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洒落一地清凉,小院中的烛火摇曳,给这暗夜增添了一抹暖光。
门被扣响,大巫拨了拨灯芯道:“诵,进来吧。”
门被从外面打开,大巫斟了茶看向门口时,手中的杯盏却险些落地,有一些茶水洒了出来,沾湿了手,他的呼吸恢复,张了张口看着来人道:“国师露夜前来,不知有何事?”
那进来的人并未回答他,而是转身关上了门,门栓搭上,咔哒一声在深夜中极为的响亮。
大巫放下了杯盏,看着转身在他对面坐下的人,又倒了一杯水放在了他的面前:“请。”
“多谢。”潋月扶住了杯子。
他二人似乎还像几日前那样,是为忘年之交,可谓无所不谈。
可烛火之下的青年虽含着笑意,可烛火跳跃在他的眼中,却让对视的人毛骨悚然。
“你知道了。”大巫听着烛火的噼啪声说道。
“自然,我寻了你许多年。”潋月看着他笑道,“只是大巫突然隐居,不知去向,恕谷之人出行,亦不报名号,一时无从寻找,多亏了诵。”
大巫想要拿起杯盏,可几次拿不起来,索性放弃了:“你来报仇也是意料中事,我甘愿赴死,但此事与谷中弟子无关,他们是无辜的。”
“当年我全族被灭之时,哪一位不无辜呢?”潋月直直看着他,明明是质问,他的语气却很平静。
大巫的呼吸微滞,眸中已有了湿润之意:“当年之事,确实祸起老朽,但我的确未曾想到巫王会那么狠,招揽不成便挥下屠刀,王族狠辣,老朽亦无力阻止,可你不同,你想报仇便报,但牵连无辜之人性命,与当初挥下屠刀的巫王怕是要相同了,你……”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是吗?”潋月勾起了唇角,看着那黯然神伤的神色却笑的胸膛都在震颤,“大巫,我若屠你全族,你可会放过我身边无辜之人?你以为我会在意自己变成什么样的人?”
“可你……”
“我来不是听你说教的。”潋月端起杯盏放在了唇边,杯中倒影,那双眸美如月色,却形同鬼魅,“我是来问你,当年的事除了巫王还有谁?”
……
庭院中萤火虫仍在飞舞,有一些已经慢慢失去了光芒,灵气的风戛然而止,庭院中的花丛却似乎已经无法恢复成之前的模样。
乾守在庭院之中,听着屋中传来的脚步声时转头,门被拉开,少年人的身影劲瘦如松,只是不等乾反应,他已从廊上下来,直接出了院门。
“玄,你去哪里?!”乾连忙跟上,在漫天纷飞的萤火虫中已然失去了他的踪影。
【宿主,乐乐在大巫那里。】1314汇报道,而且状态很不对。
【嗯。】宗阙应了一声。
……
“若知道了,你会如何?”大巫问道。
“自然是杀绝,以免留下如我这样的后患。”潋月笑道,“斩草不除根,难免殃及己身,此教训我最是明白,如今大巫应该也明白了。”
大巫看着面前平静到近乎疯狂的人,血液都有一种逆流的感觉,当年那个被整个月族藏在山壁之中,只有三岁的幼童终是长大了,所有人都觉得三岁的孩童不会记事,可他却记得所有。
这份仇恨埋藏于心中不知多久,这副清风明月的外表下不知道掩藏了多少惊天巨浪,大巫不知道他是如何顶着这副面孔在巫王的眼皮子底下行事,还不被他猜忌半分的。
而这份恨意压抑的太久,早已令他的心灵扭曲。
情不能动人,唯有利。
若是全族被屠,大巫知道自己做不到不怨恨无辜的人,做不到,甚至会恨不得对方连同九族皆下地狱。
自己都做不到,谈何要求别人回头是岸。
“如今,我若是说他们如同当初的你一样,恐怕只会让你更恼怒。”大巫沉了一口气道。
“是呀,我都没有亲族之人,你们凭什么有呢。”潋月附和笑道,唇角的笑意却是瞬息敛去,“我没有耐心在此与你废话,告诉我答案,我能让你死的更痛快一些。”
“做个交换吧。”大巫绷紧了心神说道。
“你没有跟我谈条件的资格。”潋月说道。
“当年灭你全族的不仅有巫王,还有曾幽二族王室。”大巫嘴唇带着微微颤抖,“以你一人,想要灭了三国王族必需数年之功,可你若灭恕谷,消息一旦传了出去,他们岂会不揣度你?”
