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教练拿着水没有说话。
作为主教练,郑伟峰住的是一个行政套间。
客厅的窗户是一个大块几乎落地的玻璃。
外面星空点点。
她不说话，郑伟峰也不说话，慢慢地喝着自己的枸杞泡玫瑰。
不知道过了多久,倪教练突然吐了一口气：“老师问的，是我很久以前，经常问自己的。您当时问我要不要同您一起走，我对您说是父母不同意,这是事实，但也是因为他……张锐不同意。”
时隔多年，说到这个名字,郑伟峰还是冷笑了一声，倪教练有些失笑：“当时我傻，他其实,也傻。”
郑伟峰又冷笑一声。
倪教练摇摇头,没有再说什么。
很多人都她说张锐不是个好人，他辜负了她，耽误了她,曾经有一度，她也是这么想的。
她那个时候的路太好了,太多了。
同郑伟峰走,她能进国家队，虽然那个时候的国家队远远无法同现在相比，但那是国家队,她也许会成为世界知名人物。
而如果只是听父母的安排呢，她也能进一个大学……起码也是学院，安安稳稳的做自己的老师。
一个世界知名，一个清闲逍遥,但她却走了最……没头脑的那条路。
她结婚了。
当然结婚不影响她工作，只是她的婚姻是被反对的。
那个时候的大学生虽然已经不算是天之骄子了，还是稀少的，张锐虽然穷，只是大学生的身份就能加分不少，所以在她谈恋爱期间，她父母也没有太多干涉，一直到他们要分配。
张锐的老家在汴东下面的县里，直接，就分配到了县里。
她父母不愿意，她其实，也非常惊讶。她们家虽然也不算大富大贵，但她从小都在市区长大，县城……去的次数都很少。她无法想象那是一种什么生活，但她觉得不能嫌贫爱富，不能因为这个原因就分手，就背着父母，到底是把婚给结了。
现在汴东到省城有城际公交，那个时候，除了火车就是国道，往返一趟，少说三五个小时。
这还是市区，要是县里，更是折腾。
她早先想的留校就不太可能了，而汴东市她又毫无关系，就在这个时候她又怀孕了。
她的反应很大。
在足球场上，她能打完全场，最巅峰的时候她能连着跑下整个马拉松，她能做到很多男性都做不到的事情。可是这个怀孕完全把她打败了。
她几乎吃什么都要吐，喝口水都要吐，她站不到那里，坐不到那里，只有躺下会稍微舒服一点。
别说工作了，每天都想着自己大概要活不下来了。
别人是头三个月有反应，她是头六个月都有反应，等她可以自由行动的时候，肚子已经大了，去找工作，不用别人说什么，自己都觉得不太合适。
然后就是生孩子、坐月子。
现在再想那些场景好像很普通，想到孩子当时的样子，还会微笑，觉得很可爱很美好。可她也还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
无助、无望然后就是绝望。
不是张锐对她怎么了，张锐对她……一直都是可以的。
也不是她婆婆怎么苛待她，对她这么一个大学生，她整个婆家都非常尊重。
她坐月子的时候，孩子都是跟着她婆婆睡的。
但七大姑子八大姨的家庭氛围，把咀嚼过的食物往孩子嘴里塞的习惯，还有生完孩子后，她自身的反应。
她这么强的一个人。
只是跑步的话，她能把张锐累吐血。
可在出了月子后，她连五百米都走不到。
“都是这样，过个一年半载就好了。”
“孩子大了就好了。”
“当娘可不就是这样？”
……
她的婆家这么说，她的娘家，也这么说。
早先再不同意，在她有了孩子后，她的父母也还是同意了这个婚事，而且觉得张锐和他家都还算可以。
也许的确是这样吧。
张锐很能干。
也许是因为分配受到的打击，也许是因为有了家庭，也许，真的是为了给她更好的生活——他早先，是这么说的。
总之不过两年的时间，他就到了市里。
虽然说的是借调，但大家都知道，这种借调意味着什么。
她也很高兴，几乎是逃难似的，跟着他一起来了市区。
她以为自己终于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了，但孩子立刻给了她当头一棒。
一岁多的孩子，根本就没有幼儿园要，她要带孩子，就没有办法找工作，而她想要找工作，就还要请她婆婆过来。她婆婆一辈子都没出过自己所在的县城，完全无法适应市区的生活，勉强来了一个星期，就哭的不行。这个时候，她要么把孩子留下，要么就是自己不找工作。
“要不，你再委屈委屈吧。”张锐这么同她说。
她没有说话。
“我也不想咱们孩子，留在那个环境里。”张锐说的是他老家。
她咬着牙。
“要不，你求求咱妈？”
这里的咱妈就是她妈妈了，但她妈妈还要给她弟弟带孩子。所以最后，还是她委屈了
在孩子上了幼儿园，她再出来，那些原本计划的工作就很难了。
时隔四年，大学生已经不包分配了，想留到大学，也要求硕士文凭了，当然，她要想找工作，还是能找得到的，可再不像当初……
后悔吗？
“老师，这些年，我也教了很多学生。”仿佛想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愣神，倪教练慢慢地开口，“前几年，有个学生来看我，其实，我已经有些忘了她叫什么名字。就记得她的成绩不是太好……其实我教的那些学生，大多成绩都不是太好，但她格外差，家里条件也很差。但她来见我的时候，已经……发展的很好了，她说非常感谢我。虽然她没能因为踢球升到大学，找到工作，但足球教会了她很多。她去打工，很快就成了小组长、小队长，来见我的时候，已经自己做老板了。她说她和其他同龄人相比，最大的特质就是不会认输，她承认自己会失败，但她不会认输。”
