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雪如絮,呜呜的风声好似鬼哭狼嚎。
魏严合眼躺在枯草堆中,心下好笑,当真是人老念旧了,这天牢外的风声,竟让他生出几分是在塞北的错觉。
他被老头子绑去戚家军营,和谢临山一起在北地戍边,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只不过,那时候的确好啊。
戚老将军健在,容音不曾入宫,临山和太子也没身死锦州……
他半生的快意,都是那些时日了。
眼皮发沉,魏严就这么放任自己在那阵阵风饕雪虐声中睡了过去。
恍惚间有人靠近,将什么东西搭在了他身上,抵御那似要将人皮肉都刮下一层来的寒风。
魏严暗忖莫不是天牢的狱卒?
但他一介罪人,狱卒是不会轻易给他添衣加被的,莫非是狱卒得了陶太傅或是谢征示意?
正囫囵思索间,那给他身上搭了衣物的人却并未离开,而是迟疑着伸出手,似想触碰他,魏严隐约嗅到了一股似幽兰又似山茶花的香气。
多年如履薄冰养成的警惕,让他几乎是本能地抬手截住了那只手,凛冽凤目霍地掀开。
看到的却是一个只在午夜梦回才能见到的人。
女子一身梨花白绣着千叶莲的袄衣,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眉目盈盈好似一副山水画卷,那只手还被他扼在掌中,她白皙的脸上半是惶然半是被他撞破的羞赧,咬了下唇道:“我见三哥睡在此处,给三哥拿了件氅衣过来……”
魏严有个早夭的兄长,上边还有个庶兄,他在家中排行第三。
魏、戚两家交好,戚容音自小便唤他三哥。
他定定看了眼前女子许久,才出声:“你许多年不曾入我梦了,今夜是知我大限将至,专程来看我的?”
戚容音皱了皱眉,顾不得抱赧,被魏严扼住腕的那只手微微用力,温润细腻的掌心贴上了他前额,喃喃道:“三哥怎说起了胡话?莫不是感染风寒起了瘟症?”
掌心接触到的肌理,的确是一片滚烫,戚容音当即变了脸色,唤守在城墙拐角处的武婢:“揽月,快去叫军医,三哥感染了风寒!”
魏严抬眼望见满天星幕,以及城楼上那杆被火盆里的火光照得分明的“戚”字旗,这才发现自己是靠城墙垛而眠的,周围还有不少抱着刀戟坐眠的将士,脸上身上的血泽未干,显然是刚经历一场恶战。
他只觉这梦太真切了些,当真是和那些年在北地所经历的一样。
戚容音刚要起身,便又被魏严拽住了手。
戚容音不解地看着从醒来便不太对劲儿的人,疑惑出声:“三哥?”
魏严缓缓道:“别走,让我再看看你,十八载,你每每入梦来,都不曾好好同我说过话……”
“三哥在说什么?什么十八年?”戚容音越听,眼底惑色越多,却还是安抚道:“我不走,我去打水来,给三哥擦擦脸。”
风寒的缘故,魏严现在脑仁儿的确一抽一抽地疼着,他抬起另一只手按住了额角。
戚容音见状,抽离了被他攥住的那只手,步下城楼去打水。
魏严视线下意识紧盯着她,生怕她就这么不见了,身旁一名脸上布着血迹和汗尘假寐的将军睁眼笑了起来:“魏中郎怕是好事将近了吧?”
魏严记得自己在戚家军营时,曾任中郎将,军中同袍也多以“魏中郎”称呼自己。
眼前这人面生得紧,他眯眼仔细看了一会儿,才辨出对方乃后来的陕西都护使,自己同他在戚家军营时,的确有过一段同袍之谊。
只是后来便寡交了。
真是怪哉,他梦见戚容音也就罢了,怎还会梦见此人?
隐约之中,魏严察觉到今夜这梦,是和以往的不太一样。
他撑着墙根想起身,手上传来一阵锐痛,低头一瞧,才发现掌心缠着一圈染血的纱布。
他先前睁眼便瞧见戚容音,被占据了所有心神,连手上的痛感都未察觉,此刻又用力握了一下掌心,针扎一样绵密的细痛再次传来,魏严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儿。
在梦里的痛觉,也是这般真切的吗?