潋月轻轻抿住了唇,托住下颌笑道:“你继续说。”
他的神情着实不像愤怒,大巫只觉得自己就像是被一条蛇卷住一样,跑不了也无法抗争:“若是打草惊蛇,即便你能沟通天地,占卜凶吉,三地围攻之下,不会有半分生路可言。”
就像当年的月族一样,月族之人天生为巫,可沟通天地,祈雨必行,被世人奉为近神之人,可就是这样的一族人,即便知道了三地围攻,灭族之祸也无济于事。
他们不愿效命于王族,成为他们的讨伐天下的利器,只愿行走世间,解一方之患。
德感上天,却挡不住站的太高,不受控制,刀斧加身。
一力降十会,纵有无双的计谋,面对绝对的力量,也会难以周全自身。
“听你一言,似乎将此事推到大王子身上不太可行,曾幽两地富饶,兵强马壮,确实需要数年之功。”潋月看着他笑道,“那你说该如何行事比较万全?想活着自然是不可能的,我心中火气甚大,非仇人鲜血不能浇灭。”
大巫浑身僵硬的可怕:“老朽年事已高,待国师离谷之后便会寿尽登天,谷中弟子会尽皆散去,他们都并非老朽亲族,而是流离失所或是被亲人抛弃的孩童,皆是建恕谷后收留,当年孽事确与他们无关,请国师饶他们性命。”
他俯首跪地,身体形同枯木。
“好吧。”潋月看了他半晌起身道,“勿让人看出端倪,否则我就将所有人都挫骨扬灰,永世不得超生,哦,还有,若是我死了,也会拉上整个恕谷陪葬。”
“是。”大巫起身应道,却看到了蹲身在面前朝他伸出了手的人,那双如玉的手中有一枚金色的丹药,在烛火下看起来极为的漂亮。
“此物入口即化,一月期至必死无疑,且诊不出任何毒来,只是生前会有肝肠寸断之苦。”潋月握住他的手,将丹药放了上去道,“实在不是我不信你……好吧,我就是不信你。”
大巫看着他松开的手,轻轻叹了口气,将那枚丹药送入了口中,那药果然直接化水顺着喉咙滑下,让他瞬间腹痛如绞,冷汗直冒:“国师……如此可,可放心了?”
“尚可。”潋月起身,看着倒在地上的人道,“还请大巫庄重一些,勿让人看出端倪。”
大巫勉强从地上爬起,几次张口险些不能言:“只用……只用药物恐难……恐难灭掉整个王族。”
“自然不止用药物,他们会各有各的死法。”潋月笑道,“只是死亡太便宜他们了,若不尝尽人间之苦,体味千般万般痛,怎能平我心头之恨?”
