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之中烛光氤氲,内殿之中新修了浴池,引了活水注入,蒸汽袅袅。
奉樾坐在池边拿着绢帕擦在男人的背上,手指碰过了那曾被箭伤过的痕迹,即使经年,那处贯穿肩胛的箭伤痕迹也一直没有消失,此一战倒无重伤,只是身上仍多了一些细碎的伤痕,有些结了痂,有些则已经落了疤。
奉樾小心擦拭着:“你此行辛苦。”
宗阙睁开眼睛回眸看他:“将士们都是一样的。”
“此次大胜归来,我自是要犒赏三军的。”奉樾的手指碰过他的一条伤疤,“我只是心疼你。”
宗阙握住了他的手道:“没事,黍国之战很顺利,并无太大伤亡,与宁国之间的战争需要做好万全准备。”
“宁国尚武,将士的确悍勇。”奉樾被他握着手说道,“若想攻伐,必定死伤无数。”
“但若放任,是养虎为患。”宗阙说道。
宁王野心勃勃,虽上下法度严明,却将他国百姓视为低一等,战乱所俘的俘虏皆要打上奴隶的印记,一生都不能抹去。
他可以不在乎自己这道印记,但是奴隶的地位和生活非体会过不能明白,那是对人性的摧残。
“此一战必行。”奉樾弯腰扣住了他的肩颈,下巴放在了他的肩头道,“但不能急,宁王此次动用埋藏极深的暗线刺杀,可见对我霖国忌惮颇深,且黔驴技穷,只是他此时动手,不太像他一样的行事风格,太过着急,宁国内部想来有内患。”
“压迫太多,必会有反抗。”宗阙侧眸看着弯腰下来的人道,“此次宫廷暗线清理干净了?”
“一应九族都查过,应该清理干净了,不过即便没有,有你赠我的东西,我亦不怕。”奉樾说道,“此次可是帮了大忙。”
“你遇刺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告诉我?”宗阙问道。
奉樾神色动了一下,想要起身,却被宗阙抬手扣住了手臂,一时不能离。
他自然是怕他担心,可是他亦是担心他的安危的。
“你报捷书信无一句问询我的安危,想来是不怎么担心的。”奉樾想到此处轻哼了一声道。
“此信是军中急报,未必只递到你一人手上。”宗阙说道。
若是递到朝堂,当堂宣读,未免会让大臣觉得君王太过于儿女情长。
“你既不担心,我又未受伤,自然不必告知。”奉樾虽知如此,可他难得占住理,自然不能丢了。
“我担心。”宗阙松开了他的手臂,转身看着他说道。
水中的男人即便被温柔的水汽缭绕,也是一身的劲骨,猿臂蜂腰,眉目间更是平静无波,可奉樾对上他的视线,却是心脏怦怦跳了起来。
在一起多年,按理来说也是熟悉彼此,该到了举案齐眉的时候,可他还是会因为这个人的一句话,一个动作而面红耳热,为他心动不已,即便日日在一处,也犹嫌不足。
“我说过……不会让你有后顾之忧,不必担心。”奉樾抬手,一手摸上了他的脸颊,一手轻轻抚摸过他的眉眼,引的那平静的眸不堪其扰的轻轻眨动后低头靠近了些,“分别多日,我有些……”
想念这个人了。
宗阙伸手扣住了他的腰身,吻住了那近在咫尺的唇,分开时问道:“药玉有好好用吗?”
君王面颊微红,轻轻应声:“嗯。”
宗阙眸色微深,将原本坐在池边的君王拖入了水中,深吻住了他的唇。
一晌贪欢。
待到硝烟消弭时已是华灯初上,奉樾面对面坐在宗阙的怀里,头枕在他的肩头被擦着长发,神色间有些倦怠:“你一日奔波,今日本该让你好好休息的。”
“抱你不比打仗辛苦。”宗阙擦拭着他的发尾道。
反而因为经常风餐露宿,那一方面的事情会被直接忽略掉。
奉樾转头,牙齿在他的耳垂上轻轻磨了一下:“那寡人倒是让你省心不少。”
“这种事对经常运动的人来说没什么。”宗阙任他磨牙,在他松开口时道,“倒是你久居宫廷,剑术可有日日磨砺?”