戚容音端着水盆,引着军医往城楼上来,温声道:“魏三哥发起了高热,眼下父兄追敌未归,三哥万不能再病倒了,劳军医替他看看。”
魏严听到此处不由皱眉,戚老将军和少将军都追敌未归?
在他记忆中,只有戚老将军误得军情那一次,才是父子几人一同去追敌的,也正是那一次追敌,戚家父子都身死疆场。
军医给魏严把脉时,他尚还陷在一片混沌的思绪中不曾回过神来。
等军医把完脉,从随身携带的针包中取了一枚银针:“城内治伤寒的药物早已告罄,中郎高热不退,老朽也只能用商阳穴放血的法子替中郎缓解一二了。”
银针刺入指尖,那痛愈发清晰。
真实的不像是做梦!
一个猜测在魏严心中形成,恍若一柄利剑将灵台间混沌的层层雾霭劈开,一股狂喜涌上魏严心头。
在军医取出银针时,他顾不得指尖的刺痛,用力攥紧了戚容音了手,素来冷沉的眼底隐约有泪光浮现:“容音,容音……真的是你……”
他手上的力道太大,握得戚容音手骨都有些发疼。
她远山一样的秀眉轻蹙:“自然是我,三哥这是怎么了?不过在城楼上小憩了一会儿,醒来便总说胡话……”
戚家是戍边重臣,此番北厥来犯,戚容音特带领府医前来城门这边救治伤兵。
魏严沧声笑开,狼狈又欢喜。
戚容音和城楼上的将士们皆是面面相觑。
魏严却很快撑着城墙垛爬起来,对戚容音道:“我现在没法同你解释太多,速点三千精兵与我出城!”
若他当真是重生了,这便是戚老将军父子见北厥王子败走前去追敌,欲生擒北厥王子,却中了埋伏死于大漠的那一仗!
戚容音跟着父兄在这关外,对军中事务也很是敏锐,当即就意识到了不对:“我父兄有危险?”
魏严忍着因记忆纷杂而胀痛的脑仁儿,不答反问:“他们出城多久了?”
戚容音答:“已有一个时辰了。”
魏严脸色便也沉了下来,此去不知还能不能挽回戚家父子战死的定局,但上苍让他重来一回,总归要拼劲全力去搏上一搏,他沉声吩咐:“点兵,备马!”
戚容音一颗心怦怦狂跳起来,冥冥之中,她是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
战场上,有时候多一刻钟半刻钟的先机,便能决定一场仗的胜负。
事关父兄的安危,她也顾不得追问太多,忙让城内留守的副将去点城内还能作战的兵卒。
奈何城内将士才经历过一场恶战,所剩精锐都随戚家父子追敌去了,把勉强还能上战场的伤兵也算上,方才凑足三千人马,其中大部分将士都还疲敝不堪。
此番长途奔袭而去,就算赶上了救援戚家父子,对上凶恶如豺狼的北厥蛮人,是不是羊入虎口还难说。
但魏严记得上一世谢临山在此时已得了燕州被困的消息,正带着徽州谢家铁骑在赶来的路上。
前世自己便是因这场风寒病倒,等谢临山带着援军至,得知燕州此战已胜,老将军父子追败寇、生擒北厥王子去了,久等不见戚老将军归来,前去查探,寻着大军绕路的痕迹,兜了个大圈,才在马王坡瞧见染血的“戚”字旗和遍地死卒。
北厥人伏击的地点就在马王坡,他此去全速行军,能省下不少寻着马蹄印找军队兜圈的时间,只要再多拖上个一时半刻,再差斥侯前去寻谢临山的军队,谢家铁骑一到,北厥人这场阴谋便没胜算了。
魏严驾马出城时,便唤来自己的心腹,让他快马加鞭往徽州来燕州的必经之道赶去,遇上谢临山便让他往马王坡去。
心腹听得命令,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主子,您怎知谢将军会率援军来?”
魏严一道冷厉的眼风扫过去,心腹只觉脊背一寒,再不敢多问,连忙抱拳:“属下这就去传信!”
言罢一拍马臀往徽州要道奔去。
魏严扯着马缰,却有了片刻失神,是了,在锦州血案之前,他身边的人还敢这般冒失同他说话的。
后来,跟着他的这些人,都死光了,再选到他身边的人,从不敢同他妄言一句。
想多了便心中发苦,魏严收敛了心神,正要下令让大军出发,却又听得城门口处传来的一声急切呼唤:“三哥!”
