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佛柃的伤痊愈,清平堂一切照旧。
午后的阳光有些低迷,伴随着阴云密布,波澜不惊的湖面上突然惊起阵阵涟漪,树叶纷落,雨水倾盆。
言真这次凯旋归来立了大功,容帝本想提升他的官职,奈何大将军头衔已是到了顶,问他要什么赏赐,没曾想他竟然将目光瞄准书院,要了醉云堂先生一职。而任教醉云堂多年的陈老先生听闻此消息后只是摇了摇头,咒骂了句‘你奶奶的’便自觉的收拾包袱回老家去了。
言真这次算是卸下重任,可暂时休整。
今日是他上任的重要时刻,为表重视,全书院众人热情恭候在书院大门内外,由里到外,长老掌事、先生学生,丫鬟下人按等级排列,一直排到了树林子里。而那顶轿子自打出现在众人视线,便被围堵个水泄不通,所有人挤破脑袋地要凑上去一睹风采。大部分女学生虽被挡在人墙外,却依旧热情不减,仰着头使劲儿往外瞅,她们天真地认为只要被言大将军看上一眼,就有可能被他记住,那样就是咸鱼翻身,一朝为贵人!
可惜言真自打进了七善书院正门就没正经看过她们一眼,他歪歪地靠着窗户,脸色红润脖子酥软,一双桃花眼半开半合,众人心知肚明,他这是犯困了。
苏衍站在人群后头远远地看着言真,又扫了一圈正沉浸在美色里的学生们,不禁哀叹:“容国就是多了这么些俗人,才变得这么俗!”
犯花痴的女学生围在一起唧唧歪歪,模糊听着像是在说:
“有生之年能见到大将军真容,也不枉此生了!”
“是啊,放眼整个容国,乃至整个天下,有谁能比得上大将军,不管是战绩还是容貌,都是一等一的!”
那先开口的女学生连忙附和道:“若能来我们月升堂该多好,我就能日日看到大将军。”
“大将军可是百姓心中的战神,容国顶厉害的人物,就你这幅模样,还是别痴心妄想了。”
“你以为自己长得有多好看,还不是一个鼻子两只眼!”
“你说什么?!”
“有什么好争的!”一直围观她俩争论的女学生出言制止,“大将军又不是奔着你们来的,听说是为了位女子才来书院的。”
“那是为了谁?”
“我怎么知道,听说是书院的人,就不知道是先生呢还是学生!”
一阵寒风拔地而起,轿子的珠帘迎风翻卷,有人瞧见轿子里头竖着一把阔刀,正是大将军所持。见着这一幕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轻声地讲:“这是…轻鸿刀!”
言真猛的睁开眼,那双布满杀气的眼眸子似乎能穿透人心,瞬间令这些口无遮拦的女学生闭上了嘴。
苏衍瞧见这一幕无奈笑着,离开了院子,往乐升堂去。
乐升堂藏于茂密树林中,矗立在重峦叠石之上,踏上十级台阶,便是座石门,石门浮雕飞仙图,两名女仙双手握住门环,作拉门动作,面容严肃,同庙里那些神像无二。她们身后还各有一头四肢跪地的兽,模样丑陋,极为瘆人。这两头兽的前肢系了铁链拴在女仙腰上,乍看以为这兽是女仙的坐骑,可细看后发现,这兽面目狰狞,竟望着女仙垂涎,似乎下一刻就要将她吞食,这幅场景即美又诡异,看得苏衍浑身汗毛竖起。
石阶两旁是蜿蜒而下的溪水,直通清平堂的竹林。苏衍不敢多逗留,推门而入,刹那间,一个世外桃源的仙境展现在眼前。
天上云卷云舒,脚下青苔花草遍地,花草之间铺设一石子路,尽头便是月升堂正堂。
好好的学堂大门搞得乌烟瘴气,非弄个飞仙,倒像极了云来阁的风格。苏衍一边想着,一边继续往里走,西楼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对她说:“方才好像有晃到一眼,似乎你在迎接大将军的人群里,怎么不去避暑山庄参加接风宴?书院的女学生可都去了!”
