匆来了。 他再次检查了李邵状况,道:“圣上莫要过分担心,殿下能吃得进东西,睡得多些也好休养,等下让人用温水替殿下擦一擦身子,等体温下去了,就慢慢会好起来。” 圣上听了,没有多为难太医,只让人打水。 汪狗子麻溜地去备水,很快捧着水盆过来,先问安院判:“您看这样的合适吗?” 安院判试了下水,点了点头。 汪狗子就把水盆搁在床边架子上,拿帕子浸湿绞干,想上前给李邵擦拭,见圣上还坐在床边,便道:“小的先给殿下擦擦。” 圣上道:“朕来吧,你给搭把手。” 汪狗子一愣,下意识去看曹公公,见曹公公点头,他才喏了声。 圣上擦得很仔细,从脖颈到胳膊,顺着到腰腹,再到两条腿,擦了正面又把人翻过来擦背面,还得时时注意着莫要因此再着凉。 安院判在一旁看着,垂着头不吭声,心里却是感慨不已。 朝堂上那些纷争,他都听说了。 平心而论,他也觉得那些御史大人们说得很有道理,太子的确有太多不像话的地方。 可看着圣上那仔细的样子…… 圣上也难啊! 是君王,也是父亲。 是不是真的爱孩子,不看平日如何,就看病中是不是肯费心照顾。 圣上照顾起来,比一些只会指手画脚却不会干事儿的老大爷们细致太多了。 再想想,倒也不奇怪。 太子殿下幼年时有个发烧咳嗽,圣上也是抽出工夫来亲自照料的。 擦完身子,圣上把帕子拿给汪狗子,又给李邵叠了叠被角。 “都出去吧,朕陪着坐会儿。”他道。 曹公公想了想,招呼了汪狗子一下,又把安院判送了出去。 寝殿里只剩下父子两人。 李邵一直没有醒,刚才也是模模糊糊的。 圣上握着李邵的手,看着他的五官轮廓。 李邵肖母,脸型轮廓似他,五官则像夏皇后,尤其是十岁之前,性别特征不突出,与夏皇后幼时有七八分相似。 随着年纪增长,渐渐长开之后,才和他一点点像起来。 “朕怕愧对你母后,”圣上叹了一声,“可又怕什么都不做,就这么看你混沌下去,更对不起她。” “你小的时候,朕总盼着你快些长大,但你长大了,朕又想,还不如你小时候呢。” “希望这一次磨砺,能让你得些教训,不能光长个子不长心,你母后在地底下多担心啊……” 李邵睡着,圣上知道他听不见,就是自己想说,絮絮叨叨念了会儿。 既没有着急走,便又多坐了会儿。 恐是近些时日歇息得不好,寝殿里暖烘烘的,瞌睡涌上来,让他也不由脑袋点了几下。 正是糊涂时候,突然听见些许动静。 圣上警醒过来,看到是李邵梦语。 “邵儿?”圣上轻声唤他。 李邵眉头紧皱,似是陷入了梦魇之中,整个人都很不安,嘴上嘀嘀咕咕的。 听不清楚,圣上只能凑近了去听,仔细分辨了下,隐隐约约听到了什么“怕”、“不要”、“救救我”,听得他心惊肉跳。 “邵儿?邵儿!”圣上赶紧再唤他。 下一瞬,他听见了一声“火”、“有火”。 圣上的呼吸倏地就紧了。 他不确定邵儿梦见了什么,但他很清楚自己想起了什么。 定国寺的那场大火。 他在山下镇子上与那些假的匪徒拼杀时,山上的寺庙大火冲天,隔得太远了,远到连火光都只剩下小小的一个橘红的点,映在瞳孔里,假得要命。 偏那又是真的,等他带着侍卫与僧兵回到寺里,留给他的只有噩耗。 他抱着昏过去的邵儿,看着一片狼藉。 邵儿大病了一场,那天夜里的事情都忘了,据他所知也从来没有梦见过。 反倒是没有去过定国寺的宁安,幼年常常夜啼,梦里全是大火,让皇太后心疼不已,每每魇着了都让人把她抱过来,亲自哄着睡。 因着定国寺起火寻不着多余线索,只被定为意外,皇太后晓得这是他的心病,也就几乎不与他提起来,免得互相都伤心痛苦。 偶有几次实在憋不住,说的也都是宁安的噩梦。 梦境本就没有规律与道理。 宁安被困了好几年,随着长大才不再被梦魇缠身。 