魏严驭住战马回头,便见戚容音披着雪狐大氅,踏着一地雪泥朝他急奔而来。
因为跑得急,她双颊都被风吹得有些发红。
魏严一掣缰绳,调转马头便朝戚容音冲了过去,战马在距戚容音五步开外被他勒住了缰绳,马儿的前蹄高高扬起,抖落不少雪沫。
戚容音将一枚坠着络子的平安符递与他:“三哥,你带上这平安符,一定要平安归来!”
她不知魏严为何突然急急地要调兵出城,但她能感觉到他此去定然危险。
魏严俯身去抓那平安符时,连带着将戚容音那只被冻得通红的手也紧紧握住了,他脸上还带着上一场仗留下来的血迹,用一种戚容音看不懂的、深沉又裹挟着痛苦和悲意的目光望着她:“容音,等这场仗打完,我们成亲好不好?”
不过二八年华的少女呆在了原地,好一会儿才挽起唇角,说:“好啊。”
她脸上被风吹出来的冻红掩住了羞意。
魏严又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才抓起那枚平安符,调转马头大喝一声:“往马王坡全速行军!”
武婢撑开油纸伞,替戚容音挡着鹅毛一般飘下的漫天飞雪,劝道:“小姐,先回城吧。”
戚容音纤白的手按在了自己心口的位置,看着魏严率着城内三千残军远去的影子,眉间笼上一抹忧色:“揽月,不知为何,从三哥说要点兵出城起,我这心口便一直发慌。三哥醒来便怪怪的,他肯定瞒了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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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行至马王坡附近,便已见遍地死尸。
随行的将士瞧见这副又经历过一场恶战后的惨象,都呆住了。
他们追敌的大军遭受了伏击?
魏严瞧见此景,也是浑身的血都冷了下来,只不过居高位十余载练出的城府,让他在此刻面上也难辨情绪,只沉声吩咐:“找帅旗在何处!”
底下的人忙在遍地死尸的战场去寻帅旗。
片刻后回来复命:“中郎,戚家帅旗不在此处!也没找到戚大将军等人!”
魏严只觉压在心口的那块巨石骤轻了不少——帅旗不在此处,戚家父子也不在此处,就说明他们极有可能还活着。
只是突围了出去后,又被北厥人咬上了。
他沉喝:“所有斥侯出动,寻着战场周围找撤走的马蹄印。”
军中的斥侯驾马四下奔走查探。
很快便有一名斥侯急奔回来:“中郎,在山那边有凌乱的马蹄印!”
魏严狠狠一夹马腹,冷峻的脸都有些狰狞了:“追!”
跑过一片缓坡,便隐约听见了山那边传来的震天厮杀声。
大军加速翻过山岭,魏严立于陡坡上,瞧见了下方在北厥人不断缩小的的包围圈下苦苦支撑的戚家军。
出城时的上万大军,眼下瞧着,竟已只剩几百人。
“戚”家军旗被护在最中央屹立不倒,但北厥人围着他们以太极阵跑马,沿着包围圈奔走间,人借马势砍杀了一层又一层护在最外围的将士。
戚家军被逼到这地步,精疲力尽,又知求生无路,哪还有还击之力,几乎是任人宰割。
随行的副将看得心急如焚,同魏严道:“中郎,咱们快去救大将军他们啊!”
魏严咬紧下颌,死死盯着下方不断缩圈的北厥军队,喝道:“调整军阵,务必用这三千人给我占满前边的整个山头,后方灌木林里也全插上军旗,再把所有战鼓摆出来。”
他带来的是三千残军,就这么冲下去,不过是送死。
唯有制造声势,先恐吓北厥兵卒,才能多几分胜算。
副将闻言,赶紧下去部署。
眼见战鼓架起来了,魏严又下令:“吹角。”
腰间挂着铜制兽角的小卒拿起角,深吸一口气后,“呜——呜——”
绵长又浑厚的角声顿时传遍了下方战场。
也幸得这处山坳是个喇叭形地势,角声被北风卷着带下去时,仿佛四面八方都有了回音。
还在试图缩圈的北厥军队也缓了下来,回头往坡上看来。
“擂鼓!”