奉樾一怔,伸手抱上了他的脖颈道:“你刚回来便要问责吗?”
宗阙离开淞都,他在国都无人管束,每每看奏疏时间长了些便到了深夜,晨起晚一些,又要用早膳,练剑的时间三五日才能腾出一日。
“主要不是让你磨练剑术,而是多运动,晚年会少些病痛,延长寿数。”宗阙揽着他的腰背说道,“你不是说老了要一起看雪。”
“我日后一定记得。”奉樾轻埋在他的颈侧道,“必然不会再懈怠。”
一起赏雪的约定,双方都要遵守,他亦不能例外。
“偶尔偷懒无妨。”宗阙说道。
君王事多,再加上偶尔夜里睡的迟,贪睡一会儿也没关系,太过于严格定性对他自己无妨,但或许会让君王感觉疲累。
奉樾轻笑,心中暖融:“好。”
发丝擦干,一应晚膳送上,倒是比宗阙离开前丰盛了很多,宗阙开了胃口,奉樾只进了七成饱后从暗袖之中摸出了那把小枪。
其上保险栓固定,奉樾看着正在认真进食的人说道:“其实若能将此物量产,宁国士兵不足为惧。”
此枪是宗阙所制,比之弓箭匕首都小巧许多,只需填充枪弹火药,按动卡扣,就能够瞬间杀人于无形,这是弓箭绝对比不上的东西,即便宁国不断操练士兵,也难以用血肉之躯抵抗此物带来的伤害。
也正是因为有此物傍身,奉樾不管遇到多厉害的刺客近身都不会畏惧分毫。
“不能量产。”宗阙看着那把小枪道,“目前控制不住。”
一旦远超这个时代所能掌握的热武器上场,而无应对手段,对于整个国家而言将会是一场灾难。
没有相应侦查手段和防御措施,人死于谁手不知,有了这样的武器,民间可以轻易组装起武装力量,从来没有杀过人,练过武的人也能轻易取人性命,这个时代的制度甚至没有完整建立,一旦进入热武器时代,君权神授之说将会被彻底推翻。
他不是舍不得这个位置,而是这个时代曾经只有贵族或是富家子弟才能读书,读书才能知礼,才能懂的约束自身,而现在远没有到热武器上场的时候。
它的出现需要随着历史的演变,而不是突兀的出现在一个时代,变成不可控的存在。
奉樾若有所思的看着他:“不能控制?”
“如果有人朝你射击,不能抵挡。”宗阙看着他道,“子弹进入人体,形成的是爆炸伤害,伤口必会感染,医术远没有到那一步,谁的手上有,谁的手上没有,也不可控制,即使杀了人,知道用的是哪把枪,照样找不到人,无法控制,就会肆无忌惮。”
奉樾心中一惊,背后略有薄汗渗出,若有人捡到此物,不管多少护卫,都能随意猎杀君王人臣,将再无听从臣服之心,天下必会大乱,而他对此将无可奈何。
小小一把枪,却可能让刚安顿好的霖国再度陷入战乱。
“的确如此。”奉樾将那把小枪收好,“你说目前不能控制,那何时可控?”
“等到人能够破解它的参数时。”宗阙说道。
等到真的进入工业时代,指纹,侦查,电报一应出现,新的社会制度建立,百姓不再仅依赖于农业,能对整个世界产生认知时,它才到了该出现,守护这个国家的时候。
奉樾笑了一下:“听不懂,我总觉得你了解很多我不明白的东西。”
“你也了解很多我不明白的东西。”宗阙按了一下他的头道。
“嗯?比方说呢?”奉樾问道。
“诗词中的意境。”宗阙说道。
他学诗词的速度不慢,却很难领会所谓诗词中的感情,即便做词,也不过是堆砌辞藻,而君王却精于此道。
还有制度建立,他遵循法度严明,而君王却会留意法度不外乎人情,此为大善。
“如此也算互补。”奉樾抬手给他夹着菜道,“快吃,菜要凉了。”
“嗯。”宗阙应道。
晚膳撤去,夜色渐深,二人相拥而眠,奉樾轻轻抬头:“宁国之战你还要去吗?”