而从未被那场梦纠缠过的邵儿,也不知道是何缘由,在十几年后,好似突然又梦见了什么。 圣上心里酸涩,红着眼拍着李邵的肩膀,柔声哄着。 哄了差不多有半刻钟,李邵才平息了些,不再说梦话,沉沉睡着。 圣上又给他擦了擦汗,这才把汪狗子叫进来,自己起身往外走。 出了正殿,寒风裹着雪沫子吹来,让人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圣上看了眼阴沉沉的天,与曹公公道:“回御书房。” 御书房那儿,已经有不少重臣等候了。 知道圣上去了东宫,他们都被安顿在偏殿休息。 圣上先换了身衣裳,没顾得上缓缓神,便陆续召见臣子。 说的当然还是李邵的事。 问太子病情,再问圣上想法,金銮殿里不好直接撕破的窗户纸,在御书房里只君臣独自对话时,还是有胆大的拿手指探了探。 除了知情的三公、诚意伯,以及三孤之外,圣上对其他人依旧没有露什么口风,只摆出了无奈与犹豫之色。 打马虎眼亦不是轻松事。 伺候的曹公公累,圣上看着就更累了。 等好不容易清闲下来,曹公公观圣上气色,问道:“您要不要也请太医来看看?” “不妨事,”圣上拒绝了,“不用麻烦了。” 话是这么说的,可等到夜里时,圣上明显也露出了病态。 这下,曹公公立刻让人请了御医。 御医来请脉,说是圣上疲惫,耗了太多心力,需得多休息,也要放宽心。 曹公公听了,心里暗暗发苦。 放宽心? 难啊! 方子写了,药备了,但这说到底是心病,心结不解,喝药也就图个安慰。 “明日照常上朝,”圣上睡前交代曹公公,“再两天就封印了,等封印后再休息也不迟。” 翌日。 金銮殿上,朝臣们继续商讨处罚太子,圣上时不时咳嗽两声。 临下朝时,他摆了摆手示意底下人都安静下来。 “朕想了很多,”他道,“众卿的想法,朕也会考虑,先这样吧。” 此话一出,只要不愚的大抵都听出口风了。 看似没有做决定,甚至还在拖延,但圣上倾向了“废太子”。 兹事体大,能摆上考虑的桌面,就不会轻易拿下来了。 在“圣上圣明”、“圣上保重龙体”的声音里,曹公公宣了退朝。 另一厢。 东宫里,李邵醒了。 昨儿下午,他的体温下去了许多,胃口也还过得去,没想到半夜里又烧了起来,来势汹汹的,甚至比白天更烫,汪狗子和郭公公两人彻夜没睡伺候着。 直到五更过半才缓和些。 汪狗子趁机去睡了会儿,等李邵醒来,才又匆匆起身,换郭公公去休息。 李邵用了些粥,哑声问道:“外头什么状况?” “小的一直在东宫伺候您,不太清楚,”汪狗子不敢说实话,“您养病要紧,别的事儿,小的等下再去打听……” 李邵睨他。 汪狗子硬着头皮,道:“昨儿上午圣上来探病,亲手给殿下擦身,又坐了好一阵才离开。殿下,圣上这般爱护您,您放宽心,莫要多想。” “我多想什么?”李邵追问,“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汪狗子喉头一滚。 太子糊涂起来很糊涂,敏锐起来又那么敏锐…… 怪他自己,睡眠不足,脑袋混沌,竟然说错话了。 “是有些传言,”汪狗子知道瞒不过,只好道,“有朝臣想迫圣上‘废太子’,但他们就是这么要求,圣上也不会……” “废了我?”李邵倏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 前日父皇明明说了那样的重话,竟然还有人去触霉头? 他们怎么敢? 他们怎么能?! 父皇断不会听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