魏严又是一声沉喝。
手拿鼓槌守在足足有一人高的大鼓跟前的小卒,当即也挥槌捶向了鼓面。
“咚——”
“咚咚——”
鼓声厚重,恍若惊雷坠地。
下方的北厥军阵明显有了骚动,毕竟乍一眼瞧去,整面坡上都是大胤援军,后方灌木林里也军旗林立,前来的不知是多少人马,北厥人不免被震住。
所有声势都已做足,剩下的便唯有死战了。
魏严狠狠一夹马腹,一马当先往山下冲了去,手提一柄精铁所制的偃月长刀斩尽塞北寒风,嘶声长啸:“杀——”
他身后三千兵卒紧跟其后,从马王坡上纵马俯冲而下。
三千人的冲锋做不出千军万马疾驰的地动山摇,好在有雷鸣般的战鼓声做掩护,倒也吓破了不少北厥兵卒的胆。
有这份先机在,魏严很快将北厥人的包围圈撕开了一个口子。
奈何三千疲敝兵马所能造成的伤害实在是有限。
虽虚张声势打了个北厥措手不及,等北厥将领那边发现他们人的马并不像他们营造出来的那般多后,很快调整军阵,让先前被打得溃败的兵卒退居其后,左右翼军队从两侧包拢,意图将这支突然冒出来的援军也困死在他们的包围圈里。
副将意识到了北厥人的目的,在艰难厮杀之际同魏严道:“中郎,这帮蛮子想把我们也封死在里边!”
远处被北厥军围得死死的戚家军中也有人嘶声喊话:“魏中郎,大将军有令,命您带着援军撤!”
魏严横刀劈开一名挡路的北厥小将,眼底隐隐有了猩意,继续往前冲杀。
副将咬牙冲魏严道:“魏中郎,撤吧,莫要意气用事!留着这些大好儿郎的性命,来日何惧不能让北厥血偿此债?等蛮子把缺口彻底堵住了,我等便是白送性命了!”
魏严已杀红了眼,扭头嘲副将嘶吼道:“有援军!再撑一刻钟!”
副将知道戚、魏两家是世交,关系匪浅,只当他是想救戚老将军才扯了个谎话,正急得想骂人。
马蹄之下的地皮却开始颤动,满山碎石颠簸,这次当真是地动山摇了。
浑厚的鼓声里,身后传来排山倒海般的嘶吼声:“杀——”
光是那声浪便震得人耳膜发疼。
副将惊惶回头望去,便见一支浩浩荡荡的黑铁骑兵,恍若洪流过境一般,从马王坡上俯冲而来。
雪天相接处,一杆迎风招展的“谢”字旗随着黑铁洪流一齐逼近。
为首那银鞍白马的青年将军,面似神祇,色如修罗,身后猩红的披风在白毛寒风里翻飞,震人心魂。
山下还在试图缩小包围圈的北厥人听得身后传来的厮杀咆哮声,回头瞧见此景,也是惊得肝胆具颤,尚不及调整阵型迎击,便被山上如一柄尖锥直刺而下的谢家铁骑将军阵彻底撕开。
被困在敌阵中央,已耗得精疲力尽的戚家军瞧见“谢”字旗,也几欲喜极而泣:“谢家铁骑!是谢将军率援军来了!”
不知是谁率先长啸一声,明明双臂都已因持刀拼杀太久,酸软到麻痹,却还是举起了刀剑,继续同北厥人厮杀,往援军的方向艰缓移动过去。
魏严看到谢家军旗,悬在心口的那块大石头也终落地,高热又经了几场大战的身体疲敝不堪,让他整个人都有了几分恍惚。
副将惊愕问他:“中郎,你怎知谢将军的援军在后边?”
魏严不答,提刀继续向着戚家军的包围圈杀去。
等两军交汇,他一眼便看到了被一众亲兵护在中央的戚老将军,只是戚老将军手捂着腰腹,手背已被鲜血染红。
明显是受了重伤。
魏严心中一紧,策马上前,唤道:“大将军!”
戚老将军须发斑白,面相看着很是孔武威严,只不过此刻嘴唇已泛白,被长子扶着才能站稳。
眼见来者是魏严,他面上的神情稍松怔了些许,道:“你和临山来了。”
魏严翻下马背,看着戚老将军血流不止的腰腹,再也绷不住面上的沉痛之色,逼得他眼眶也发涩:“您……怎么伤的?”
