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堂上烧着银霜炭,暖融融的。
毓纯立在旁边,不明白为何连她也要见一个后院喂马的。不一会儿,管家进来回话说人在外头跪着,她以为要把人叫进来问话,不想玛法竟起身走了出去。
滚着风毛的厚帘子被掀开,寒风扑面,迎面台阶下跪着身穿半旧蓝灰棉袄戴着破皮帽的小子。
毓纯不禁皱了皱眉,犹记得满人家的孩子都挺壮实,讨人厌的富灵阿更是壮得跟小山一样,可眼前的人瘦得连棉袄都撑不起来,就跟吃不饱饭似的。
要知道,盛京是大清的龙兴之地、满人的老家,除非是好吃懒做的破落户,不然就算是包衣奴才只要是满人总能有个体面,更何况是在盛京将军府当差。能在府中当差的满人不同于卖身进府的汉人,将来都能某个外放的差事,哪有这等畏畏缩缩含胸低头就差贴地上的丢人样儿!
毓纯不喜地瞧着下面的人,听到玛法沉声道:“阿克丹,富灵阿昨天掉进湖里说是毓纯推的,你瞧见了没有?说实话!”
不可能!她动手前分明有让卓兰放风,当时周围根本没人。
毓纯刚想分辩,看见管家和护院在场又忍了回去。被问话的人还未答,她干嘛急着心虚呀。再说,人多嘴杂的,真漏了口风传到索绰络氏耳朵里不就坐实了自己的罪过。虽然不怕被揭穿,但也不意味着她想让索绰络氏和富灵阿抓住错处。
毓纯缓和了情绪,跟着看向跪着的人。
阿克丹昨晚没吃饭又挨了冻,这会儿身上难受极了又因被提溜到将军面前整个人都在发懵,所幸被将军威严的发问震得清醒过来,不敢不老实回话:
“回将军……昨日大雪奴才被准了提早回家……从马房出来走得急雪下得又大实在没瞧清……只是后来听见有人大叫,那声音是富灵阿少爷没错。”
查朗略点点头,“富灵阿喊得什么听见了吗?”
“就,就是呼救……还有骂,骂毓纯格格害他……”阿克丹仍旧低着头,话说得磕磕巴巴。
像他这样的,是顶了生病的阿玛才领了喂马的差事,不然哪有机会见府里的主子们。不过是富灵阿少爷常偷着出府他帮着牵过几回马,至于毓纯格格压根没见过。要不是进府前他阿玛提起过主子们,他都闹不清谁是谁。
“你……胡说八道!下那么大雪你看都没看清,后院出来隔着花园怎么就听见富灵阿喊的话了。他骂我的时候多了……”
查朗抬手打断毓纯,转而喝问阿克丹既然听见呼救为何不上前查看或者叫人。
阿克丹顿时又惊又怕,一个劲地磕头说以为是主子们闹着玩,因为太害怕嘴里‘我’个没完。
管家老福上去就是一巴掌,打得阿克丹身子一歪,他知道自己惹祸了,赶紧爬起来继续磕头请罪。
毓纯看清了他的模样,大约十四五岁,黝黑的脸上带着东北风霜侵染的皴红,这会儿脸色煞白,雪地上尽是他磕头留下的印记。
其实这事跟他没什么关系,玛法大概是拿他给三房交代吧……毓纯如是想,然后就听见要罚他跪足三个时辰。
“玛法,罚跪太轻了,赏他几十鞭子好了。”她突然开口,这样的天气跪三个时辰膝盖可就要废了,倒不如痛快打一顿。
查朗没有驳她,对老福挥了挥手,“三十鞭子,让他长长记性。”
老福领命,把人拖了下去。
……
三房那边很快得了消息,自有丫头报给索绰络氏说将军不只罚了不救少爷的马夫,还让毓纯格格去跪了祠堂。
索绰络氏顿觉大快人心,心想老爷子总算公正一回。可她端起茶还没喝进嘴,又听见丫头说毓纯跪祠堂不是因为推富灵阿下湖,是老爷子让她来探病她死活不来的缘故。
“好偏的心!”索绰络氏气得砸了茶碗,茶沫子险些溅到刚进屋的瓜尔佳容秀身上。
“额娘又是为哪般,没得气坏自己的身子。”容秀劝了句。
索绰络氏把刚才听见的告诉大女儿,哽着口恶气道:“你玛法向来惯着毓纯那死丫头,你弟弟病成这样,他还是视而不见。难道你和你两个弟弟还有四房五房的孩子不是他的孙儿!说到底,是他心里看不上庶出的儿子罢了!”