“宁军悍勇,杨通已不如从前硬朗。”宗阙扣着他的腰身道。
一将难求,杨通从前是霖国的主帅,虽不是战无不胜,却也是经验老道,但沙场征战还是要看主帅的身体,若是勉强支撑,与让其送死无异。
霖国也有新起的年轻将军,此次黍国征战亦有出色表现,若与小国对战当无妨,但与宁国对战,一步都不能行差踏错,否则便是将万千将士置身于死地而不顾,许多人暂且不能独当一面,只能他自己为主,杨通为辅,以免他的经验不够,战力短缺。
“宁王此生最恨之人,一是我,二便是你。”奉樾说道,“我们毁他多年大计,他此时已有些着急,要防他狗急跳墙完全不顾忌的想要取你性命。”
“嗯,放心。”宗阙轻拍着他的背道。
“沙场无眼,我怎能放心。”奉樾轻叹,“杨通虽经验老道,却偏向守成,与你思维相背,我真的担心。”
“若真到了无可奈何时,我会用枪。”宗阙说道,“不用担心。”
奉樾鼻尖抵上了他的胸膛道:“在你出征之前,我会先让宁国自乱起来。”
“嗯,睡吧。”宗阙拉上了锦被道。
……
宁国进入军备状态,一应成年男子都要招募为兵丁,日日执枪练剑,而此时正值秋收,田间收割只剩下了妇人与孩童,每每看着战马奔波,或是驱赶着什么人。
“真是要打仗了?”
“若真能攻下霖国,盐也不会那么贵了。”
“男人都去打仗了,麦子也不知道要收到何时。”
“真要冬日就打起来吗?”
“打完了正好春耕。”
然而大雪纷纷扬扬落下来时,霖国都没有率先发动进攻,反而驻扎城池之内,并未轻易出城。
霖国钱粮颇丰,霖王除了大兴农桑,还大兴畜牧,粮食丰了,一应牛羊鸡猪也都养了起来,纵使不能日日食肉,到了节下,普通百姓餐盘里也总能见到一些蛋类肉沫,饭食也不再是寡淡无味,守关将士更是一日三餐都能吃饱。
而宁国募兵,大量兵丁充入,一应粮草盔甲都是不足,驻守在营帐之中,只能许多人挨在一起睡。
两国对立,霖国更是断了盐的供给,即便是宁国自有粗盐,也往往不能让士兵吃到,军中用盐,多是与从前一样准备盐布,偶尔舔食,锅中已煮的无味。
兵丁尚且如此,奴隶冻死饿死者不计其数。冬日严寒,连草根都被封到了冻土之下,一应奴隶在雪天中劳作着,身上穿着破旧的麻衣,有的鞋底被磨破,有的干脆没有鞋,脚趾手指无数伤口,生了无数的冻疮,而一旦有人懈怠分毫,便会被监督者挥鞭抽打。
“爹,爹,你醒醒……”有人扶住了蓦然倒下的人,碰到的却是已经冷的僵硬的身体。
“赶紧干活,干什么呢?!”监督者抽打者那哭喊的人。
“他死了!我爹他死了!”那年轻人满目通红瑟缩着手脚。
“看见了,奴隶哪有什么爹娘,又死一个,真晦气,赶紧抬走。”监督者面无表情道,“快点儿干活。”
那奴隶眼泪已冻住,阻拦了几下也没有阻止尸身被拖走,竟是任凭抽打也怔怔的坐在原地半晌,朝着监督者扑了过去:“我跟你拼了!”