戚老将军于他而言,亦师亦父。
上一世,便是因为他那句言祸,致使本就对戚家忌惮不已的老皇帝起了杀心,为了剪除太子羽翼,率先对戚家下了手。
可恨一直到北厥再次攻打锦州,收回了戚家兵权的老皇帝不得已又将戚家兵权交与了谢临山,他们才慢慢查出了戚家父子的死,也是出自老皇帝之手。
重来一次,还是救不了戚将军吗?
戚家长子戚献珲扶着戚老将军,双目猩红:“徐策那狗贼,他伤父亲的这一剑之仇,便是他坠马被踏死于乱蹄之下,也难消我心头大恨!”
魏严猛地抬眼:“是徐策伤的老将军?”
戚献珲咬牙切齿道:“那叛徒偷袭了父亲!”
他看着戚老将军因失血过多而逐渐灰败的脸色,气得唇都有些发抖,别过脸去,才强忍下了眼中的泪意。
魏严前世只查出是戚家军的徐策得老皇帝授意,谎报军情,在明知北厥人有伏的情况下,还诱戚家父子前去追敌,却不知戚老将军身上的致命伤,竟也是拜徐策所赐。
怒意裹挟着浑身的血逆涌,他勉强让自己冷静,说:“先回燕州城,大将军的伤需要即刻医治。”
北厥人也懂得见好就收,眼见大胤援军来了,谢家铁骑锐不可当,在想困死戚家军无望,当即鸣金收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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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临山披一身血甲过来时,瞧见戚老将军面如土色,神色也是一凛:“大将军受伤了?”
魏严抬眼瞧向那清朗意气的青年将军,叫白毛北风吹得发涩的眼底,透出几分微红,他唤了声:“临山?”
十八载月寒日暖,煎这人寿,他几乎已记不清昔日好友的模样了,只记得他的尸首从燕州运回时,那满身的刀斧凿伤和发黑的箭孔,以及破开后用针线缝起来的胸腹……
那是戚老将军都曾断言,此子再磨砺几年,往后的成就未必不能越过他去的少年将才啊,最后却落得个那般下场!
如今,当真是隔世再见了。
谢临山瞧着魏严发红的一双眼,以为他是担忧戚老将军,当即就问:“以圭,大将军是被何人所伤的?”
魏严勉强敛下心神,道:“戚家军中出了叛徒,此事说来话长,大将军伤势紧急,回城再说。”
谢临山也知戚老将军的伤势拖不得,点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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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魏严和谢临山护着戚家残军回到燕州城时,已是暮时。
戚容音在城楼上瞧见了大军凯旋,奔下城楼来,见兄长满脸血迹,戚老将军则是被亲兵用树枝和藤条绑成的担架抬回来的,脸色霎时间就是一白。
她拎着裙摆上前,强自镇定问:“父亲怎么了?”
戚献珲喉间发哽,对着胞妹也说不出一句宽慰的话来,只把脸侧做一边,强忍悲意。
还是魏严道:“大将军被叛徒徐策所伤,先让军医看看伤势。”
一行人抬着戚老将军进了城主府,军医前来医治时,戚容音和兄长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
下人端着水盆进来,不多时又端着一盆盆血水出去,没人说一句话,屋内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谁都知道戚老将军的伤势不容乐观。
魏严和谢临山抱臂立在门口,谢临山看了守在内间的戚家兄妹一眼,对魏严道:“以圭,可否借一步说话?”
魏严知道谢临山想问什么,点了头同他一道离去。
到了僻静处,谢临山直接开门见山问:“以圭,你怎知我率军来燕州了?又知北厥人伏击大将军的地点在马王坡?回城时,我派斥侯去查探过地形了,大将军是被北厥人引着兜了个大圈才到马王坡去的。”
这一场救援虽说是赶上了,但谢临山十分清楚,若不是魏严提前派人给自己传了信,让他直接赶往马王坡,等他寻着大军行军路迹找过去,无论如何都是来不及的。
魏严望着好友,眼底闪过许多晦涩情绪,最终只道:“临山,你知我不信鬼神之说,但在我身上,的确是发生了怪力乱神之事。”
“我不过是在一场戮战后,抵不过疲乏于城楼上合眼小憩了片刻,便如走马观花般看完了后半辈子的事。今日戚老将军父子身陷险境,当真只是一个徐策谋划得了的吗?”
