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林中的宅邸许久不住人,且得好好收拾一阵,孟伯嫌赵惟谨大高个往哪儿一站都碍眼,把他赶了出来。
赵惟谨顺着林间小路一直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豆腐坊。
首先吸引他目光的是后院那棵足有两人合抱的泡桐树,然后便是灶前忙碌的小娘子。
小娘子五官柔美,气质沉静,举手投足间从容清雅,透着股岁月静好的韵味。
赵惟谨恍惚记起幼时随孝章皇后住在西宫的日子,皇后她老人家也常常换上寻常百姓的衣裳,给他煮甜糯的小圆子……
林悠然把粘豆包包好,一个个捡到笼屉上,添柴的功夫才发现篱笆外站了个年轻郎君。
没戴方帽,只用一顶乌色小冠将头发束起,穿着绯色常服,革带束腰,腰间没有玉佩、鱼袋等装饰,只系着把一尺三寸长的军刀。
正是在溪边拉了她一把的那个人。
“郎君有事?”林悠然疑惑开口。
赵惟谨回过神儿,仓促之下扯了个借口:“可否讨碗水喝?”
林悠然缓声道:“刚好煮了苦荞茶,还在灶上温着,郎君若不嫌弃,便请稍后。”
赵惟谨稳重点头:“劳烦了。”
林悠然和善笑笑,取了只黑陶厚胎的茶碗,先拿木柄长勺舀了半碗热茶,在碗中左三圈右三圈地晃了晃,温完茶盏又倒掉,然后重新舀了两勺,装到七分满,隔着篱笆递给赵惟谨。
赵惟谨稍稍后退半步,执了执手,这才接过。
是个守礼的人啊。
林悠然对他的印象好了那么一丢丢。
赵惟谨常年行军在外,不像汴京城的世家子那么讲究,一碗茶三两口就喝干了,喝完盯着黑陶碗看了看,说:“定窑产的?”
林悠然点头道:“多半是有瑕疵的,阿娘图实惠,捡了几个好一些的凑成一套,用来待客。”
“挺好的。”
赵惟谨把茶碗递还给林悠然。
林悠然接了,放回碗柜。
然后,就没话了。
气氛莫名尴尬。
林悠然委婉道:“郎君可要进来坐坐?”
“也好。”赵惟谨干脆道。
林悠然:???
听不出这是逐客令吗?
不应该客气拒绝,然后礼貌离开吗?
然而,赵惟谨已经自顾自打开栅栏门,进了小院。
家里连个像样的椅子都没有,林悠然只得拿了个小杌子,请他坐下。
赵惟谨也不嫌弃,衣摆一撩,大马金刀地坐在低矮的杌子上,无处安放的大长腿随意支着,抬头看着泡桐浓密的树冠。
“清明会开花吧?”他冷不丁开口。
“是,泡桐素有‘清明之花’的雅称,三春之时最为绚烂。届时,摘下一些做成桐花饼或者桐花饭,有明目益肝之功效。”林悠然发挥第一秘书的职业素养,下意识回道。
说完又有些后悔。到底是古代,把个陌生郎君招进家里就已经挺不矜持了,还上赶着说这么多,这不是给许氏招黑吗?
赵惟谨看出她的不自在,淡声道:“你不去烧火吗?”
“呀!”林悠然惊呼一声,这才想起锅里还蒸着粘豆包!
她难得失去从容淡定,急吼吼捡了根柴,往灶膛里填。
赵惟谨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许氏和林二丫回来的时候,赵惟谨已经走了。
粘豆包刚好出锅,一个个胖嘟嘟、嫩呼呼的黄团子乖乖地蹲在蒸屉里,都不忍心吃了。
林悠然用长筷子夹着,连同豆包底下的白菜叶一起捡到竹篦上。
这里面透着一个巧思,把白菜叶发白的部分摘下来,切成比粘豆包略大的圆形或方块,蒸的时候垫在粘豆包下面,出锅时就不至于发生豆包和笼屉紧紧黏在一起、不扯到“开膛破肚”舍不得分离的尴尬事件。
林悠然给许氏夹了一个,期待地看着她:“阿娘尝尝,我这手艺可还行?”
许氏咬了一口,说不出繁复的形容词,只是连连点头:“比集上卖的还好吃!”
林悠然趁机道:“那我明日再做些,咱们拿到集上卖可好?”
她在溪边洗衣服时就打听好了,八里外的御城庄每月逢十都有集市,乡民们会把自家做的吃食等拿到集上卖。明日刚好是正月二十,林悠然想拿粘豆包试试水。
“倒也不是不行,左右都要卖豆腐,不过是多个箩筐的事。”许氏顿了下,话音一转,“吖吖,你是想买什么物件,缺钱花吗?”