苏衍转头看着他,不屑道:“天底下只有那群花痴才整日里想着要来见他一面!我堂堂束幽堂先生,哪能和她们相提并论,你也太小瞧我苏衍了!”
西楼尴尬地摸了摸头,说:“我看你在门前出了半日神,以为你也被迷住了!”
苏衍送了个大白眼给他,大步朝里走,大声嚷着:“老娘早过了春心涌动的年龄,现在我只想好好做我的先生,其他人犯花痴呢,是他们的事,我做好分内就行了!”
西楼追了上去,说:“听说言真本是要继续驻守西关,这次回来是为了位女子,不知这位女子是何方神圣,竟然能请得动堂堂容国大将军。”
苏衍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原来你也像那些市井小人一样,这么爱听些闲言碎语?”
“你反应未免太过激了,说的又不是你。”他挑起剑眉,饶有兴致地将她望着。
苏衍伸出食指,戳在他肩头:“我平生最讨厌长舌妇,你若还想与我喝酒玩儿,还是得管紧你的嘴,也顺便把你的心肠洗洗干净,别整天没事干说三道四。再者说,言真来书院,那群花痴激动还说得过去,你也来掺和,你为的什么?”
西楼被说的不知所措,连忙解释:“也就是闲嘴一说罢了,或许我是听得多了,便忍不住问。”
苏衍气鼓鼓地说:“那也不该问我,我又不是那个让言真来书院的人,我怎么知道!”
西楼偷偷瞅了眼她,“你今儿火气挺大,谁招惹你了?”
“谁也没招惹我,我就是看不惯,都是些吃饱了没事干的人,我就好啦,矜矜业业,一丝不苟,完全不想那风月之事!”
“嗯,苏先生真是超凡脱俗,与众不同。”他点头认同。
苏衍走着走着停了下来,再回味西楼那番赞美之词,不觉心中激荡。树林里繁花满地,点缀着点点红色,落在她脸上,晕开温红一片。
她嘿嘿一笑:“那个,我就是一个普通人,长得普通文采普通,就着拳脚功夫还拿得出手,你这说的,呵呵,我还真有些受之有愧。”
西楼拨开面前的树杈,走进树林,“受之无愧,你就好生扛着吧!”
她急忙跑上去,追着问:“你是来找瑾先生?”
“瑾云城从不与我往来,万朝房最近也没什么新进的宝贝可供学堂分配,我来找她作甚?不过是听说整个书院只有这里种了昙花,我来采几株带回去种在后院。”
苏衍惊喜:“好巧,我这趟也是来摘花的,不过我比你俗点,我是拿来送人的!”
“送谁?”
“佛柃啊,她大病初愈,房中添些亮色心情也畅快。”她停在一棵形状怪异的树前,怎么看它都觉得难看,拍了拍树干,嫌弃道,“这颗松树长得也太奇怪了,你说瑾云城这么一个完美的人居然能容忍大门进来种了这么一颗树!”
西楼看着她身旁的榕树,不禁怀疑起自己这么多年对松树的认解,他扯了一片叶子丢在她脸上,笑话她:“阿衍你连容国国树都不识,是不是太……”
苏衍死要面子,指着榕树大声喊道:“她就是松树,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他也是松树!”
西楼扶着腰大笑不止,苏衍实在看不下去,摆了摆手劝他:“差不多行了,文化不高怪我么?要不是我师父懒,不教我学问,我能在这儿丢人!”
西楼好不容易忍住,拍了拍树干,一脸认真地教训起树来:“你说你,没事儿长这么细干什么,这下好了,让人误解了吧!”
苏衍不示弱:“就是,没事儿长那么细做什么,真的很让人误解!就像你,还以为你是哪个世家子弟呢,搞半天竟然是质子,这年头质子不多见啊!”
