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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2章 艳花香蕊

    水声潺潺,宴席续流。

    谢湛眉目冷淡,独自饮酒,除了偶尔搭几句身侧好友的问话,此外,便沉思着一言不发。

    王家六郎王子槿历来是喜欢捉弄人的性子,看得谢湛自与扶萱打完招呼就神色有异,故意凑近他,道:“长珩,你的未婚妻如此姿色,不愧是这建康新评出来的第一美,啧啧啧,你果真艳福不浅啊!”

    长珩是谢湛的字,几位亲近的友人都是如此称呼他。

    听得王子槿口中的揶揄,谢湛抬眉看向他,一针见血地问道:“是么?比你表姐还好?”

    一提到表姐,王子槿便没了打趣人的气势,连忙摆手,“嗳,比不得,比不得,我夸旁人的话若是落入她耳中,回头更不愿搭理我了。”

    谢湛冷嗤一声,“一个女人,至于么。”

    王子槿目露喜悦,高声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我日思夜想,皆是她。”

    谢湛睨他一眼,露出“丢人”的表情,思及“淑女”二字,轻笑了一声,而后取来酒,续满了杯。

    谢湛另一侧坐着周家六郎周阅,他意态风流,极有眼色,隐约猜到了谢湛烦闷,是因这赐婚的扶萱,和他家世相距甚远。

    扶家祖上入仕之人皆为小官,是彻头彻尾一门寒族,没有根基。即便现下,成了例外,但在王、谢这般俱有大梁一品官职、百年屹立不倒的世家面前,不过是小户门庭。

    而扶萱,并非家主扶以问嫡女,仅仅是其侄女,身份上,乃三品尚书之女而已。三品职位虽不算低,但在不缺一品二品的世家望族面前,真不值得一提。

    说穿了,扶家现在艰难不已达到的成就,世家早就在几十年前甚至百年前就有了。

    且,这谢湛一向清高,自恃寡情寡欲,并不好女色,这扶萱美则美矣,艳则艳矣,却不在他的爱好上。初次见面便大大方方邀请男郎出游不提,还听说,她常与扶家堂哥们厮混,去的是贵女们永不会踏足的地方。

    家世如此悬殊,个性如此粗放,横竖看,扶萱皆与这谢家属意的名门贤淑闺秀,与“淑女”,不沾一丝儿边。

    周阅眉梢微挑,意味深长地道:“能与我们长珩相配的名门淑女,这建康啊,怕没有几家女郎罢。”

    这话便是意有所指了。

    众世家公认的,能和谢湛门楣相配的,除了王家娴雅淑情、温婉秀丽的女郎王芷怡,无她。

    王子槿悄然抬眸看了一眼谢湛,暗暗摇了摇头。他也一直当谢湛是未来妹夫,怎料突地杀出来一个扶萱。得知谢湛有了婚约后,他的七妹郁郁寡欢,连谢家这春宴,都推诿未来。

    谢湛再昂头,饮尽杯中酒。不得不承认,赐婚来的妻子,身份过低,非是能安镇谢家的主母人选。

    **

    扶萱最后落座在谢湛斜前方。二人相聚不远,碍于颜面,扶萱却也不好频频望向他。

    谢湛那头,明知对面那人身份与己不符,脑中就算再三克制,身体却是异常叛逆,里面的每一滴血每一寸骨,仿佛都在叫嚣着、怂恿着,快将目光落过去。

    遥远清冷的余光,终究是趁举杯时撇上她,几分探究,几分好奇。

    倒是个爱喝酒的。

    时光一寸寸流逝,饮酒作诗、高谈论阔的人多了起来,无人搭理的扶萱默默叹了口气。

    此处景虽是雅致秀丽,可这宴,如今她却是不喜的。

    自打进了这建康城,她为了与各世家女郎们交好,也是真心实意地去参与了无数宴席,可真心待她好的,除了张家女郎张瑶,再无二人。

    旁的女郎,不是明里暗里刺她,便是面上笑盈盈,实则等着看她闹笑话。她满怀真诚回答的问题,转眼就变成了他们嘲弄她粗俗的话题。

    渐渐地,她便知晓了,她于世家贵女而言,似乎是一个突然闯进他们那“人间”的“怪物”,他们对她又是警惕、又是不屑,甚至,还有隐隐约约的几分嫉妒。

    她悄悄饮了几杯酒,心想,他们不喜她,大概也是因为他们口中的,谢湛那枝“芝兰”,因她,落了尘泥罢。

    扶萱不在意的笑笑,她素来不会强人所难,更不会委屈求全,有人不愿见她,她更是乐意不往人眼前凑。

    可有人却偏偏不遂她的意,要来主动招惹她。

    一个气质高华的夫人和一个女郎款款而来。

    “扶女郎怎独自在此处,不去与我们一起作乐?”女郎笑意盈盈,佯作惊讶之态,看了一眼对面几人,又补充道:“哦,定是看未来郎君在此处,想与他近一些罢。”

