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周大象年间乃至后来的盛唐之世,以剑为武器的人,实际上是不多的,尤其是崔瑜手持的这种剑身较窄的双刃剑,大都只是富贵人家佩戴的装饰之物而已,即便用起来也以普通的横刀招式为主。
不过崔家的剑法确有独到之处,崔瑜剑起剑落之中也着实展现出了其家传剑法的迅疾与凶狠,与官家宴会中常有的剑舞表演截然不同,剑剑精准取人要害。
此刻的崔瑜更是摆好了架势,呼吸运气一瞬间便要连续使出五记连绵杀招“阴阳五连闪”,此连绵杀招时而迅如奔雷,时而虚幻如雾,可在眼花缭乱的虚实之间取人性命,乃是东汉时期便流传下来的古老剑术,多为崔家文官军师在乱世中拼死搏命所用。
崔瑜的“阴阳五连闪”虽然还亟待精进,但只要能够一鼓作气连贯使出,他有把握挽回之前被戏耍的一切颓势。
可惜这一切的前提是至少能够使出来,崔瑜这边刚要提气出剑,黑袍旅人身形已逼近其中门,崔瑜此际躲闪不及,正要提剑自保却为时已晚……
旅人一记手刀击打在崔瑜喉头,随后紧接一掌拍向其胸口处,崔瑜顿时感到呼吸困难,他以气御力的杀招自然也使不出分毫。慌乱中,崔瑜咬紧牙一剑朝旅人劈去,旅人身形矫捷,进步抬臂,手背自下而上如鞭子般击打崔瑜握剑的手,后者吃痛松手,其家传宝剑在空中划了几圈后落到了旅人的手中。
客栈中刹那间脚步声凌乱,中间还夹杂着绯衣公子腰间小玩物撞击的叮当声,在听到一句“有危险,快保护宇文公子”后,厅堂中一桌十几人家仆模样的男子全部拔刀护在了匆忙退到一旁的绯衣公子身前,他们横刀的样式尺寸与军中常用的大隋军刀别无二致,唯独刀柄处镶嵌雕刻着特殊的金属制式,明显是宇文家的私兵。
而其他桌上的世家少爷小姐和贴身家奴也都坐不住地站了起来,看起来气势汹汹可实际上脚步却是向后退的。
不过旅人似乎并没有想要继续伤害厅堂中的任何人,他拎着崔瑜银光赫赫的宝剑向后两步退到了原地,也不去看崔瑜憋红的脸了,只是望着众武士环绕中的绯衣公子说道:“要不玩闹到此为止,放这边的姑娘和她的仆从先走如何?”
绯衣公子焉能咽的下这口气,他隔着私兵张狂道:“不就是赢了个游手好闲的世家公子,真当自己天下无敌了?我告诉你识趣的立马跪下跟爷爷我求饶,不然我今天非让人把你这旁边那下贱的亡国女奴给活活剐了不可。”
黑袍旅人还未说话,一旁男装打扮的娇柔女子倒是先说话了,只见她拔起腰间的匕首对着绯衣公子和厅中一众人道:“那就来啊,你们这些北人别以为灭了陈国就能在江南横行霸道,我陆晓今天便是死了也定会化作厉鬼找你们报仇。”
旅人有些吃惊地望向侧面如炸毛白猫般生气的女子,感觉她已经决定好要用全身的力气与敌人做最后的殊死一搏,在这种气势的带动下她身边一次次被击倒的伙计们也再次一个接一个地爬起来。
陆晓似乎感受到了旅人的目光,她转过脸微微扬起灵巧的下巴与鼻尖看向旅人,眼睛里闪烁着的紧张与勇敢中还多了一丝温柔,只见她青涩的嘴唇微微开合道:“谢公子为我们出头,但现在情势危险,公子请快快先走一步,我们会替你殿后的。”
旅人能够感受到陆晓关切的话语中透露着殊死一搏的决绝,与刚才那个被三两招就打得没脾气的崔瑜以及躲在人群中大放厥词的绯衣公子相比,他望着陆晓柔弱坚强的背影,心中反而涌起一阵钦佩。
主座上的其他公子小姐不自觉地互相靠近又不敢大声说话,生怕旅人对他们下杀手,也怕陆晓和她手下那几个汉子一起拼死搏命,人家宇文公子有十几个家中私兵“金蛇卫”护着,他们又没有。本来路途上雇佣的几个江湖镖师也被目中无人的崔瑜给折腾走了,如今出了这档子事,若是真的要见血搏命他们这些含着金汤勺出生的世家子弟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跑,毕竟客栈的门还被那阿福、阿旺那两个憨憨的胖墩死死把守着。
今夜的天气也坏的出人意料,外面的与竟然越下越大,客栈刚修缮了没多久的屋顶居然开始缓缓滴水,风声呼呼带动着街上堆积的杂物,发出哐哐落地的响声。
两方僵持之下,旅人拎起剑对着崔瑜道,“这宝剑你就这么给我了?”语气中依旧有些戏谑散漫。
“这是我崔家家传宝剑,还给我!”崔瑜指着旅人恼火道。
“那你就来拿呀。”旅人倒拎着剑用力向着天上一甩,那柄崔瑜家传的名剑在空中画着漂亮的弧度朝着旅人身后的二楼楼板处飞去。
那如变戏法般的一甩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崔瑜更是紧张地冲过去要接,不过在崔瑜启动的同时,一道黑影已经窜过了他的耳边,本要全力奔跑去接剑的崔瑜在一瞬间突然不知道该继续去接剑还是转身去保护那绯衣公子,身体更如被下了定身咒一般僵直在原地,只能睁大眼睛呆呆地望着自己的家传宝剑落地。