西楼对她的话非常意外,转而云淡风轻道:“既然不多见,那以后就多见见我。”
苏衍对自己的唐突很是懊恼,为了缓解气氛,又说:“你在容国混得风生水起,多少人羡慕呢,还有佛柃这样的红颜知己…”苏衍急忙闭上嘴,在心里狠狠给自己拿骂了个狗血淋头。
“你误会了,我与佛柃不过是从小相识罢了,无缘无份。”
“无缘无份?可是佛柃对你…”
他立定在树下,与她静默而视:“世上有很多人,以为相识久了就一定会生出什么感情,可那根本不是爱。”
苏衍呆呆地看着他,“那是什么?”
西楼拍了拍她的额头,微笑着说:“就像你和左卿,就像锦倌和孙子良,感情比常人更亲密罢了。”他歪了歪头,意味深长地说:“不过我与你就不同了,我们是缘分天注定,你不觉得我们似曾相识吗?”
苏衍急忙闪开数步,惊慌失措地说:“警告你别打我注意哦!”
西楼笑着摇了摇头,朝石山脚下的昙花群漫步而去。
苏衍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他那句‘似曾相识’在心中徘徊不去,久久不能平静。
从那以后,苏衍总有种错觉,每次瞧见西楼,就好像是见了故人,和他在一起心里就觉得安心。
那时她不知道,面前的他,曾是她眼中除了至亲外,唯一信任、依赖的人。
苏衍一夜辗转未眠,脑子里全是那人站在花海中,像极了江南的烟雨霏霏,师父挂在树上,朝她招手。
翌日醒来,苏衍顶着一头鸡窝和两只黑眼去束幽堂,途遇佛柃,打着哈欠问了好。佛柃心情貌似不错,破天荒的给她整理头发,拿手绢在湖水里沾了沾,替她擦了擦脸,顺带拾掇拾掇衣裙,虽然一系列动作中她毫无笑意,但相比起过去这段时日,可以算是亲民了。苏衍被他的举动吓得她清醒百倍,以为没睡醒,狠狠给自己两耳刮子,疼得呲牙咧嘴地说:“我还以为做梦呢,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样亲近。”
佛柃收起帕子,“你我都是这座书院里的孤人,以后,大可以多往来走动。”
“走动?”
佛柃将帕子放在她手心,而她并没有松开手的意思,仍旧轻盈握着:“七善书院里,谁都不要相信,以后若遇麻烦,来找我。”
阳光普照,湖水斑斓,风声柔和,远处的鸟鸣传来,犹如有人在细声歌唱,唱进了她心底。苏衍觉得今日甚是欢喜,天气好,人也好,如此好的一天,显得去面对那些张牙舞抓的学生也变得那么美好了。
苏衍走后,佛柃的脸顿时垮下,傻傻的看着南湖,看着鱼儿划过,还有苍白的天际。
“长老,可有让人忘记情爱的药?”
泽渊抬起双眸,粗糙的声音出来:“你是想…”
他苦笑:“早应该给她服下的,拖到了今时,只怕会很麻烦。”
“哦…只是,这药未曾与人尝试,恐有后遗之症…”
“何症?”
泽渊将一瓶晶莹剔透的药瓶递给他,“会把你忘得干干净净,只记得最平淡无奇的事,那些最重要的,最刻骨铭心的,再也不会留下一星半点。”
他又是一声轻笑:“想来,西楼对她也只是怜惜,什么刻骨铭心的经历,应该没有吧。”
西楼从睡梦中惊醒,拖着沉重的身体走到窗前,出神了许久。他已经不记得第一次见到佛柃时的情景,约莫是在皇宫,她好像是躲在阿衍身后,模样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日的风和现在一样,带着杨柳的味道。阿衍对他说:“看,这是我妹妹,好看吗?”
他只是歪头瞥了一眼,眼中却只留下了阿衍那自豪飞扬的神情。
西楼从枕头底下拿出瓷瓶,将药丸倒在手心。昨日从泽渊处讨来这药时,心里明明下定了决心让她忘记,可是现在,他却无法下手了。
再等等吧,或许时间一久,她对他的感情便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