说到这里，她长长的吸了口气：“我不后悔，老师。也许我做的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但那是我的选择，没有什么好后悔的！而且这样的学生我教出一个都非常有成就感，更不要说，还不止一个。我不后悔！”
她又说了一遍，目光坚定。
她有过后悔。
在她刚结婚，刚有了孩子的时候，她有过很多次的后悔，一遍又一遍，但是现在……或者说早在好几年前，她就不再后悔了。
她本来是能有更好的选择的，在这一次的机会之前，她其实是能到更好的地方的，张锐现在已经发展的很好了，提过这个事，但她拒绝了，不是为了和谁赌气，只是非常明白，自己愿意做什么了。
郑伟峰看着她，慢慢地笑了：“好。”
倪教练抿着嘴。
郑伟峰点了点头。
倪教练微笑。
郑伟峰又笑了笑。
她们两个就这么你笑一下，我笑一下，笑着笑着，倪教练笑不动了：“老师？”
“嗯？”
“那个，王一静……”
郑伟峰再次笑了，不过这一次，就是失笑了：“王一静啊……今天要是她是十九号，你觉得，她会说那个球是她传的吗？”
倪教练一怔。
“你们学校这三个孩子，苏莉是一定会说的，张盛大概率都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王一静呢？她的天赋……是这些年我见过的最好的，但是她的心性……”说到这里，郑伟峰停了片刻，“并不匹配。如果她是男性，这种不匹配也许也不算什么，世界上多的是心性和能力不匹配的球员。他们在这里惹了事可以去那里，可以换俱乐部换城市乃至换国家。女足……有这个条件吗？甚至这一次，如果她们踢不出来……很可能，就没有下一次了。”
在她说前面那些话的时候，倪教练还微微皱着眉，想着就算是这样也不用一下下这么猛的药。王一静和最初已经判若两人了，而且她真的很努力了，给她一点时间，她会更有进步。但当郑伟峰抛出最后一句，倪教练完全惊了，她猛地向她看去。
郑伟峰叹了口气。
“怎、怎么会……”
郑伟峰没有说话，倪教练咬了下牙，从感性上她是不能相信的，也无法接受。怎么就能没有下一次呢？这是国际间的比赛，女足在这个项目中还有辉煌的过去，国家怎么能放弃？但是从理性上，她知道，郑伟峰没有骗她。世纪之交时的铿锵玫瑰，现在在哪里？
这些年关于女足的报道，又有多少？
如果说那些是属于成年人的，那这一次的高中生比赛，是连小组赛都没有了的。
“我希望她能踢上十年、十五年，甚至二十年，但如果她自己没有这个心，那不如早早的去干别的！”郑伟峰看着倪教练，“我没有时间，再等十五年了。”
倪教练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有点不知道要怎么说，最后她抿了下嘴：“我知道了，我去，问问她。”
郑伟峰一怔：“问问？问王一静？”
“嗯。”
“这能问出什么？这是问的事吗？”郑伟峰不由得提高了音量，“你问了，她回答了，有用吗？”
“……我觉得还是要问一问的。”
郑伟峰皱起了眉，倪教练站了起来：“那么，不打扰老师了。”
她说着向外走去，郑伟峰跟着她来到门边，在她走出门的时候道：“她现在，还没有你当年大！”
“老师，现在是网络时代了。”倪教练一笑，“孩子们知道的都多了。”
郑伟峰张大嘴，一时有些被噎住了，一直到倪教练走远了她才又哼了一声，不过到底没有再把倪教练叫回来。
而那边倪教练直接找到了王一静。
她去的时候，王一静正在和张盛苏莉等人刷题。
对于这个活儿，苏莉是一百个不愿意，但王一静和张盛刷，徐爱娣看到了也跟着学，苏莉没办法只有也刷——张盛和王一静比她强也就罢了，徐爱娣要是在学习上也超过她的话，那她就什么脸都没了。
看到她们在做的事情，倪教练脸上不由得就带出了笑意，而她一笑，苏莉胆子就大了：“老倪，你这时候来，是不是有什么内幕消息啊。”
倪教练沉吟了一下，苏莉眼都亮了，王一静也眼巴巴的看过来，张盛有些惊讶，不过也是一脸期盼。
“我来问你们一件事，主要是问静静。”
王一静一怔：“问我？”
“主要是你。”
王一静左右看了看，不免紧张：“什、什么？”
“你的未来，有没有足球？”
“啊？”
“有吗？有关于足球的计划吗？”
“当、当然有了！我上大学也会踢的，如果能考上研究生，那上研究生的时候也会踢，如果能考上博士，那当博士的时候也会踢……队长，你也考博吧？”
张盛摸了摸鼻子，倪教练不由失笑，王一静有些讪讪的：“考上考不上再说，但总要有梦想嘛。”
倪教练一怔，然后忽的笑了，她笑的很大声，王一静几个都有些惊讶。
她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我本来是来问你的，现在，用你们的话怎么说？做好觉悟吧。”
王一静一怔。
“你的苦日子，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