护在绯衣公子身前的护卫先是看见旅人朝天上甩出宝剑,其后发现崔瑜傻楞在原地,接下来才发现旅人白净的面容和淡漠无神的双目已到跟前。
宝剑坠地铮铮作响,旅人“锃”一声拔刀转瞬间已经用刀背打退了护着绯衣公子的前几个护卫。
刀光人影闪烁之间,站在另一边的陆晓只看见绯衣公子跟前的数名护卫向着两边被击倒撞飞,十几个护卫近乎是春花忽绽般四散开去,给那黑色的身影留出了一条宽敞的大道。
绯衣公子甚至连转身的机会都没有,再细细看到旅人的面容时,他只觉得脖子上一凉。刚用刀背伤人的旅人此刻刀口朝上沿着绯衣公子白白嫩嫩的脖颈抵住其下巴,只要手腕瞬间发力,就能自下而上要了绯衣公子的命。
旅人用刀抵着绯衣公子的喉口再回望两边持刀看来的护卫,他用刀背砍这些人的时候就感觉到他们穿了护身甲,外加他们毕竟接受过宇文家“金蛇卫”的严酷训练,即便被打倒也很快爬了起来。
只是现下这些护卫根本不敢动手,旅人所展现的实力让他们笃信绯衣公子的性命此时就在对方一念之间。
看到宇文家的护卫们虽然面容凶狠但不敢靠近半步,旅人向前一个进步站到了绯衣公子的侧后方,一手攥着他刺绣精美的后领口,一手用刀刃横抵着他喉咙。
绯衣公子只觉一道道冰冷的杀气从背后刺入,在自己的五脏六腑中上窜下跳,他能感觉到他背后的这个旅人不仅仅是要挟而是真的想杀他。
“别,别,别……英雄饶命,刚刚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我给您赔罪了。”绯衣公子浑身都在发抖,他想举起双手以示投降,奈何手臂上和肩膀上的肌肉都只顾着自己害怕,一点力气也使不上来。
“放那姑娘和她手下走。”旅人的声音幽幽钻进绯衣公子的耳中,令他头顶感到一阵接一阵地发麻。
绯衣公子此刻已经完全没了之前那盛气凌人的架势,嘴里说着“好好好……”,宽袖袍里的手对着客栈里的所有人一通乱甩,示意他们给陆晓和她手下让出一条道来。
不远处阿福和阿旺明显还有些不乐意,就连宇文家的家仆去拉都拉不开半步,旅人见状将手中的刀又朝绯衣公子的脖子处紧紧递了几分力气,吓得绯衣公子连忙大骂道:“你们两个蠢货还不快把门打开,是想看着我死在这里吗?!”
客栈外面的雨还淅淅沥沥,陆晓身旁的几个汉子见绯衣公子手下的人都不敢再动分毫,赶忙收拾东西要护着陆晓离开,但陆晓不愿意,她望了望持刀要挟着的绯衣公子的旅人,喊住身旁匆匆忙忙的伙计道,“人家拿命救我们,我们就这么走了?怎能如此贪生怕死?要走你们走,我不能就这样弃恩人于不顾。”
旅人见陆晓站在原地不动,恐她心地太善不愿舍自己而走,隔空对其直言道:“姑娘还请先走一步,只我一人的话这群人肯定是拦不住的,若是咱们互相掩护反而各为累赘谁也走不了,有缘的话咱们石头城再相见吧。”
旅人对陆晓说话的语气平淡悠然,听不出一丝紧张感,仿佛两人只是旅途中偶然认识的同伴即将分别一般。
见陆晓皱着眉还在纠结,旁边一个身形细长的年轻男子连忙劝说道,“小姐咱们现在先行离开,我一会就快马回石头城里找大公子搬救兵,到时候莫说是救那黑服公子,把这里的人全都教训一顿也不在话下。”
收拾完行囊的陆府伙计大包小包走过崔瑜身旁,此刻的崔瑜坐在一张偏桌上,神情呆滞,不知其所想,雨势渐渐平息,外面传来马车轱辘转动声和马匹不情愿的喑哑嘶鸣声。
陆晓走在陆家一众伙计身后她回过头再深望了一眼黑袍旅人,后者对其嘻嘻笑了笑,不过陆晓可笑不出来,只是轻启春花般的嘴唇说道,“石头城见。”她说话的声音实在太轻了,以至于陆晓自己都不知道这句话究竟是说给对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马车踏雨而行,没过多久便已驶远,再也听不清声响。
“大侠,可以放了我了吧。”绯衣公子两脚早已打颤得不行,此刻也只是勉勉强强站住,“咱们无冤无仇,你可别做什么冲动之举啊。”
旅人拽着绯衣公子坐到了附近的桌子上,偏头望向客栈门外喃喃道,“不急,雨还没停呢。”
旅人手上有筹码当然不急,但绯衣公子却着急异常,一方面是害怕对方突然发狠将自己一刀抹了脖子,另一方面酒水喝多了先是兴奋接连又遭惊吓,尿意一下子就窜上来了,没有当场尿裤子丢了宇文家的脸已是万幸。
绯衣公子哀求道:“大侠你快走吧,我家的金蛇卫还有十几人可能马上就来了,领头的可是金蛇卫副头目,手段凶狠且功夫极高绝不亚于你,你现在走我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我们宇文家人说话向来算数。”
“哼哼,宇文家说话算数?”旅人冷了两声转过脸,原本清秀柔和的面目忽然变得强硬冷冽,他狠狠望着眼前这位宇文家的公子,嘴里崩裂出了四个字,“放你的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