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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 18 章

    十九阿哥潇洒小道士的天花确诊,是在一个晴朗的夏日午后。太阳光烈烈煌煌地照耀人间,花草树木都卷起来叶子枝条,焉巴焉巴的。位于郊区的福庄里,气氛更是死寂。

    用潇洒的话说,这里到处都是出花子的味道,此刻这里又多了一份出花子的味道。

    这个时候的潇洒小道士,虽然害怕自己变丑变臭,但他还是不怕的。

    “师兄,皇上,潇洒不怕。”潇洒小道士眼泪花花的,却是安慰着关心他的人。

    潇然道长面容严肃,摸摸他的脑袋,嘱咐道:“师弟乖,怕也没有关系。师兄在这里。”

    潇洒道长点着脑袋,刚要说话,却是没有精神,上下眼皮打架,就要睡觉。

    “睡一会儿,师兄守着。”潇然道长的话音一落,潇洒就睡了过去,其实,是昏迷过去。

    乏力、头痛、高热、寒战、四肢酸痛,体温急剧升高,甚至伴随昏迷,惊厥、呕吐……这都是天花前期的表现。潇洒小道士之前出现发热,他们还抱有一丝丝希望,可伴随着昏迷和高热不退,已经断绝了他们所有的侥幸之心。

    皇上站在床边,默默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失而复得的小么儿,一颗心绞痛着、翻涌着,却只能死死地压制着。

    皇上需要保持理智,盯着十九阿哥的治疗,看顾宫里的皇太后,皇上不能倒下。

    “五贝勒家里的小三阿哥,听说已经熬过去第一波发作。皇上,现在治疗天花的方法也比之前好了很多,皇上请相信师弟。”潇然道长很不放心皇上的状态。

    “朕明白……可是潇然道长你不明白,朕多么害怕,朕昨天夜里做梦,还是当年的那场行宫大火,朕失去了汪贵人,丢了自己的十九阿哥。”皇上眼里含泪。

    潇然道长默然片刻,望着皇上那浑身压抑的气息,轻轻回答:“皇上,师弟很坚强很勇敢。皇上……心魔至此,是大患。”

    皇上自嘲地笑,看一眼潇然道长,和他一起坐到寝室外间的暖阁里,眼见他烧水沏茶,缓缓笑道:“这话,也就道长和朕说了。小十九,到底还是太小。”小小的孩子,看出来他身上的那份暴虐之气,只说“你是坏皇上,潇洒也认你……”

    皇上的心里暖了暖,心情平复一丝丝,用了一杯狮峰龙井,舒出一口气,颇为感叹:“朕不是一个好父亲。朕的太子,没有教导好……朕有时候想,朕的晚年,就是老天爷对朕的惩罚。”

    “皇上是好皇上。”潇然道长对此很肯定,续上一杯茶,又说,“皇上也是一个好父亲。”

    “好父亲……好皇上,朕认了。”皇上的眼里有一份自豪,那是开创基业平定天下的帝王才有的骄傲。“你师父他们不进京?”

    “……不进京。”潇然道长眉心紧皱,随即松开,“不光是师父他们,江南,……都不会有动作。”

    皇上点头。

    这些都是很知机的人。

    这个时候,不动,是最好。

    “朕有时候想啊,退下来,每天种种花草,养一条懒猫,养的胖胖的,晚上提着一个鸟笼子,和四九城的老头子们一样溜着大街,多好?你师父一定就是这样,神仙也不换的美日子。”

    “老百姓都想做皇上。做皇上,可以用金锄头锄地,顿顿肉包子吃一个扔一个。师弟以前听说书的说故事,就问:‘皇上是不是用金蒲团打坐念经’。”

    皇上乐呵呵地大笑。

    “朕一日三餐,不过野菜汤羹,虽然不是明朝tai祖皇帝的四菜一汤小葱拌豆腐,也是极其清淡,什么季节吃什么,有什么吃什么。”皇上对此真是哭笑不得,“朕啊,活这么大,没有用过燕窝鱼翅养身。”

    “皇上的养生之道很好。人都说燕窝鱼翅好,其实,白菜豆腐一样好。”

    “燕窝鱼翅少见,吃的那份‘物以稀为贵’罢了。”皇上笑着摇头。

    “皇上身在其中,还能保持清明。可敬可佩。”

    “不清明。不清明。朕听潇然道长夸一回,朕心甚悦。”

    皇上笑得好似老友,潇然道长也当皇上是老友,两个人品着茶说着话,又聊回来一开始的话题。

    潇然道长:“言传身教,对于皇子们来说,就是最好的父亲。皇上当他们是‘子’,他们当皇上是‘父’。所以才会和皇上闹腾。”

    皇上沉默。

    皇上自己打小儿父母亲缘薄,就很是向往民间人五代同堂的幸福,上面孝顺长辈,下面教养儿女,亲善妃嫔们,厚待老臣们……皇上倾尽心力打造的前朝后宫,到处蔓延着这股子皇权下的浓浓的人情味儿。

    年长的皇子们闹腾,都觉得,我就闹一下怎么了?汗阿玛还能把我怎么了?

