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王此王,对每一位谢家家主而言,皆可谓不容忽视。
皆因,端王与谢家有着世仇。
先帝时期,太宁八年,谢家曾出了一个叛逆之徒——谢湛的叔祖父谢真。谢真对皇帝不满,手中又握重权,便意图篡位,取皇帝而代之。起事地点,便是京都近郊不远处,彼时陈恬祖父陈承所在封地,历阳郡。
此叛乱期间,陈承坚守历阳郡,但历阳郡遭谢真率领的叛军攻陷,陈承被收捕,并被谢真派人杀害。
当时陈恬之父,老端王陈藉,因为年幼而幸免于难。
也因此事,端王一脉人丁略薄。
而后,不谙真相的陈籍与谢家小辈们交好,直到陈籍成年,其母亲不得不告知他父亲去世的真相。再之后,陈籍曾有两次欲替父报仇,寻了谢湛叔祖父和祖父,皆被二人侥幸躲过。
谢家势大,叛乱被平复后,先帝不敢明面对抗,对谢真未有重罚,且劝说一心报仇的陈籍将仇恨作罢,陈籍不应。
无奈之下,先帝将陈籍封去了大梁边境,与大周相隔不远的建平郡。而后,才有建平郡被大周占领,端王接二连三丢了封地之事。
彼时,陈籍离建康城之前,曾信誓旦旦道:谢家之仇,端王子孙世代不忘,早晚会替祖先报仇。
谢湛祖父逝世前,曾将此事朝新家主谢渊言明,要求未来每位谢家家主皆要对端王一脉多加提防,其脉虽小,却忠正不阿,嫉恶如仇,不容小觑。
故而,作为下一位谢家家主,谢湛并不可将端王陈恬视作路人,尤其是他回京都任职之后。
多年掌刑狱案件的敏锐使然,谢湛看这陈恬赠予自个的未婚妻价值千金的良马,在公在私,他都只觉其心怀不轨。
偏那扶萱是个爱财爱物的性子,旁人献个殷勤,她也不深究其原因,今日将他这个未婚夫晾在一边,巴巴跑了。
哎,委实个个都不省心。
他揉了揉眉心,疲惫道:“查查陈恬何故调回建康。另,派人时刻跟着,若有异常,即刻来禀。”
“是。”
“多派个人,护着她。”
他?哪个他?
石清一怔,随即恍然大悟。
哦,护着“她”。
**
翌日一早,谢湛如常去了大理寺上值。
因这几日正值一季一度的记档卷宗之时,大理寺众人便齐聚到了一处,一时之间,同僚间交谈不断,肃穆的衙门难得热闹了一番。
盘点接近尾声,寺丞们开始了闲谈。
李寺丞拍着手中卷宗,感叹道:“还别说,我对这个案子至今记忆犹新。”
闻言,郑寺丞好奇地凑到李寺丞身边,看了一眼李寺丞手中的卷宗封面的名字,附和道:“是这个啊,我也记得!为情所困沦为罪犯的官,在我们这可不多啊。”
两人一言一语,立刻激起来杨寺卿的好奇心,他立马问道:“哪个案子?”