他看向了门外,起身道:“诵来了,能不能保全他们就看你自己了。”
门被打开,大巫几乎是立刻起身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整理好发丝,拿过了一旁的蒲扇道:“夜间漆黑,国师请慢行。”
“多谢大巫提醒,月告辞。”潋月从门口走出,正见到了院门外的诵。
青年一身冷清,眸中无丝毫神采,只是见到他时勉强提起心神行了个礼:“国师。”
“你看起来精神不太好。”潋月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无事,只是没有休息好,国师不必挂心。”诵让开了路道,“国师请慢行。”
“好。”潋月与他擦身离开。
院中有隐隐的声音传来,长辈的慈祥与晚辈的问安交错在一起,听起来十分的温暖和……凄凉,十分的应景。
潋月在花丛之中行走了数步,在看到从黑暗中走出,迎面走来的身影时愣了一下,走上了前去笑道:“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许久了。”面前的少年说道。
他的声音已经退去了清冽,却不似成年人那般沉,就如他的模样一样,退去了幼年的稚嫩,变的劲瘦如松,虽然几乎赶上了他的身高,但眉宇间还有些青涩之意,身形亦是略有些少年人的体型。
他的样貌已变,那双漆黑的眼睛却还如从前一样平静,不似潭水,而似磐石,不论周遭人如何变化,都很难给他造成冲击和波澜。
“来接我?”潋月按上了他的发顶笑道。
这是他的小龙,无论变成何种模样,似乎都只需要一眼就能够认出来。
“嗯。”宗阙应道。
“那你可听到了什么?”潋月行走在他的身侧问道。
“没有。”宗阙看着前方说道。
那是他的伤心之事,而这种事他明显不想跟任何人分享,包括他。
“所以只是怕我走夜路摔倒?”潋月问道。
“嗯。”宗阙应道。
“那进化完没有看到主人,有没有着急的哭鼻子?”潋月接着询问。
宗阙看了他一眼应道:“嗯。”
“嗤……”潋月扣住他的脑袋捏了捏他的脸颊笑道,“长大了也这么可爱,现在给主人哭一个看看。”
“哭不出来。”宗阙说道。
潋月沉吟,宗阙看了他一眼道:“没有办法。”
“其实我会做让人流泪的丹药。”潋月被他看透了心思,索性不隐瞒了。
他确实想想个办法让小龙哭出来,少年人眼睛湿漉漉的多可爱。
“对龙无用。”宗阙说道。
“主人。”乾的身影匆匆赶来,在看到相携的两人时看向了潋月行礼,“玄的速度太快,属下实在跟不上。”
“罢了。回去吧,明日也该启程回去了。”潋月松开了宗阙的肩膀道。
“是。”乾让开身体,跟随在了他的身后。
主人无下令,这恕谷便不焚。
……
小院之中的烛火被重新关上的门户掩去,只在地上留在了一道浅浅的晕黄缝隙。
“不知师父唤弟子前来有何事?”诵问安之后问道,却半晌没有听到回答,他抬头看向老者,发现他的面色有些白,“师父可是身体不适?”
“年老了,到了夜间就容易困倦,无事。”大巫的浑身都是紧绷的,他勉强松下肩膀,看着面前的弟子叹道,“你与巫厥是何关系?”
他的问题出口,诵的身躯一震,眉头拧起,勉强压制着那种反胃的感觉:“弟子与他……弟子有罪。”
他俯首贴地:“弟子当日不该不听师父所言,违背恕谷之训。”
恕谷训诫,弟子不可与王族牵扯,他出谷时,师父更是为他卜了一卦,若与王族牵扯,命途多坎坷。
可他虽记心中,初时不知巫厥身份,后来却是因情乱智,连自己是巫的身份都丢失了,时至今日,竟如大梦一场,半生荒唐。
“唉,命数本就难以轻易更改。”大巫的手落在了他的头顶,将他扶了起来道,“你也不必过分自责,从前之事皆是过往,未来的路还很长。”
“可我,可我……”诵被他扶起,看着将自己养育成人的老者,已是忍不住内心的酸涩,“师父,我不知前路该如何走,我不知该如何……”
他本想退出,可本是他二人之事,牵扯到了权力,便似乎难以脱身。