    妃嫔们闹腾,都觉得,我一个陪着皇上的老人了,皇上还能把我怎么了?

    朝臣们也是。

    皇上苦笑摇头。

    潇然道长心里一凛。

    “人心,不能这样折腾,不能试探。就是民间寻常父子都为了家产争斗,更何况皇家?”这是师父安排他们进京时候说的话。

    潇然道长也沉默。一旦太子或者大郡王的行为出了界限,皇上就会手起刀落,一刀一个砍西瓜一样。师弟该如何?

    两个人各有各的思量,安静地,一起用茶。

    潇洒小道士从昏迷中醒来,感到右边脸上痒痒,伸手就要抓,叫守着的皇上一把抓住他的手。

    “不能抓。”

    潇洒费力地睁开眼睛,就感到右边脸上痒痒的,皇上给他用了药膏,还是痒痒的,想抓,想挠一挠。

    “抓了会留疤,看到汗阿玛脸上的麻点儿吗?这就是抓出来的。”

    潇洒果然害怕。

    “潇洒不抓。”

    皇上听着他声音也变得无力,心里一痛,脸上却是笑道:“朕信十九阿哥。可记着了,千万不能抓。痒痒了,就抹抹药膏。”

    “潇洒记得。”有关于“英俊和风流”,潇洒小道士很重视。

    皇上看出来他的想法,无奈地笑。接过来宫人手里的毛巾给他擦擦眼睛,脸上没有抹药膏的地方,嫌弃道:“世人哪有光看脸的?朕这一脸麻点儿,朕也是皇上。”

    “不一样。”潇洒小道士爬出来被窝,接过来毛巾自己擦擦手,眨巴大眼睛看着皇上,伸手指按住左脸颊的一个麻点儿,再松开,确认:“有麻点的皇上,和没有麻点的皇上,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皇上还是想要纠正一下熊孩子的一些观点的,真心教导,“人老了,脸上不都是皱纹?看人要看内在,你都知道要看你九哥的内在。”

    “九哥有内在。”

    “……”皇上真乐了,“难道你八哥没有内在?”

    “八哥……”潇洒的俊脸微微皱起来,不知道怎么表达,“八哥好像庙里的塑像。”

    皇上:“!!!”皇上重重咳嗽一声,忍住笑意:“胤禝说得对。你八哥就一个完美的泥菩萨塑像,欠打。”

    潇洒思考一下,重重点头。

    “八哥被打打,更好看。”

    “那太子那?”

    “太子被打打,更可爱。”

    皇上真的是忍不住了,摸摸他毛茸茸的乱发,笑着点头:“好,等胤禝好起来了,朕给胤禝权利,去打他们。”

    “潇洒会打他们的。”潇洒郑重承诺。潇洒认为,他这是给太子和八贝勒治病,太子和八贝勒多多挨打才健康。

    皇上给他穿衣服,脸上还是情不自禁的笑儿。

    潇然道长进来,瞧见皇上的情绪缓和,放下心来。这个时候是晚食时间,皇上要回去宫里处理事情,他们师兄弟两个用饭,因为担心师弟吃不下,特意去厨房做了两道南京小菜。

    “待会儿吃饭的时候,要是吃不下去,就运功。一定要吃下去,知道吗?”

    “知道。”

    潇洒小道士答应好好的,一眼看到师兄做的芦蒿香干、茭儿菜炒鸡蛋、菊花脑鸭蛋汤,更是开心。可他吃了两口,突然整个人五脏六腑都翻江倒海的刺痛。

    “运功。”潇然道长说着话,一只手放在他后背上帮助他运功,硬生生地压下去那股子要心脏都碎裂的疼痛。

    潇洒眼泪花花的没有精神,说话也没有力气。

    “师兄,没有肉。”他认为是没有肉的原因。

    “有肉更吃不下。这段时间一般都是豆腐青菜和蛋类。”潇然道长给他盛一碗菊花脑鸭蛋汤,喂着他喝,又不由地心软,“师兄明天做面汤,加野菌鲜虾、还有你喜欢的酸笋。”

    “还要吃鱼。”

    “新鲜花鲢清蒸。”

    “谢谢师兄。”

    潇洒吃了一桌子的草,吃的不舒坦,那胃也时不时地闹一闹,很是难受。可是师兄说:“不吃下去,没有力气和天花打架。”他就必须一边运功一边硬吃下去。

    如此这般,那消化就很快,吃了四盘草,又用了两碗汤,两碗米饭,还是不觉得饱。

    “再吃一些。晚上还要泡药浴练功。”

    潇洒:“……”