鞭子被抓住,监督者却是放开了鞭身,直接抽出了刀捅在了男人的身上,热血溅出,周围忙碌采矿的人却是一片麻木,即便有抬眼的人,也被抽了鞭子。
这里是无止境的劳作,饥饿,寒冷,这里的天是灰蒙蒙的,地是冰冷的,抬眼看去,看不到边际,只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被累死,这就是亡国之人的下场。
夜晚难得有休憩的时间,所有人挤在一起取暖,几碗如水一样的饭遭到了疯抢,勉强能够让他们支撑过明天。
“要是伯国还在就好了。”
“是宁王无德,霖国伯地的人早已与霖国百姓无异。”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头。”
死又不敢死,活又不想活。
同是伯国人,为何要有此天壤之别。
“要不我们抢了他们的刀?”有人刚刚提议,就被人捂住了嘴。
“你不想活了?若被人揭发,你的命还想要吗?”
宁国管理奴隶甚严,且采取内部互相监督,一旦揭发有悖逆之心的人,还能够得到奖励,不必再这么受苦,甚至有奴隶还拿上了鞭子,踩着自己人的血肉作威作福。
他们不是不想反抗,只是天下之大,竟无路可走。
“谁若敢揭发,我就弄死他。”
“我知道一个地方有刀……”一个缩在一旁的少年道,“我今日看到了。”
“在哪里?”
“快带我们去。”
这样的情境不仅发生于此处,更是遍布了宁国的矿场。
一股暗流涌动,在一个深夜,一个矿场所有监督者的脑袋被砍了下来,尸身更是被剁的烂碎,粮食被搜刮一空,待久久没有消息传出,也没有矿藏运出时,宁军才发现已是人去楼空。
而待宁军找到人时,那队伍之中竟已有上千人,与宁军一小队对碰,不仅杀了人,还将武器盔甲全部抢走,甚至占据了小镇,掠夺粮食,打出了伐宁的旗号。
加入者自可免于一死,而未加入者,通通都成了刀下亡魂,他们攻占各处矿场,出其不意,消息上报洛都,人数已达到了一万之数。
“大王,正逢宁霖两国关键时刻,必须派兵镇压。”一大臣出列道。
“不过是一些奴隶,乌合之众,为首者招安,许以银钱,自会散去。”又一大臣说道,“何必动用兵力。”
“奴隶反抗也有先例,只是如此快速聚拢力量,最开始的刀剑是从何而来?”厘先生询问道。
“据俘虏说是突然发现。”传信士兵说道。
“大王,恐怕是霖国想引起我宁国内乱。”厘先生拱手道,“说明霖国对此战亦无把握。”
“既是乌合之众,以利诱之,其余部众一应坑杀。”宁王纾目光沉沉道,“其它矿场的奴隶一应聚拢,寡人自有大用。”
“是。”殿中将军行礼,转身前去。
奴隶部分并非一波,而是分散成了几批,宁王派人以利诱之,许以尊王爵位,有人抵不住诱惑,有人却是将派遣的使臣直接杀了。
而以利诱之者暂且无虞,杀了使臣者却是被宁军包围,只能退居深山之中不敢露头。
然宁军派兵上山寻找,却不见众人踪迹,反而因为雪崩,宁军一部分被掩埋在了
消息传回洛都,宁王大怒:“废物!给寡人搜寻全国,务必格杀勿论。”
之前投诚者已被斩杀,那消失的奴隶们却似乎极其熟悉宁国地形,次次都能逃过不说,还对城池发起了敌袭,直接占据了一城之地,其中更有叛逃的宁国士兵。
“怎么回事?”宁王纾沉着气询问道。
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当不是宁军之敌,如今却被他们占了一座城池,实在是让霖国笑话。
“大王,那群奴隶中恐怕有高人指点,才能对我宁国布军边防如此熟悉。”厘先生叹道。
“确实,据说叛军之中有一位军师,不知从何处而来,却对我宁国地形十分熟悉。”传信之人说道。
“给寡人调查清楚这位军师的来历,若不能招揽,杀。”宁王纾说道,“此事要在春日前解决,不惜一切代价。”
“是。”传信之人匆匆退去。
叛军落定,不少无活路之人投奔而去,宁军调遣,霖国王宫却有一自称王师之人求见。
那人虽一身破烂,可长襄君用人从来不拘一格,即便是奴隶乞丐,有才能者亦能得到重用。
侍卫拿不定主意,匆匆报于宫廷之中时宗阙二人正在研究宁国叛军的进军轨迹。
“王师?他可有说姓名?”奉樾抬眸问道。
“禀大王,他说他叫柳不折。”侍从说道。
“柳不折?!”奉樾眸中浮现惊喜之意,起身道,“快请进来。”
侍从见他神态,行礼后匆匆前去迎接。
多年后能够再见故人,奉樾心中喜悦,只是目光落在了宗阙身上,思及过往笑道:“师父来了,你不高兴吗?”