谢临山听出弦外之音,眼神一厉:“是贾家?”
贾贵妃圣宠正浓,贾家跟着鸡犬升天,十六皇子意图同太子争位,贾家和戚家明里暗里过招,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魏严却摇头,时隔两世,终将那份折磨了自己大半辈子的愧疚说与故人:“是我那‘禅位’之言,传到了陛下耳中。”
谢临山瞳孔一缩,骤然转眸看向魏严:“要戚家死的人,是陛下?”
魏严沉重闭目道:“戚家重兵在握,宫里那位忌惮太子如斯,又得东宫客卿泄露了我那‘禅位’之言,要对付太子,最先要除去的,便是戚家。没了兵权,太子在民间的声望再高,终究也只能是‘太子’。”
谢临山听完沉默了下来,脸色严峻得可怕。
魏严继续道:“若一切皆如我梦中所见,戚家满门战死只是个开始,等太子查到真相之日,太子、谢家、魏严,都会被龙椅上那位无德之君一手拔除。”
谢临山皱眉:“殿下被立为太子以来,一直宽厚仁德,几番被十六皇子和贾家打压,也不曾激进行事,便是你那冒失之言传入宫中了,他除了愈发猜忌,能拿什么错处,一手扳倒东宫和魏、谢两家?”
联想老皇帝对戚家做的事,谢临山神色一冷:“是给太子按了个谋逆污名?”
历来唯有谋逆大罪,方能彻底铲除一位储君的势力。
魏严苦笑:“比你所言更甚。”
谢临山不由怔住,想不通还能有什么罪大过谋逆去。
魏严道:“不久后北厥人会再犯锦州,戚家无人,你替代戚家镇守锦州,那昏君迫不得已将戚家兵权交与你。戚皇后病重,未免自己去后,戚家彻底失了在后宫的势力,太子孤掌难鸣,召容音进宫。十六皇子嫉恨太子在民间的声望,煽动百姓为其修生祠,那昏君借此机会发作太子,夺太子监国之权。”
“太子为谋出路,自请北上亲征,在戚家军中查到了戚家满门战死的真相,昏君狗急跳墙,为掩盖自己的丑行,设计拖住运送粮草的援军。最终锦州城破,你和太子皆死于北戎人刀下。延误送粮之责,锦州城破之失,皆被栽赃到了我身上。”
谢临山听得浑身汗毛都快竖了起来,喝道:“荒唐!”
缓了片刻后,他才问:“可有证据?证明徐策是受宫里指使的证据。”
魏严道:“徐策已死在了战场上,但今年春闱,其子会名列一甲前十。徐策之子,并无大才,临山若有心,寻些他平日里所做的诗词文章,便知此人才学深浅了。”
老皇帝行事手段缜密,上一世魏严和谢临山也没能轻易查到徐策身上,毕竟徐策和戚家父子连同当日追敌的上万将士,都死在了北厥人的伏击里,还被赐予了忠烈之名。
是后来太子饱受老皇帝打压,又自请来了锦州,留守京城的太子党羽皆已不得圣心,他们试图从朝臣中再梳拢几个纯臣,做京城那边的“耳朵”、“眼睛”时,才筛选到了徐策之子。
春闱中一甲前十的成绩,放哪儿都算得上一方人物。
当时徐策之子虽只是个翰林院编修,但若心怀抱负,往后多的是大展宏图的机会,其父又是戚家忠将,挑来选去,他们认为接洽徐策之子再合适不过。
岂料就是在细查此人时,发现了他才学平庸,怎么看都不是能考进一甲的人。
又顺藤摸瓜,方查出了戚家父子战死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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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春闱放榜还有一月,魏严和谢临山商议之后,暂且瞒住了炮仗脾气的戚献珲。
戚老将军伤势严重,勉强捡回一条命,此后都不得再动武了,怕惹得戚老将军心寒,眼下又无确凿证据,在尘埃落定之前,二人也并未告知老将军。
但他们已开始着手查徐策之子。
待春闱放榜,宣他们进京受封的圣旨也下来了。
戚老将军有伤在身,不能长途跋涉,便由其子戚献珲代为进京,老将军自知老了,还将虎符也交与长子,让他代为交还给皇帝。
老皇帝当初能坐上帝位,全仰仗戚家的兵权,如今戚老将军虽上不得战场,戚献珲却还立着。
他若真收回虎符了,便是让所有朝臣都看清他鸟尽弓藏的心思,老皇帝不会这般操之过急,让自己失了臣心。
因此这虎符,多半还是会交到戚献珲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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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进京后,魏严和谢临山常常结伴出入各大酒楼,惹得戚献珲颇为不快。
从前三人在军中,那都是好兄弟,怎地回了京,突然就有了亲疏之别,吃酒都不叫他了?