天下之大,若只有他一人,自然随处可去,可他并非一人,恕谷众生,自幼相伴长大,以巫厥的心性,必说得出做得到。
从前待在他的身边,时时刻刻都觉得愉悦,如今连想起那个名字都是厌恶与害怕,往后余生,不能死,无法活,他当真无路可走。
“出了何事?”大巫沉了一口气问道。
“他以恕谷中人为要挟。”诵伏在他的怀里浑身都在颤抖,“弟子实在罪孽深重。”
“欺人太甚!”大巫深呼吸了几口,还是没忍住咳了起来。
“师父,你怎么了?!”诵从他的腿上抬起身,顺着他的背,看着搭在自己手上有些微微颤抖的手急道,“师父,你的身体。”
“无事,咳咳……真的无事,不过是年龄大了,什么…咳,病痛也都出来了。”大巫收回手说道。
“您喝点儿水。”诵端起杯子给他倒了水。
大巫端起杯子勉强喝下,平复了呼吸,看着面前担忧的弟子道:“别担心,他的权力还没有大到可以凭一个巫地威胁到恕谷的地步,为师给巫王去信一封,必能让他掣肘。”
“师父,您的身体实在不好,此事还是交由弟子自己解决就是。”诵担忧道。
“无事无事。”大巫摸着他的头道,“只是日后……咳咳……你要想明白自己要什么……”
“是,师父,您别劳心了。”诵扶着他道。
“好,你亦回去休息吧。”大巫推拒着他道。
“我扶您睡下再走。”诵说道。
“去吧……”大巫摆了摆手道,“为师还没有到不能自理之时。”
“是。”诵俯首行礼,起身离开时却是忍不住转身,只见老者坐在灯影下拉紧了披风朝他挥手。
“回去吧。”
诵再行一礼,带上门出了小院,却听到了其中传来的咳嗽声。
他的脚步停下,回首去看,迟疑了几番还是没有回去。
人到暮年,有些事情是无法逆转的,若真是寿命尽了,穷尽天下的药材也没办法医治。
诵深吸了一口气,离开时已双目湿润,幸好他回来了,若是远在巫地,连最后一程都不能陪同,实在是不孝。
他的身影渐远,未曾听到那屋中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报应啊……报应啊……”大巫的呼吸急促而短暂。
可见这世间恶事不能做,否则日日活在愧疚之中不说,还有可能牵扯后辈,他如今只期盼这罪落他一人身上就是,勿牵扯谷中后辈。
他的报应已经来了,巫王啊……
……
巫地王宫灯火通明,宫中侍奉的巫皆守在殿中,王族之人却被拦在了外面。
“究竟是……怎么回事?”躺在王榻上的人浑身皆被血痂布满,看起来不像一个人,倒像是一个怪物。
可他又的的确确能说话,只是每每动时,都会有所撕裂,让血液不断从缝隙中流出,又形成新的血痂,层层堆积,似乎要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一样。
守在此处的巫都有些不敢视却不能表现出来,因为此前敢对此露出半分异样的宫人,早已被拖出去乱棍打死了。
“回王,这似乎是诅咒。”数位巫斟酌后道道,“不是病症,而是被血煞之气冲撞到了。”
“血煞之气?”床上的怪物问道。
“是,沙场征战之人身上会染上血煞之气,怨气加身,若是冲撞,极有可能造成此种结果,不知王是否与这样的人接触过?”回话的巫小心问道。
床上的怪物呼吸有些急促,一旁的宫人说道:“王,日前大将军回来,您不仅大宴款待,还设了私宴招待。”
怪物有些起伏,身上的血痂再度撕裂,他的眼珠子转着,勉强看向了一旁的巫道:“诅咒要……怎么解?”
众巫皆是面有迟疑,直到为首的巫沉了一口气道:“此诅咒我等只在书中看过,若想解,可能还需国师回来才有办法。”
“国师为何迟迟未归?!”怪物恼怒道。
“回禀王,国师已在槁地求得大雨,却在结束后转道去了瑶地,说是要拜访瑶地的大巫。”宫人回道。
“大巫……大巫……”怪物口中默念,“急召他回来,无论如何都要带回来,把国师带回来。”
“是。”宫人匆匆出去。
“王,二王子的手臂……”又有宫人匆匆进来,可话未说到一半,便被床上的怪物粗暴打断了,“出去!他若不想要,砍了就是!”
