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深沉,北风吹得破旧的窗叶吱嘎作响。
这样的天气,总容易让人催生出一股钻被窝的欲望。
尤其这被窝已经被人睡得热烘烘的,正散发着诱人的暖意。
樊长玉拢了拢手臂,靠着床柱闭目小憩,耳朵却一直听着楼下的动静。
等赵大娘和赵木匠睡下了,她也赶紧回家拿了地契就扛着棉被过来打地铺。
自昨日樊大出事后,她几乎就没怎么合过眼,身体其实已经很累了,只是精神一直紧绷着,不敢松懈片刻。
身侧的人呼吸一直很浅,不知是不是他吃了陈皮糖的缘故,樊长玉隐约能闻到他身上一股淡淡的陈皮清香。
她下意识又想起了在松林时,他抓着自己的手教她出招在她耳边说话时落下的吐息。
耳朵莫名变得有些烫,不过还好在夜色里什么都瞧不出来。
樊长玉想揉揉耳朵,手还没抬起来,身侧的人忽而无声地坐起,不待她反应,一根修长只带了点淡淡温度的手指已抵在了她唇间,对方长发垂落下来,拂过她手背,带起一阵轻微的酥痒和凉意。
他靠她极近,身上那股陈皮的香味愈发浓烈。
樊长玉先是一惊,听到瓦片上传来的猫儿一样轻盈的脚步声后,瞬间竖起了耳朵。
谢征见状,未出一言,只收回了抵在她唇间的食指。
指侧触到的那一抹红,温润,柔软,娇嫩得像是清晨带着露珠的花瓣。
他微微拧眉,用力摩挲了一下指尖那一片发烫发麻的肌肤,压下心头所有异样。
屋顶传来的脚步声轻盈而凌乱,似乎不止一人,片刻后一些脚步声在不远处停了,听距离,是樊家的屋顶。
一些则继续往前,在赵家屋顶停了下来,随即响起瓦片被拨动的轻微细响,一根极细的竹管从瓦缝里伸了进来,飘出一股青烟。
二人用衣领掩住口鼻在黑暗中借着窗户透进来的浅暗昏光对视了一眼。
破旧的窗户传来一阵响动,一道黑影无声地潜了进来。
樊长玉和谢征分站在床帐两侧,原本还无声地比划着怎么在那黑影靠近床榻后神不知鬼不觉地了结了对方,在接二连三从窗户那里潜进七八个人后,二人没有任何计划了。
房间狭小,对方很快就能发现他们。
樊长玉唇抿得紧紧的,不动声色摸出了自己贴身藏着的一把剔骨刀。
一名黑衣人持刀狠厉向着床榻砍去,刀砍进被褥钝感让他瞬间变了脸色:“有诈!”
紧跟着腰腹一凉,一道人影快速从床帐侧面窜过,一个猛头扎向了窗户,发出“砰”一声大响。
外边一个顺着绑在屋顶的绳索滑下来还没进屋的黑衣人,直接被屋内窜出去的那道人影一并撞飞,当作肉垫砸在院子里,地上的青砖都裂开了好几块。
那人很快爬起来,竟是名女子。
她趁地上的黑衣人摔懵了,赶紧一个大巴掌抡过去,黑衣人当场被扇晕了,那女子则捡起黑衣人的佩刀拔腿就往院外跑。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瞬息之间,屋内的一众黑衣人都看懵了,反应过来后连忙大喝:“追!”
一群人下饺子一样跳窗追了出去。
躲在床帐另一侧的谢征未料到樊长玉竟只身去犯险,随即也明白她是为了保护自己和楼下的老夫妻同她胞妹,才故意去引开这些黑衣人的,心头一时有些发沉。
在屋内最后几个黑衣人准备跳窗时,他指尖弹出一颗晶莹剔透的陈皮糖。
刚跳出窗外的黑衣人被打穿膝窝,整个人在空中失衡直接摔了下去。
其余几人听到身后的动静,这才惊觉房间里竟然还有一人,他们已是死士中的佼佼者,进屋后这么久都没发现他的存在,对方闭气的本领那得是何等登峰造极?
一时间也不敢掉以轻心,转身劈刀就向他砍来。
又是几颗陈皮糖从谢征指间弹出,打在那些人手肘、膝弯、腰腹的穴位上,让他们动作慢了一拍,只慢这一息,就足够让他夺刀取命。
解决了两个黑衣人,手中夺来的刀已架在了受伤的那名黑衣人脖颈上。
那名黑衣人正捂着自己腰侧,满手都是血。
方才划过他腰腹的利器,尖而细长,不像是匕首,不知是什么兵器,此刻被血刃抵住了脖颈,一时间也不敢妄动。
谢征正欲打晕了这人,暂且留个活口出去帮樊长玉。
却见巷子外的大街上忽而火光灼灼,马蹄声踏破整个夜幕里的沉寂,步兵跑动时甲胄碰撞声和脚步声交织成一张罗网,“嗖嗖”的箭镞声听得人心头发寒。
追着樊长玉的那些黑衣人直接被乱箭射成了个筛子。
谢征微微皱起眉,心中疑虑重重。
清平县并无驻地营,这些官兵是如何这般快出现在清平县下一个小镇的?