    生病也要练功。

    出花子也要练功。

    潇洒倒不觉得什么,宫人们都没忍住,哭了出来。王嬷嬷端着热水进来,看到小主子乖乖地自己脱了衣服,那眼泪就止不住。

    吃了饭热气一蒸腾,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丝丝血色,那右边脸上的小红印子,额头中间的红印子衬托着俊秀的脸蛋儿,好似观音座前的金童一般。可那不是金童脸上的胭脂,那是天花痘子。

    潇洒哄着宫人们:“不哭不哭哦。”王嬷嬷答应一声:“老奴不哭。”硬忍着不哭,心里却是更难受。

    “药浴舒服。”潇洒小道士开心地和他们分享。潇然道长笑着点头,手上刺银针的动作不停。

    潇洒小道士今天泡药浴,奇迹般的,觉得很舒服:泡浴很疼,疼着疼着就不觉得身上痒痒的难忍了,他恨不得泡在里面不出来。

    潇然道长听着他哭嚎也没有力气,卡着时间提溜他出来,在一个清水热水捅里洗干净,擦干净,发现他已经睡着了,心里蓦然一痛。

    这只是开始。

    宫人轮流守着,潇洒小道士在夜里惊醒,打寒战,听着宫人一句句提醒“殿下千万不能抓,运功。”昏昏沉沉的就知道运功,昏迷中也运功,醒来也运功抵抗那股子抓心的痒意,12个时辰无时无刻不在运功,这就要他感觉饿,饿了就要吃。

    皇上担心他光吃素身体扛不住,将宫里收藏的各种滋补好物儿都给送来,反正只要他能吃下去,那就要人心喜高兴地直念佛。

    潇洒小道士的天花刚刚开始,五贝勒府里的小三阿哥的天花,已经过去第一波发作,到第二波。

    持续高烧七八天,浑身酸痛,头很晕,一些结疤的痘子奇痒无比还不能抓,身上一会儿特别冷一会儿又特别热,盖被子也不是不盖被子也不是,下人给不停的擦温酒,喂热水,但一点都不降温,胃里一阵难受,那就要吐。

    呕吐非常难受,浑身虚脱没有力气,更没有胃口。

    半夜里好不容易昏迷一会儿,叫胃里的一阵刺痛惊醒,口干舌燥,又想吐。下人端来一碗温水,喝完水肚子里还是痛,趴在小桶里吐得稀里哗啦,白天艰难吃的那点儿食物全吐了出来,胆汁都吐出来。

    那味道不敢想象,可是小三阿哥越吐越上瘾,恨不得将肠胃五脏庙都吐出来。

    下人担心他,运功替他缓一缓,擦擦脸,再喂一杯水,休息一会儿,又开始吐。这次是水也喂不下去了,喝口水都吐出来。

    小三阿哥虚弱地躺在床上,呼吸微弱到几不可见。不管太医和下人怎么摆弄他,他都没有意识了。

    五贝勒擦擦眼泪,趴在他耳朵边,轻声哄着:“你十九叔叔和天花打架很勇敢哦。你十九叔叔说,等你们都好了,再带着你一起玩,玩飞飞飞。”

    小三阿哥的眼睫毛动了一下,颤颤巍巍的,好似大雨中刚出生的小昆虫。看得五贝勒又是一阵心酸。

    治疗天花的过程太过痛苦,全靠一股子力量撑着,不管什么药物都是辅助,关键要撑住。熬过两次发作,自然就好了,甚至不需要用药。

    可这是那么好熬的吗?一千个得天花的人里面,能熬过去一个,那就很好了。

    这些日子,小三阿哥也就听到“十九叔叔”,有点动静。其他时候,一点意识都没有。

    户部衙门,八贝勒、九阿哥、十三阿哥又是一天脚不沾地的忙碌,急匆匆地用一碗汤,抓一个烧饼出来衙门,几口进肚子,上马就朝五贝勒府赶。

    到了五贝勒府,看了三侄子。和五贝勒一起打马直奔福庄,这个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黄昏暗淡,夜幕降临。

    福庄里,皇上不在,一干兄弟都在,哥四个进去看一眼,果然开始出花子了,都是心里震荡着,沉默着。

    五贝勒内心的煎熬无以复加,自责、愧疚、痛苦……十九弟天花确诊的打击,要他无法正常思考。

    而这种沉默,要他几乎崩溃。

    九阿哥和五贝勒是一个母亲的亲兄弟,可他想说什么安慰五哥,说不出来。

    “五哥,三侄子的生母害了同屋的侍妾,同屋的侍妾要害三侄子……五哥,你不能再有顾虑。”

    “五哥……知道。五哥想要福晋养小三阿哥,福晋不同意。”

    九阿哥瞪大眼睛,一帮子兄弟们都不敢置信地看着五贝勒。

    九阿哥愤怒:“五哥,你说什么那?五嫂无辜流产的案子还没断清楚,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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