整个殿中瞬间寂静到几乎连呼吸声也无。
……
车队是在晨间告辞离开恕谷的,大巫亲自相送,又送了无数礼物,待那车队行出谷外时才返回了屋子。
“师父,您身体还好吗?”诵紧跟问道。
“没什么事,不要那么紧张,你这一紧张弄得老夫也紧张了,就好像天不假年一样。”大巫说道。
“弟子请罪。”诵行礼道。
“好了,回去吧。”大巫摆手,铺开了笔墨。
诵有些迟疑,却还是出了屋子。
车辆缓缓行进,晨间有些熹微的光芒随着车子的晃悠慢慢烈了起来。
潋月合上了车窗,倚在软枕上看着静坐在一旁的少年。
从前他小小的一只,就是这般端正的模样,如今简直就是同版放大,不过轮廓分明了很多,虽生的有些精致,但可见少年俊美之资。
就是不太好下手。
从前小小的一只想捏就捏,如今再这样,倒是有调戏之嫌了。
潋月轻轻转眸笑道:“玄,我很热。”
少年人转眸看向了他,拿起了一旁的折扇打开,轻轻给他扇着风。
从前一言不合就往他身上盘的蛇,现在恨不得离他八尺远。
果然什么东西长大了就会不好玩。
潋月朝他伸出了手道:“给我抱一下。”
他本是不抱什么希望,却见少年倾身,已是抱住了他的腰身,微凉的气息打在了他的脖颈处,只是不等他反应后便松开了。
潋月看着重新执起折扇给他扇风的少年,唇角轻勾了一下:“我让你抱一下你便抱一下?”
“嗯。”宗阙应道。
他对这个人是喜欢,这样的喜欢是对恋人,可他对他却未必。
“这么听话?”潋月起身,抬手挑起了他的下巴道,“小蛇长大了,也该到尽孝的时候了。”
“如何尽孝?”宗阙只觉得他又有了一些千奇百怪的想法。
潋月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位置,宗阙坐了过去时,身旁的人已倚在了他的身上,拉住了他的手环上他自己的腰身道:“果然凉爽。”
宗阙:“……”
车行的并不快,摇摇晃晃的似乎没有尽头,潋月初时靠的安稳,不论小龙人形为何,不过还是那条龙罢了,就像是变大变小,都是那条蛇一样,只是如今靠的更安稳一些。
但也因为这样的安稳,靠在宗阙怀里的人缓缓闭上了眼睛,随着车厢的摇晃睡得极沉。
宗阙垂眸看着他,揽住他的腰身让他倚在怀中更深一些。
怀中人睡得恬静,一种相当诡异的恬静,他似乎将那样的仇恨放在了心上,又似乎没有,说是全积压在心中,又似乎轻松随意,游戏人间。
他心疼他的过往,但他未必需要这份心疼,他只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
即便是他,也无法完全摸透他的心,可不知是否转生为蛇的缘故,他偶尔会有想将他揉碎在怀里的念头。
……
车辆晃晃悠悠,潋月的日子过得很悠闲,更是在午后就开始扎营,似乎一点儿也不着急回去。
“国师,会不会太早了些?”侍从问道
“今日有雨,前方需过山岭,还是在此休息一日再动身。”潋月说道。
“奴冒失,国师恕罪。”侍从请罪道。
“无妨,行路久了确实不适,今日都好好安歇。”潋月说道。
“是。”侍从们纷纷动手,将营帐又加固了几分,更是给一应马车都搭上了棚子。
一切安顿,侍从们淘洗收拾,却是不过一个时辰,本来的艳阳天拢上了层层乌云,雷光大现。
侍从们皆是匆匆进了营帐,营帐的帘帐被压好,可还是会随着外面的风微微震荡,明明还不到夜间,帐内却已经需要亮起烛火。
烛光随着吹进来的风不断晃荡,潋月有些不耐的抬头,烛火上却由一双手套上了一个灯罩,原本凌乱的烛火顿时安静了下来。
潋月看着那新糊好的灯罩,又看了看那垂眸看着他的少年笑道:“手真巧。”
“你可继续看书。”宗阙坐在了榻边一侧道,腿却被倚在榻上的人轻轻踢了下。
“你如今化龙有多大了?”潋月问道。
宗阙握住了他的脚放在了一旁道:“手臂粗细。”
“变来看看。”潋月说道。
宗阙看着他,身体缓缓化形,一条臂粗的龙蜿蜒立在了榻上,头则撑在躺在床上的人面前。
潋月看着他,伸手揪了揪他的龙须道:“这若是拔下来会怎么样?”