    扶萱忆起这位女郎,王家三房的嫡女,王芷怡的堂妹。

    上回在张家家宴上,就是她说的“芝兰落尘泥”,且还绘声绘色地朝旁人描绘过,她那堂姐王芷怡和谢湛品画作诗之事。

    今日,怕不是又为错失良缘的王芷怡抱不平来了。

    扶萱按捺着性子,起身一笑,从容回道:“客随主便,我是被人领到这处的。不过王女郎说的不错,未婚夫君在此,我自然愿意坐地靠近些。”

    王艾一噎,笑容都凝了凝。扶萱这意思很明显,今日这宴是谢夫人所办,她能坐在此处,是主家如此安排。

    王家女郎自是不敢置喙谢家主母,但她到底是世家贵族骄傲的女郎,端起来矜持,故作夸张地嚷嚷道:“哎呀,哪有女郎如此急切主动的啊?这般,倒像似小家小户的妒妇似得。”

    妒妇?若非你前来招惹,哪用得着自个端出这孔雀来?

    扶萱看了谢湛一眼,回道:“艳花香蕊最易招蜂引蝶,我在此处守着,就是要看看,到底是哪些臭虫会从老远老远的地方,巴巴地过来。”

    扶萱话甫一落,曲水对面,王子槿抬袖挡脸,笑地双肩颤抖,“谢长珩,相交多年,不知你竟然是朵艳花,还香蕊……”

    “住嘴。”谢湛低声打断,唇角却是微不可查地勾了勾,心里起了一丝异样。口齿倒是伶俐。

    “你……”

    王艾彻底噎住,回敬不是,接话亦不是。

    扶萱不怯她的话,还暗讽她是老远来的臭虫,她气到脖子泛红,又顾忌着众人在场,不敢随意发泄损了自身形象,生生吃了个哑巴亏。

    这时,气质不俗的夫人缓缓开了口:“扶家女郎果然名不虚传,艳冠京都,姝色无双。与我这六弟,至少在容貌上,倒是相配的。”

    她话中有话,扶萱还有何不明的?

    这夫人身后陆陆续续跟来几位贵女,个个都捂嘴笑地暧昧,无非是说,她除了容貌配得上谢湛外,别处都是高攀。

    她抬眸再看对面一眼,谢湛已执扇拱手。能让谢湛施礼的年轻女郎,整个建康,只有远近驰名的才女,谢家长女,谢心姚一人。

    扶萱素来被扶家人捧在手心,何曾想过,会受未来夫家人的委屈?她心中立刻燃起了一把火,但思及伯父的苦心,在这心火要烧掉理智之前,就被她狠狠压了下去。

    她暗暗咬了咬后槽牙,面上仍旧带着礼貌的笑,道:“多谢王夫人称赞,我也觉得未婚夫君容貌不俗。”

    将对方的话原路返回,甚至鹦鹉学舌,自小便是扶萱回敬与她争论的顽童们的最佳方式。她暗喜,今日,不成想,又派上用场了。

    不出所料,谢心姚面色一僵。

    扶萱不仅欣然接受了她的“夸赞”,还趁机点了“未婚夫君”,就差直说二人早晚是一家人了!谢心姚直悔,方才夸二人的话,她还不如不提,换个别的讽刺呢!

    自知正面与谢心姚交锋并非明智之举,话毕,扶萱便捂嘴假意打了一个酒嗝,身子也跟着晃了晃。

    婢女玲珑历来机灵,见状,立刻识趣地上前搀住自家女郎,关怀道:“女郎可是身子有恙?”

    扶萱颇有几分不好意思,“今日主家酒好,我贪杯多饮了几口,现下是有些头晕。”她抬手扶住额头,几分虚弱地往玲珑身上倒。

    婢女回话的声音不大不小,恰能使得曲水两侧几人都能听清:“奴婢扶女郎去那边凉亭歇一歇,待酒散了,咱们再回府。”

    这便要走了?谢湛不由自主地抬眼,将目光锁在面颊飞红的扶萱身上。

    扶萱朝谢心姚抱歉道:“就不扰王夫人兴致了。”而后脚步虚浮地朝远处走去。

    她当然知晓,但凡眼睛不瞎的,都看得出来她是装的,可即使她这般装模作样,这些人也不会当面拆穿,反而会做出关心之态,让她好生歇息。

    毕竟,于世家而言,体面,最是要紧。

    扶萱倒是潇潇洒洒地走了,谢心姚却颇有些如鲠在喉。

    扶萱在此处完全可以称她“谢女郎”,却偏偏称她“王夫人”。莫不是在讽刺她,嫁的是王家那个庸脂俗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