戚献珲给了二人几天脸色,奈何两人似乎压根没察觉到,气得戚献珲练枪时,将进奏院的青冈石地砖都戳碎了好几块。
他又观察了两日,发现魏、谢二人很不对劲!
他们出个门,中途还要换一次马车,简直鬼鬼祟祟!
戚献珲索性暗中跟踪,这才发现二人竟是结伴去了青楼。
气得他也直接进了青楼,去踢房门了。
他随了戚老将军,生得孔武高大,那蛮力十足的一脚踢下去,房门连着门框都给拆了。
嗓门更是粗犷,震得桌上茶水都在晃动:“姓魏的我告诉你!想娶我妹妹还敢逛青楼,真当我戚家军十万儿郎里给她挑不出个如意夫郎?无怪乎这几日你二人都躲着我,原来是寻花问柳来了!”
一直在明察暗访秘密布局的魏严和谢临山被这么劈头盖脸地一顿骂,当下也顾不得其他的,一人上前拽着戚献珲进屋,省得杵在外边引人看热闹,一人则捂住了他嘴。
这般又拖又拽,总算是把戚献珲弄进屋了。
楼里的管事眼见事态不对,出来控场,将看热闹的人都哄走了,调侃说是大舅哥捉到了准妹夫逛青楼大发雷霆,又命机灵的小厮守在了附近几个楼口,以防有人前来偷听。
魏严去把拆掉的门板先挡回去,谢临山一人摁着戚献珲,不妨松了捂着他的嘴。
戚献珲仰着脖子嘶叫:“你们别想让老子跟你们同流合污,老子是有家室的人!老子要洁身自好!”
谢临山果断抽出桌布给他嘴堵上了。
戚献珲唔唔叫着,一双眼简直要喷火。
谢临山道:“献珲兄,得罪了,我同以圭兄来此,并非是为寻花问柳,而是有要事要谋,进奏院耳目众多,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他说着将一摞书文放到了戚献珲跟前:“献珲兄请看。”
戚献珲翻了两页便嚷道:“老子生平最恨读书,你们给老子看着些诗文作甚?”
魏严道:“素日里只写得出此等粗词劣藻的人,在此番春闱名列一甲前十,献珲兄不觉着蹊跷么?”
戚献珲眉头一拧:“这人科举舞弊了?”
魏严道:“此人乃徐策之子。”
戚献珲脸色当即狰狞了起来:“徐策那叛徒,老子已代父亲写了战报呈与陛下,一罪人之子,还妄想靠科考舞弊入仕?”
魏严和谢临山对视一眼,皆默了一息。
谢临山说:“殿试由陛下亲自监察,舞不了弊。”
戚献珲慢半拍地终于反应过来了:“是陛下帮着他拿到了这个名次?”
这个结果显然超出他的认知了,他抬头看谢、魏二人,问:“为何?为何陛下帮一叛贼之子舞弊?”
魏严这才道:“那封状告徐策的战报,暂由太子扣下了,还未送到陛下眼前。”
戚献珲脑子里已成了一团乱麻。
陛下还不知徐策是叛徒的事,又帮着徐策之子舞弊……
一股寒意爬上脊背,戚献珲道:“徐策是陛下的人?”
谢、魏二人皆不做声,算是默认。
戚献珲狠狠一砸八仙桌,骂道:“荒唐!戚家为他出生入死,他凭什么……”
他还要再大声喧嚷,被魏严及时捂了嘴:“我知献珲兄心中悲愤,但这含烟楼也并非全无耳目,还是慎言。”
戚献珲终于冷静了下来。
见他不再做声,魏严才松了捂他嘴的手。
戚献珲额角青筋暴凸,强压着怒气和恨意问:“你们是如何盘算的?”