“疼。”玄黑的龙张口说道。
“小小年纪倒是先长胡须了。”潋月绕了绕他的胡须,手碰到了他的角。
原本的角像两颗小玉石,好像轻轻碰了就会掉,但是现在却可以手握住摸,比玉质更加通透细腻。
他摸的极轻,不疼,但痒,宗阙轻轻动了一下,潋月笑着摸到了他的鬃毛和颈侧:“据说龙有逆鳞,在何处?”
“此处。”宗阙抬头,给他露出了下颌处一片逆着生长的鳞片。
鳞片如月牙的形状,虽是紧贴,却与其他鳞片走势不同。
潋月看着那处,轻轻用手指触碰,但见小龙身体一颤,似是僵住了,却没有别开身体。
龙有逆鳞,触之即死,因为按下柔软,其中藏着心脏和龙珠,若是剖出,必然再无复生之力。
这世间有没有旁的龙潋月不知,但他的这条龙绝对是个笨的,即便他是主人,若是一时起了歹念,轻而易举便能够将他置之于死地,可他就是对他露出了最柔软的位置,将性命交托于他。
“玄。”潋月轻轻抚摸着他的逆鳞,看着那尾巴不安的动静唤了他的名字。
“嗯。”宗阙应道。
“小龙都像你这么笨的吗?”潋月问道,不等他回答,又笑了一声道,“难怪就剩你一条小龙了。”
宗阙:“……”
“罢了,傻傻的也很可爱。”潋月移开了手,摸向了他的其他地方。
坚硬如玉的鳞片和早已不复当年幼态无力的龙爪,潋月毫不怀疑它的锋芒,但是他摸到那处时龙爪是紧紧收起来的。
潋月的手指轻轻勾了勾,那处果然收的更紧了,还听到了从头顶传来的声音:“别乱碰。”
“碰了会如何?”潋月问道。
“会出血,血肉模糊。”宗阙说道。
化为龙身时利爪难以收起,而它的锋芒胜过世间所有的利器。
“好吧。”潋月换了个地方摸,若真是弄伤了,他如今真没有把握能把小龙哄好,让他继续给自己盘。
孩子大了主意多。
只是他的手落在了腹部一处鳞片上时,本来还蜿蜒放松的小龙却蓦然挪开了身体。
潋月有些诧异,看向了那处轻轻挑眉:“这里也不能碰?”
“嗯。”宗阙应道。
“哦?”潋月笑了一下,盯着那处若有所思。
从前他自然探过,知道他养的小蛇是条雄蛇,但如今……
“你知道那处是什么吗?”潋月问道。
小龙虽然长大了,知道那里被碰会不舒服,可他刚刚长成,未必知道能用来做什么,若真是龙性本淫随便找个什么东西解决,再弄出什么龙生九子出来,到时候后悔也迟了。
宗阙看了略有些正色的人一眼:“知道。”
“嗯?竟然知道?”潋月撑在他的身体上诧异道,“那在你的知道中,可与何种生物交配生子?”