“看他有什么事。”宗阙说道。
侍从匆匆去了又回,领回了一个一身破布,满头潦草之人,正是柳不折。
奉樾迎接,宗阙起身时还未说话,肩膀已被来人拍的啪啪做响:“哎呀,我当时就知道你不是池中物,连会吾都打败了,真给师父长脸。”
宗阙面无表情,一旁的侍从七魂都吓掉了三魄。
“师父,许久未见,如今可还安好?”奉樾看着二人动作,执了弟子礼。
“好好好,你也好吧,看你这面色红润,想来房事……啊啊啊!疼疼疼疼!”柳不折被宗阙扭了手,连忙求饶道,“错了错了错了,我是说你们如今感情和睦,他才能容光焕发嘛。”
宗阙松开了手,唤来了人道:“先带他去沐浴换衣,再来见人。”
“是。”侍从应道。
“多年不见,你就送为师这么大的见面礼。”柳不折揉着胳膊道,“我这老胳膊老腿的,你也下得了手。”
“师父,沐浴时有酒水可饮。”奉樾说道。
“为师先去一步。”柳不折转身瞬间消失。
奉樾看着面无表情去洗手的男人,蓦然笑了一下:“这么多年,师父性情还是如此有趣。”
“他此时来,应该是有要事。”宗阙擦干了手道。
柳不折就是曾经黍国的常胜将军柳洵,他辗转各国,避世多年,并未将荣华富贵看在眼里,即便当时黍国灭国,亦未出现,如今出现,必有深意。
“师父以师自居,想来是来帮忙的。”奉樾说道,“我本以为宁国叛军之中有师父的指挥,如今想来不是。”
天下聪慧之人何其多,只要给予力量,便能够反抗压迫。
而这天下,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多行不义之人必自毙。
柳不折清洗三次,穿好冬衣,梳好头发,甚至被剃了胡子出现时,宗阙眸色未动,奉樾却是一时险些没有认出来。
只因男人面目英挺,虽多年未曾参军,却仍有将军英挺之风。
“怎么样,师父这副面孔没有面目可憎吧。”柳不折就地盘腿坐下,摩挲着下巴道,“就是胡子剃了,觉得凉飕飕的,都不保暖了。”
“师父品貌不凡,气宇轩昂。”奉樾称赞道,“当日未能一见,实在遗憾。”
“哎,小徒弟,你别这么夸我,要不然这小子小心眼起来又给我下泻药。”柳不折在宗阙的目光中挺直腰板,时刻警戒。
“师父说笑了,宗阙心胸宽广,不会计较此事。”奉樾笑道。
“心胸宽广?”柳不折啧啧两声。
“有何不满?”宗阙问道。
柳不折咳了一声道:“没有没有,心胸宽广,心胸宽广。”
“你此次来有何事要说?”宗阙问道。
“这不听说你打败了会吾那老家伙,前来品鉴嘲笑一番。”柳不折摸着自己的下巴笑眯眯道。
宗阙直直看着他不语:“我可以派人带你去见他。”
“不急不急。”柳不折阻拦道,挤眉弄眼示意。
奉樾神色若有所思:“会吾将军已将师父身份告知,此次宁霖两国一战,师父可能相助一二?”