杨寺卿此人名杨滔,活脱脱就是个为了讼狱而生的人。他的好奇心十分浓烈,尤其是对桃色之事极为感兴趣,如今,为官恰巧掌管大理寺,接触到的案件无数,对自个经手过的京官趣事常常是如数家珍,与旁人聊起来滔滔不绝。
李寺丞一听是上峰追问,起身解释道:“是荆州内史因妻杀母的那个。”
听得“荆州”和“妻”几个字,扶萱的面容闪过脑海,谢湛跟被人突地碰了一下手肘般,落笔的手一顿。
浓墨在纸上即刻晕染出一个不太美观的黑点,引得素来挑剔的他剑眉微拧。
杨寺卿来了兴致,催促道:“快讲讲,此案我不知。”
不怪杨寺卿不知此案,大理寺虽审中央官员及各地刑狱重案,但审地方各州的司法案件在寺丞这个级别便可以完成。每位寺丞复审完毕的非重大案件,会同其他几位寺丞一同署名,而后便具有法律效力,也无需再往上呈送给少卿和寺卿。
李寺丞清了清嗓子,将故事娓娓道来——
“荆州内史江喻,有个出身商户的国色天香的未婚妻,可也不知怎的,那未婚妻虽与江喻订了亲,却是横竖入不了江喻母亲的眼。江母一心觉得那女郎配不上自家男郎,便私底下替江喻寻了别家女郎相看。”
“……江母十分积极,不时邀新女郎进江府做客,一会是雅集,一会是宴席。江喻婚约在身,却与那新女郎见了几回,甚至还与她下了回棋。”
“……后来,此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被江府的人给传了出去,江喻的未婚妻也是荆州有头有脸的人家的女郎,听得此事,颜面扫地,肯定不干啊,便提出要同江家解婚约。”
杨寺卿打断他,着急地问:“解了吗?”
郑寺丞替李寺丞回道:“没呢!若是当初解了,就没这案了。”
杨寺卿嗯了声,催着李寺丞继续。
字字句句都像在说着自己的处境,谢湛也被勾起了浓烈的兴趣,不觉中搁下了手中笔,侧耳细听。
只听得李寺丞继续道:“江喻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可那未婚妻实在是貌美,江喻自然也是舍不得她的,所谓色迷心窍罢,便使了些法子,一边说服了未婚妻,一边急着又将那婚事提了前,火速地成了亲。”
“……谁知,这成亲后,江母旧心不死,仍是嫌弃儿媳出身商户家世过低,一边欺负儿媳,一边还在替那新女郎与自家儿子牵线搭桥。”
杨寺卿打断叙事,叹道:“二人既成了亲,便是女方原来身份不高贵,也已是自家中人。这江母,怎这般不可理喻呢?”
李寺丞回:“可不嘛!因江母掌内宅,江喻的妻子被欺亦是不能如何,日日闷闷不乐。终于有一次,逮到了那婆母特意再次邀来新女郎后,忍不住发了火,当面质问婆母所为何意。”
“……江母被儿媳当面忤逆,哪能轻易放过她?便命人去急急召回了还在值的儿子说理。”
“……江喻知晓母亲所为无有道理,言语中,还是护着怀了身孕的妻子。江母一见儿子偏颇,更是气急败坏,不打儿子,偏偏动手推揉起儿媳来。江喻见妻儿被打,抬手一挡,那江母被推,一步踉跄倒地,好巧不巧,脑后撞到个利石,丢了一条老命。”
说到此处,李寺丞叹了口气,“江喻的妻子也被吓地当晚就失了孩子,因惊悸早产,还差点搭上自个一条命。娘家人知道缘由后,二话不说,将人接回了家去,而后给江内史送来了一纸和离书。”
故事听完,杨寺卿努了努嘴,总结道:“嗐,不说也能猜到,那江喻最终只得个妻离子散、身陷囹圄的下场。”
郑寺丞附和道:“所以方才才说呢,那亲事若是早先便退了,哪能走到三人均是不幸的结局不是?”
杨寺卿拍了拍郑寺丞的肩膀,“这情之一事上啊,最忌讳犹豫不决,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李寺丞赞同地点了点头。
看到一向都不听这些闲事的谢少卿,今日竟然搁了笔,眼神盯着虚空,眉目沉沉,似乎是在思考,杨寺卿突地意识到,他也有个未婚妻。
走之前,他朝谢湛笑道:“咱们谢少卿便不会有这般烦恼,听说准夫人是扶太尉和扶尚书的心肝肉,这家世容貌皆为一等一的,且是圣上赐婚,荣光无限,定是很得未来婆母喜爱的。对罢?”
被上峰当众问,谢湛还能说甚?只好面不改色地说了句自然是。
当真没有这般烦恼么?
谢湛心下一哂。
不过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