宗阙沉吟了一下,龙的择偶范围很广,并非雌龙不可,因而才会有各种乱七八糟的生物上都有龙的血脉,龙性本淫也并非玩笑话,只是他如今还没有到成熟期。
“所有。”宗阙回答道。
他自然不会去找一条雌龙,他想要的,不过是面前这个人。
“所有?”潋月抓住了他的鬃毛,打量着小龙平静的神色,“看不出来,原来是个花心的。”
宗阙:“……”
“若要挑伴侣,也不能太不忌口。”潋月捧过了他的头道,“你若是找个漂亮的,生个漂亮的幼崽也就罢了,若是找了个乱七八糟的,再生个乱七八糟的,别说我养过你。”
“嗯。”宗阙应道。
“如今倒是愿意找了,从前让你找,还跟我置气来着。”潋月起身,看着他腹部平坦的鳞甲道,“说起来我还未见过龙那处生的是何种模样。”
宗阙盘起了身体,潋月扬起了唇,伸手的时候面前的小龙却瞬间消失不见,蹭的一下窜到了榻下阴影中。
他本就生的黑,这帐内又黑,潋月自是寻不出他,也叫不出他:“小气的龙。”
帐外的雨声愈发的大了,狂风似乎恨不得将云层中所有的雨滴都洒下。
潋月就着烛火和雨声入睡时,之前藏在榻下的小蛇蜿蜒上了床榻,缓缓化为原形盘在了他的旁边,龙息轻轻拂过他的耳际,就像是守着属于自己的宝藏。
……
马蹄声在雨中疾驰,匆匆踏着暴雨进了王宫,下马时那抬起簔帽的人问道:“王怎么样了?”
“王此刻正在休息。”宫人眺望着他身后数人道,“大王子,国师呢?”
“国师在后,我先赶回来了。”巫厥避开他匆匆上行,待到寝殿外时却被拦住了。
“大王子,王正在休息。”为首的宫人说道。
“我在瑶地便听说王病重,如今你们又拦了门户不让进,是何意图?”巫厥沉声问道。
“不是奴等阻拦。”为首宫人虽对上他沉沉的脸色,却未让开分毫,“是王吩咐休息时任何人不得打扰,包括王后。”
巫厥蹙眉,终是让了步:“那你去通报一声,说……”
他的话未说完,其中有宫人匆匆出来道:“大王子,王命您在殿下跪地思过,国师未回来前不许起身。”
巫厥的拳头握紧:“为何?”
“这是王令。”宫人冷漠说道,“请大王子领受。”
殿外大雨瓢泼,巫厥看着灯火通明的宫殿,沉了一口气,转身下了台阶跪下。
他一跪,跟随他回来的护卫皆是跪下,雨水如注,不过片刻,衣衫尽湿,可殿中却一片安静。
为何?因为王首先是王,而不是父亲,他以为他匆匆赶回是为了王位,他所盼的也不是他回来,而是国师回来好治他的病。
他素来不是王心中最重,还有何不明白。
“王,殿下已在雨中跪了一个时辰了。”宫人在送汤饮时提醒道。
便是铁打的人,面对这样的暴雨如注,也会生病的。
“他匆匆赶回是为什么?连国师都不带,不就是盼着我死呢!”床上的怪物声音嘶哑,若非他长久的躺在此处,怕是会被人误认为掉包。
可即便如此,他积威甚久,只要他活着,便无人敢犯,而等国师回来,此咒一解,他仍是巫地至高无上的王。
“王息怒。”宫人跪地道。
“来人,把他拖出去打死。”怪物喊道。
宫人有些惶恐抬头:“王,王饶命,奴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他即便高声哀嚎,也还是被堵了嘴丢进了雨中,就那么在巫厥的旁边被硬生生的乱棍打死,血液流了一地,被雨水冲刷的到处都是。
“他是为大王子求情才被处死的。”为首的宫人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说了这样一句话。
巫厥收紧了拳头,垂眸看着从面前流过的血迹静默不语。
雨水不断带走着他的体温,一处华屋之内,被擦拭着手臂上溃烂的青年痛呼着,将旁边的侍从连人带盆一起踹翻在地,英俊的脸上一片扭曲:“你要疼死我吗?!”