“也不是不能,但不知长襄君是什么意思?”柳不折微抬下巴道。
“会吾将军说了,你是他的手下败将。”宗阙平静道。
“什么?!这老小子胡说八道,他当年被我打的屁滚尿流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柳不折义愤填膺,站起来思索了一下,又坐了回去,“徒儿,对你师父用激将法是没有用的。”
领军这事,得求他!
“你若胜了,我就叫你师父。”宗阙说道。
“一言为定。”柳不折话语出口,就怕他反悔,他搓着手道,“有没有拜师礼啊?”
“有。”宗阙说道。
“好徒儿,这成了亲就是不一样。”柳不折啧啧道,“我当时说的吧,这人早晚都是你的,你当时早点儿下手……”
宗阙起身,柳不折就地撑起直接往外跑:“你个逆徒,休想给为师下药!”
他的身影消失,宗阙重新落座,一旁君王的面色却染了微红:“什么早下手?”
“早点儿抱你。”宗阙看着身旁人道,“他口无遮拦,你不用听进耳朵里。”
奉樾耳际已红:“师父察人之能极为出众。”
一眼便能勘破他的心思,且当初若非他给了人皮面具的制法,许多事情都不能成行。
“嗯。”宗阙对此表示赞成。
性情乱七八糟,让人摸不清虚实,也难怪用兵诡道,让敌人摸不清头脑。
“有师父在,我如今便能放心很多了。”奉樾轻声说道。
“别担心。”宗阙摸上了他的脸颊。
……
那一日后,柳不折还是跑了三天厕所,宗阙直言冬日地龙太暖,给他清清火气。
“男人这么小心眼不好。”柳不折说道,“容易娶不到……”
他的话语在对上宗阙的目光时戛然而止,发现自己才是那个没老婆的。
“宁霖之战你怎么看?”宗阙问道。
“宁国尚武,筹备兵戈数十年,好战。”柳不折沉下了语气认真道,“且宁国多平原,不易伏击,甘擎是宁王培养的得利干将,性情凶残,他最擅长利用奴隶作为先锋作战,真到了粮尽之时,奴隶便是口粮,即使内乱,此一战必是苦战。”
霖国日盛,霖王仁善爱民,自登基以来几乎废除了奴隶烙印,长襄君守法,用人不避讳身份,恩泽百姓,民心所归,已成统一之势。
若真能定了天下,也是百姓之福。
可宁国在侧,就如同一只凶兽,时不时就会冲击霖国的运道。
外有强敌为患也并非全然是坏事,只是宁王如今行事愈发泯灭人性,若真是放任,会是天下黎民之难。
本是脱局之人,如今却不能不入局。
“宁国士兵只能杀,不能俘。”宗阙说道。
“百姓可俘,士兵不行。”柳不折说道,“为主帅者,同样需要杀伐果断。”
宁国国势如此,乃是君王之故,但即便没有宁王纾,也必不会轻易投降,此国若能逐鹿天下,这样的将士将所向披靡,可碰上那样一位君主,只能不死不休。
“我知道。”宗阙看着远方的天空道,“那支叛军恐怕坚持不了多久。”
“宁军精锐未出,一旦出,即便有军师坐镇,也难以抵挡。”柳不折说道,“长襄君该动身了。”
“你不打算恢复原本的身份?”宗阙问道。
“黍国的柳洵吗?”柳不折哈哈笑道,“黍国都没了,哪里还有柳洵呢,此一战你最好把会吾那老东西放出来,黍国王室已无,他不是个脑子拎不清的,就是得给他改个名,叫什么好呢?会不会,你觉得这个名字怎么样?”