眼见樊长玉已安全,他也歇了追出去的心思,五指在自己制住的黑衣人下颚处一扣,逼他吐出了藏在齿间的毒囊,刀锋下压,寒声问:“魏严派你们来寻何物?”
黑衣人见他这般了解魏家死士□□囊的地方,细辨了一番他的声音,不太确定道:“侯爷?”
尖刀又往下压了几分,火光从被撞毁的窗棂透进来,经刀身折射到谢征脸上,在一片粘稠湿冷的黑暗中切出一道亮弧,那微微下压的嘴角,冰冷又不耐:“回话。”
冷风卷着雪花吹进来,落在黑衣人颈间,而比飞雪更凉的,是已经割破他颈侧一层薄皮的那把利刃。
恐惧和压迫如潮水般漫来,黑衣人艰难咽了咽口水,祈求道:“侯爷知晓相爷的手段,何苦为难小人……”
下一瞬,那把刀已直接照着他腰腹被划破的口子再度刺了进去,黑衣人极致痛苦地闷哼一声,整个人都蜷缩了起来。
谢征垂下眼,苍白结着暗痂的五指转动刀把,几乎是生生在他腹部绞下一团血肉来,他语调散漫又凉薄:“军中细作的嘴可比你硬,刑部侍郎张素看过一场军中的审讯,出了大营连胆汁都差点吐出来了,回去后还大病一场,你想试试军中的刑罚?”
刑部侍郎张素以用刑严酷闻名朝野,都说犯在他手上的人,不死也得脱成皮,人人称之为“活阎王”。
黑衣人抑制不住惨叫出声,额头冷汗涔涔,所有的感官几乎都在腹部被搅碎的那团血肉里了,湿透衣衫的不知是血还是汗,他不求活命了,只求能死得痛快些,精疲力尽道:“信……相爷让我们来寻一封信……”
谢征眸色微敛:“什么信?”
黑衣人只是摇头,整个人都瘫在了地上,哀求道:“小人当真不知了……”
剑锋划过脖颈,黑衣人血流一地。
信?
谢征拧眉,那女子家中有什么信能让魏严忌惮至此?
他朝窗外燃了火把的整条街巷看去,那女子站在路边,似在和官兵说明情况,老夫妻俩约莫是觉着安全了,又放心不下樊长玉,这才带着那小孩一并去了院门口外看着。
官兵们正在拖那些黑衣人的尸体,几个没死透的,动作极快的咬破了毒囊自绝了。
马背上的将领大喊着:“找个活口带回去!”
谢征视线原本只是淡淡瞥过这人,瞧清他面容时,一双凤眸眯了起来。
郑文常?
他乃蓟州牧贺敬元的爱将,贺敬元又是魏党。
今夜这出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还是贺敬元也在帮魏严找那封信,才特意安排了这么一出来截胡?
但看那些黑衣人的架势,分明又没找到东西,蓟州官兵来得这般巧,实在是耐人寻味……
谢征忽觉临安镇这不起眼的屠户一家,背后隐藏的或许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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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背上的将领正指使着部下快些把所有黑衣人的尸体都带走,忽觉一道幽冷的视线落到了自己身上,像是雪夜在荒原被野狼盯上了一般,整个背脊都不自觉绷直了几分。
郑文常四下巡视一周,却又不见那道让他脊背发凉的视线了,他注意到赵家阁楼的窗户空荡荡的,问:“阁楼上还有人?”
樊长玉之前为了保护赵大娘夫妇和胞妹,跳窗把黑衣人引出来了大半,本是抱着有去无回的心思,哪料大街上突然出现这么一队官兵,说是昨日接到县令递上去的清平县匪患的折子,特拨了一支军队过来视察,夜里斥候发现异动,一队官兵前来探虚实,这才赶巧救了她。
此刻这军爷一问,她想到言正身上有伤,里边不知有没有黑衣人发现了他,忙往阁楼上跑:“我夫婿重伤,还在楼上。”
郑文常没点底下小卒,反而自己亲自下了马,一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跟着上了阁楼:“本将军同去看看。”
樊长玉打着火把冲进阁楼时,就见屋子里横七竖八倒着好些个死去的黑衣人,谢征也倒在血泊里,身上的衣物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朝上的半张脸亦糊满了鲜血,几乎看不出他原本的五官。
樊长玉没料到屋中竟还剩了这么多黑衣人,见谢浑身是血,怕他死了,心口都揪了一下,扑过去看他的伤势:“言正,你怎么样?”
惊惶之下又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发现人还活着才松了口气,朝外大喊:“赵叔,您来给言正看看!”
带着两个兵卒步入阁楼的郑文常扫了一眼屋内的死人,视线落到谢征满是血污的半张脸上,似在努力辨认什么,皱眉问:“这些人都是你夫婿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