魏严和谢临山对视一眼后道:“殿下已知晓了你和大将军都险些身死燕州的事,你有戚家十万兵马的虎符在手,临山手上也有徽州谢家军,如今只等殿下那边点头了。”
点头做什么,自是不言而喻。
老皇帝已容不得戚家,要杀戚家满门来夺回兵权,没了戚家,太子什么都不是。
皇帝这是已经把刀架到了太子脖子上了。
魏严知道以太子软仁的性情,做这个决策会挣扎很久,但挣扎完了,他还是只有那一条路可走。
毕竟,再让,就是把东宫和戚家再次送上死路了。
戚献珲虽才被皇帝要害自己满门的消息激得心中震怒,可听魏严和谢临山平静地说出所谋之事后,他还是觉着手脚阵阵发凉。
谋逆,诛九族的大罪,稍有不慎,便是满门抄斩。
可想到死在战场上的那些戚家军,自己和父亲也是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来,魏严和谢临山都能豁出去搏,他戚家还怕什么?
戚献珲很快握紧双拳道:“此等昏君,不配我戚家为他血洒疆场!”
他看向魏严:“京中除了五军营,还有神机营是个狠茬儿。”
魏严道:“这交与我和临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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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此一谋后,对于让老皇帝“禅位”,谢、魏、戚三家,基本上站到了同一条线上。
只不过因为戚献珲当日那大嗓门的一吼,魏严和谢临山逛青楼的事,还是传了出去。
京中不少贵女为此哭红了眼,难以置信这京城“双璧”,竟也是眠花宿柳之人!
次日魏严在进奏院碰上戚容音,正要同她说话,戚容音却看都没看他一眼,手持团扇冷着脸径直走了。
谢临山来寻魏严时,手上还抱着一大扎西府海棠,见了魏严,尴尬地摸摸鼻子:“阿绾听说了我去青楼的事,不肯见我了,这西府海棠,你帮我交给阿绾,再……替我说说好话。”
魏严说:“你倒是提醒我了,我让献珲去容音那里帮我求求情。”
等魏严找上戚献珲,说明来意后,戚献珲苦着个脸:“我的东西都叫夫人从房里扔完了,和离书都拟了让我落名。”
谢临山:“……”
魏严:“……”
顿生一股同病相怜的惨淡。
戚献珲颇为头疼地道:“容音昨夜和她嫂嫂哭了一宿,也说要悔婚,那事未成,我也不敢告诉她们实情。今日庆国公府设了百花宴,夫人带着容音出门了,说是还约了魏姑娘,要一同去宴会上挑如意郎君。”
魏严和谢临山脸色都狠狠一变,齐齐抱拳:“告辞。”
……
启顺十六年春末,老皇帝染“重疾”,十六皇子和贾家意图谋反,被承德太子率魏严、谢临山、戚献珲等重将所擒。
先帝受不了宠妃和最宠爱的皇子都是此等狼子野心的刺激,一口气没“缓”过来,归西了。
承德太子这位名正言顺的储君,由百官跪请,登基为皇,改年号为庆和。
同年,新帝替魏严和谢临山两位重臣赐了婚,并亲自当了二人的证婚人。
不久后,北厥再次来犯,谢临山携妻魏绾前往锦州戍边,魏严留守京中,但心疼妹妹,将手中得力家将魏祁林拨到了谢临山手底下,令其护魏绾周全。
三年后,北境大定,四海升平,谢临山携妻回京省亲,还带了个神清骨俊的奶娃娃。
孩子是魏绾在他外出征战时所生,过路的方士言此子命格极为强硬,取名寻常了只怕压不住命格,谢临山便以“征”字做了孩子的名字。
魏绾回家小住时,魏祁林求到魏严跟前:“主子,末将心悦一位姑娘,想求主子替末将做媒。”
彼时魏严一身温雅儒袍,正在书房作画,闻言笔尖微顿,问他:“哪家姑娘?”
魏祁林答:“谢将军麾下的常山将军,孟叔远孟老将军家中的独女。”
魏严抬眸:“要娶人家姑娘?”
皮肉糙实的将军嘿嘿一笑,说:“末将入赘。”
清风从大开的槛窗吹进,拂动书案上作画的宣纸。
魏严似乎也笑了笑,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