宗阙沉默了一瞬:“随你。”
霖国大军整顿,冬日刚过半,宗阙已再披戎装,身边带了三位老将。
而这一次君王直接送到了城外,虽无亲密举动,却是眼角眉梢都有着担心。
“放心,小徒弟,人我怎么带出去的,肯定怎么给你带回来。”柳不折身披盔甲,“少了一根毛你唯我是问。”
“你这老东西便宜占得倒快。”改名会不会的将军嘲讽道。
“愿诸君皆能平安归来。”奉樾愁绪轻沉,展露出了君王的气度,他看着宗阙道,“定要平安。”
“嗯。”宗阙略微抬手,握拳放下道,“等我回来。”
马缰拉过,一应将军皆是拜别,骑上了军马,行军驶向远方。
军队如同洪流,直冲宁国边境,在宁军精锐包围叛军时,十几万霖军发动攻城之战,火光冲天,硝烟弥漫,滚油滚石与云梯出现,血液浇红了白雪,在日暮黄昏之时,城门终被撞开。
双方厮杀,一支穿云箭直取宁军将领首级,那将军挥刀,挡住了一支箭,却被并行的另外一支箭扎穿了眉心,从马上滚落了下去。
“杀!”宗阙负弓,拔出了剑,所到之处血液纷飞,士气大震!
霖军随之冲锋,宁军败退弃城逃亡。
洛都城中染血战马带着令旗急冲宫中:“报!霖军进攻,燕回关失守!”
宁王急召,大臣谋士纷纷进宫,共商此事。
“大王,此值冬日,霖军来势汹汹,必须派遣精兵前往。”一将军说道。
“燕回关十万戍守之人,霖军一日破关,甘擎,长襄君师从柳不折,你从前与柳不折交手过,寡人要你倾尽一切兵力,务必取了他的首级呈给寡人。”宁王说道,“长襄君死,霖国必会大乱。”
“是,末将领命。”甘擎领命,调遣精锐,即刻出发。
霖军洒扫燕回关,并不侵扰百姓,然长襄君下令,一应宁国士兵,降者不杀,不降者一律斩首,不要俘虏。
血腥味弥漫数日,数位将军站在地图前看着路线。
“燕回关失守的消息必然已经传回洛都。”柳不折看着地图指道,“甘擎调兵,必是精锐,而宁军精锐一路会从此处过,逃亡者此处汇聚,围守叛军的那一批也会撤离一些,是此路。”
“可拦截消灭,打一个措手不及。”宗阙说道。
柳不折笑道:“孺子可教,但宁王纾必想取你首级,这一路让会…将军去,这一路派杨将军前往,我前去拦截,长襄君留守燕回关,守住即可,一旦破敌,当即便能形成合围之势。”
“确实如此,只是需快马。”杨通嘶了一声道,“柳将军老夫总觉得看着眼熟啊。”
“不熟不熟,咱们不熟,别套近乎。”柳不折嘴上开始飘。
“他是本君的师父。”宗阙说道,“计划已定,燕回关留守五万,兵分三路,雪天路滑,小心行军!”
“是,末将领命。”其他人纷纷行礼。
快马嘶鸣,稍作整顿休息的将士即刻动身,风雪又降,将士们却似乎浑身散发着热气,冒着风雪已经出行。
盔甲之声慢慢消弭,宗阙坐镇燕回关,不断收着各路传来的急信,推演着兵线的行进。
这是真实的战争,而非游戏,每一步,每一次碰面都会倒下无数的性命,而如何将己方的伤亡降到最小,及时调兵遣将,是他这个主帅应该做的。
“报,柳将军已北行碰上宁国精锐!”
宗阙手中旗帜插下,柳不折手中的剑扬起,带着骑士冲锋,一剑便挑飞了敌将的脑袋。
血液飞溅,宁军措手不及,已被冲散了阵型,马蹄过处,或踩或杀,死伤一片。
“报,会将军碰上宁军主力!”
旗帜落下。
“报,杨将军已拦截叛逃宁军!”
旗帜再落。
“会将军一线撤退。”宗阙下令,“城中接应!”