“王子饶命,奴不敢。”那人顾不得疼痛,翻身起来求饶道。
“国师,国师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巫弥十分不耐的喊道。
有侍从匆匆入内,到了他的身边耳语了一番,青年英俊的面孔上这才露出了笑意:“活该,他还真当王位是他的囊中物,此计必然是国师所出,且让他好好受着吧。”
“是。”侍从笑道。
“国师何时回来?我疼的快受不了了。”巫弥看着自己溃烂的手臂道,“他何时回来?”
“应该还要几日。”侍从说道。
“让人去催,快些回来。”巫弥十分不耐的道,“当初就不该让国师去什么槁地,如今槁地倒是好了,我巫地祸乱频生。”
“王子说的是。”侍从附和道。
“换个人给我清理伤口,这个拖出去打上二十棍!”巫弥看向了那跪在地上的宫人,疼的呲牙咧嘴道。
“是。”侍从应道,转身叫了人将那求饶的宫人拖了出去叮嘱道,“轻些打。”
“是。”行刑者颇有分寸。
二王子的伤很重,换成谁都是一样的结果,若真的都打残了,才真是没有侍奉的人了。
……
天空之中不断有雷声闪烁,风雨过境,雨声绵密的落在幽谷的草叶之上,一人提着食盒护着灯小心行走在小路上,朝那亮着灯火的小院而去。
门敲了数声,里面无人应答,屋外之人询问道:“师父,你可是睡了?”
仍然无人应答。
“师父,弟子进来了,熄了烛火就走。”
门被推开,屋外之人迅速进屋掩住了将将要灌进屋内的风雨,将下方的阻拦挡上,看向了那在烛火下静坐之人,轻轻叹道:“怎得这样就睡了?”
他将伞合起倚在一边,用挂着的布擦了擦食盒上的雨水,放轻了脚步走过去,将食盒放在了桌上,轻轻推了推那正捏着笔静坐的老者:“师父,醒醒,您得回去睡,这样容易着凉。”
老者未醒,来人小心的从他的手中抽出了笔,却觉得他的手好像有些凉:“师父,您午后便没怎么吃东西,我带了热粥来,现在应该是……”温的。
他的话语未尽,那原本静坐的老者却蓦然僵硬的倒向了一边,烛台震颤,诵的呼吸一滞,伸出的手都是颤抖的,他的手小心凑到了老人的鼻下,在没有任何触感传出时喉咙中有一瞬间的失声:“……师……师父,师父!!!”
悲泣声传出了很远,那一夜的恕谷所有人一夜未眠。
天将明时,雨已然停了,滴滴答答的雨水顺着屋檐下滑,给这清净的晨间增添了几分喧嚣。
大巫已换上了新衣,所有弟子面露哀容,诵的浑身湿透,跪在地上神情恍惚,只在几位弟子拿起大巫最后的信函时神情动了一下。
“师父写了什么?”姜问道。
“师父说要解散恕谷,从此各奔天涯,再不能提起是恕谷中人。”康读着信道。
“这是为何?!”纵满眼不可置信,“为什么?我不走!”
“师命难违。”康叹了一口气道,“师父说所有人离开后要将此处焚毁,他将与此处同葬?”
“为什么?为何连一些念想都不留下?”纵说道。
“是我们做错了什么事吗?”姜问道。
“师父自然有他的道理。”康沉气说道。
师父精通占卜,他只能解释或许这样的决定是为了保全他们。
“是为了我。”一道透着死寂的声音传了过来,吸引了所有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