“额娘!”容秀低声提醒了句,便让屋里的人都出去了。
“怕什么,我说的是实话。”索绰络氏没好气地戳了下容秀的脑门,“你阿玛是个窝囊的,连你也一样。”
容秀无奈叹了口气,她额娘是这么个性子也怪道玛法看不上。“额娘,毓纯是个无父无母的,当年大伯又是为了救玛法才没的,您跟她计较个什么劲儿。就算玛法再偏着她,还能护得了她一辈子?就她那个臭脾气,将来的日子不还得她自己过。”
索绰络氏听这话在理,想到将来那死丫头不定给自己惹什么祸呢,心里又舒坦了些。
她抬头看着女儿花样的年华,不仅文静乖顺而且自小就有主见,欣慰之余又不免叹气,“你比毓纯不知强了多少,只盼着你玛法能记挂着,让你有个好前程。”
索绰络氏明白,她虽出身内务府世家但他们家到底只是沾着皇家光的奴才,家底再殷实也比不得上三旗的显贵。她男人官不高眼界有限,不像老爷子年轻时袭爵又深受圣祖、先帝两朝重用军功累累,虽说当年战场失利被夺爵遣到盛京,但早前的人脉都还在。
上三旗的勋贵人家不少,怎就不能给容秀寻个好婆家?
瓜尔佳容秀人不大心思却通透,她和她额娘想的一样,所以才总劝着索绰络氏不要针对毓纯。“玛法既然最疼她,您又何必招不待见,当年要不是您苛待毓纯就不会失了管家权。女儿过了年要进京选秀,不管成与不成都得靠着玛法。”
索绰络氏把话听进去了,眼下女儿进京是大事,这回儿子遭罪只能打落牙齿活血吞,待事情妥了总能有找补回来的机会。
……
太阳西沉,眼看着天要黑了。
毓纯被关在祠堂好几个时辰,期间管家来问过两回都被撅走了,要不是卓兰和丹朱偷偷送来吃的,她早就饿晕了。
她想不通,好好的不知玛法是怎么想的,既然把富灵阿的事揭过又为什么非让她去一趟,那不就是让她跟索绰络氏低头吗,她才不去!
毓纯盘腿坐在蒲团上,回身眼巴巴望向祠堂外面,见一直没动静,摸起块奶酥咬了一口,赌气地想:不吃饭就不吃饭,饿坏了就不信玛法不心疼!
她哽着脾气耗了大半日其实也累得慌,吃过点心便坐着打起了瞌睡……查朗推门进来时就看见她垂着脑袋瓜子一下下点着头。
他不禁哼了哼,可到底不忍孙女受罪,把她推醒拉到椅子上,恨铁不成钢地数落,“你呀你,越发不像话了,让你跪祖宗都敢偷懒。”
毓纯嘟着嘴不乐意,“孙女又饿又累,祖宗看了也要心疼。再说,您罚我罚得没道理。”
查朗瞪了她一眼,瞧她嘴角上还粘着点心渣子就敢嘴犟的样子倒没拆穿,只问她:“纯儿,我为何罚你?”
“您不就是想给三房个交代吗,可也是您告诉我的,谁让我不舒坦给我气受就用鞭子抽他,打到他服为止。”
看着孙女扬起小脸说得笃定骄傲,查朗有些恍惚,当年瘦弱的小猫崽儿如今长成了难驯的小狼崽儿,他有几分安慰可又有几分担忧。他老了,不知能护纯儿到几时,她总要知进退学会保护自己,不能只知横冲直闯。
“那是你小时候我说的话。纯儿,今日玛法要告诉你,做人还要懂得‘遇弱则强,遇强则弱’的道理。”查朗见她不懂,耐心地继续道:“就像给不给你三叔家交代全凭我一句话,他们只能受着。我赏那小子一顿鞭子也不是为了给谁交代,他回错了话就得挨罚。你细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毓纯若有所思,大概有点明白了。在盛京在将军府玛法自然是强的一方,就算三叔是他亲儿子也是弱势,她只要跟着玛法就吃不了亏。既然吃不了亏,大可以摆出姿态去三房探病……她不由得为自己的想法吃惊,原来玛法是变着法儿地让她学会顺从呢。
她皱了皱鼻子有些不服气,转念想起挨打的小子,脑子又琢磨起来。玛法说他回话错了,但他就回了两句,一句说没看清,另一句说听见呼救和骂她。
毓纯顿时明白问题出在哪儿了,他说了第一句就不该再说第二句,不然等于是把她和富灵阿都得罪了。
难怪玛法说让那小子长记性呢,只是这样拐着弯的做法要是碰上愚钝的,就是想破头也不见得能想明白。
“玛法,您是想告诫我,要懂得审时度势,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查朗赞许地点点头,“你能明白就好。如今快到年关,容秀要准备入京参选,府中事忙,你莫要生事更不可再与索绰络氏交恶。万一他朝容秀中选,你要如何自处?”
毓纯撇撇嘴,小声嘟囔:“谁知道她有没有那个命。”
查朗听了,却是板起脸来,“还有桩事要嘱咐你,皇上新继大统,开恩还了瓜尔佳氏信勇公的爵位,只是上谕让你二叔哈达齐袭爵。他来信说遣了家眷回盛京祭祖,你要有个心理准备,对着西林觉罗氏可不能太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