“是。”报信兵急出,快马出城。
主力撤退,与宁军对峙,沙盘风云瞬息变化,却是数日已过。
即便拦截消灭了不少宁军,城外大军仍然乌泱泱的一片。
宗阙站上城楼,那一名虎将纵马冲锋在后,在城门开时几乎将长戟掷上城门锁链。
宗阙提弓,箭羽射出,两厢对碰,长戟偏离,箭羽入地,霖军入城,虎将勒马,目光炯炯看向城墙之上,与宗阙的视线对上。
“将军,那就是宁军主帅甘擎。”宗阙身后一小将说道。
“将军,那就是长襄君。”甘擎身边打马而来的副将说道。
甘擎拉着马缰,目光落在男人的身上,交手一回,已知厉害,霖王身边有长襄君,难怪大王要取其性命,此子如此年轻已有如此功力心性,确实不能留!
甘擎眸中杀意闪过,宗阙神色平静,却未再搭弓射箭。
与很多人不同,甘擎不是能轻易射杀的人。
“听闻长襄君厉害,不知可敢应阵!”甘擎说道。
宗阙垂眸看着他,并未言语。
“看来霖国长襄君也不过如此,做什么长襄君,倒是适合做个缩头乌龟!”甘擎身边副将叫阵道。
“你!”宗阙身旁小将蹙眉,“长襄君岂是……”
“稍安勿躁。”宗阙伸手制止了他,看着远方的云雾。
还差一点儿,即便不能让宁国军队尽折此地,也要让其损失惨重。
“是。”小将行礼道。
城下还在叫阵,大有不出城应战决不罢休的架势。
远方天空渐暗,一处光芒升空,紧接着另外一侧的光芒升空,宗阙沉了一口气道:“鸣鼓,出城应战!”
鼓声敲响,早已被骂的憋气的霖军整军待发,城门降下,宗阙拔剑冲锋之时,宁军身后已起祸患。
“将军,有包围!”急令传来,甘擎刚一分神,那道剑光已随快马而至。
长戟架住,甘擎眼睛一亮,抬手时双方兵戈再度交鸣,长剑本是轻灵,却让他的虎口轻轻震颤。
“杀!!!”
“将军,末将前来帮你!”甘擎身边副将拔刀前来,直劈宗阙门面,被他仰躺躲过,剑光一挥,脖颈处血液纷飞,直接倒了下去。
“竖子!”甘擎本要阻止,此时那长戟划过,堪堪擦过宗阙的手臂,那一处火光四溅,长戟已被剑身架住。
二人你来我往,两国军队也陷入厮杀苦战之中。
不是没有士兵想要想帮,只是靠近之人皆被随手斩杀,而马上两人却是无虞。
剑影轻动,宗阙剑身下压,再上之时挑飞了甘擎的头盔。
甘擎发髻散乱,眸中已染上狰狞之色,他一世名声,绝不能败在此子手中。
三方合围,宁军立盾苦战,一枚袖箭从甘擎袖中射出,直击宗阙门面,被他横剑挡住时,长戟直冲他的心口。
宗阙后退,拉紧马缰几乎翻到了马下,然长腿紧勾,剑指甘擎的喉咙,将人逼退翻身马下。
硝烟弥漫,宗阙上马,紧夹马腹,冲锋过去时剑已没过甘擎的喉咙,头颅抛到了空中,被宗阙拾起的长戟接住,举于空中:“甘擎身陨,降者不杀!”
主将身亡,宁军当即大乱,三路围剿,一方突围,十几万大军错乱中几乎被围剿三分之一,仓皇逃窜。
霖军收拢,柳不折打马靠近城关,看着长戟上未闭眼的头颅,长舒一口气:“此一战宁王再断一臂!”
甘擎是宁国的大将,出生入死数百回,只有他斩别人头颅的份儿,未曾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身亡。
而此一战,长襄君必定名声大噪。
“他太急。”宗阙说道。
因为怕,所以急,急则生变。
“甘擎虽死,接下来却并非畅通无阻。”柳不折看着满是尸体的战场,粗喘着气道,“还需小心筹谋。”
“我知道。”宗阙说道。
宁国精锐未尽,兵力还有数十万,国都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如今虽是双战告捷,还只是开始。
此战毕,急信被分别送往两国国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