林悠然把修房子的计划说了。
许氏摇了摇头,难得强硬道:“别说这房子你不一定住上几年,就算长久地住下去,也不能用你的私房钱填补。将来你出嫁,那些钱都要带去婆家的。”
林悠然玩笑般嗔道:“阿娘这是在把我往外推吗?也是,我虚岁都二十了,再赖在家里旁人难免说闲话。”
“你呀,想到哪里去了?”许氏拍了她一下,笑道,“我是想着,你辛辛苦苦赚的钱,理应留着当嫁妆,没道理填到这上面。你若想改成瓦房顶,我便多卖几板豆腐,慢慢赚,总能攒出来。”
林悠然笑盈盈道:“屋子修好了我也要住的,出钱也是应该的。除非阿娘嫌弃我,要把我往外赶。”
许氏笑着摇摇头,道:“你莫不是忘了,你阿爹在时便说过,别管将来有没有儿子,你都是家里的长女,若你不想嫁到别人家,就招个上门女婿,咱们家将来就由你当家做主。”
林悠然神色微怔。
方才她说出那番话时,多少带了几分试探的意思,原以为许氏好歹要说上几句“早些嫁人、让父母安心”之类的话,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复。
即便在现代,她的父母也没把她当儿子看待。虽然读书和日常生活方面没苛待过她,但在买房买车这样的大事上,对她和弟弟从来不是一碗水端平。
没想到,穿回古代,反倒遇见一对开明的父母。林悠然当真被感动到了。
最终,许氏还是被林悠然说服,决定尽快翻修屋顶。
她自己也攒了一些钱,这时候毫不犹豫地掏出来,让林悠然一并收着:“以后你就是咱家的当家人。”
林悠然郑重地说:“我一定会好好护着阿娘和妹妹,护着咱们的家。”
许氏拍拍她的手,笑意温和。
林家晚饭吃得早,碗筷刷洗干净,村里各家各户才刚刚升起炊烟。
许氏含泪感叹:“这两日就跟做梦似的,回家有人留门,不用动手就有热腾腾的饭端上桌……昨天夜里我都没敢合眼,生怕梦醒了你就走了。”
“阿娘且安心,以后日子会越来越好。”林悠然这话是对许氏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
饭后,就要去林家大宅了。
许氏虽不情愿,但还是顾及着脸面,把林悠然带回来的糕饼重新包好,打算当作孝敬礼带给胡氏。
林悠然却反其道而行,收起点心,随手拎了几块剩豆腐,又捡了三五个粘豆包装到篮子里。
许氏叮嘱她穿身体面衣裳,她反倒连身上的素衫都脱下来,换上了许氏早年间的一件旧衣服。
头发也没好好梳,就那么松松垮垮地歪着,脸上不知涂了什么,一改面白肤嫩的模样,显得黄蜡虚弱,三天没吃饭似的。
许氏纳闷道:“你那祖母素来看人下菜碟,你为何不收拾得体面些,争一口气?”
林悠然笑道:“又不指着她拿我当心头宝,在她面前争气有何用?让她以为咱们日子过得滋润,逮着咱们娘仨吸血吗?”
许氏恍然大悟。
林二丫也懂了,“咚咚咚”跑回屋,把林悠然从雄州给她带回来的花布衣裳脱了,换上一件又小又破的。
许氏笑得合不拢嘴。
娘仨就这么装着一肚子“墨汁”出了门。
村北头是南山村风水最好的地段,村里家底丰厚的都住在这边。过了村子中央的大磨盘,且看吧,越往北房子修得越好。
林家大宅在最北边,是个两进的院落,土坯结实,屋子亮堂,房顶铺的也是厚实的瓦片。
林悠然跨进门槛,看到熟悉的一草一木,曾经在这里生活的记忆翻涌而出,一阵生理性不适。
主要是替原身气愤。
林家原本的宅子根本没这么好,后院起的三组新屋本是用林老大的抚恤金盖的,然而盖好不到一年,胡氏就找借口把许氏和二丫赶了出去!
林悠然拿出戏精级的演技,才没有把愤怒和恶心表现在脸上。
许氏已经提前递过话了,知道她们要来,三房人聚得齐齐整整,胡氏和林老爷子高坐主位,三个叔叔并四位堂弟或坐或站,媳妇们穿着体面,姑娘们描眉画眼,俨然一副下马威的姿态。
许氏母女三人孤零零站在屋子中间,小可怜似的。
赵氏盯着林悠然上上下下一通打量,顿时心头一松,朝孙氏挑了挑眉。
孙氏瞧着林悠然,面露不解,怎么半天不见这丫头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林二娘看着林悠然“面黄肌瘦”的模样,同样松了口气。原身之前在家时就处处压她一头,如今林悠然若刚一回来就抢走她“村花”的头衔,林二娘得憋屈死。
继祖母胡氏原本如临大敌,此时一见,顿时放松下来,私心里觉得这么个小丫头,不可能是自己的对手。
倒是林老爷子,瞧着林悠然和原配相似的眉眼,难掩动容:“大娘在外过得可好?”
这里的“大娘”是按排行叫的,林悠然在林家是第一个孩子,名副其实的长房长女。
这年头女子不上族谱,大多没有正经名字,长女叫“大娘”,后面的妹妹们就顺着“二娘”、“三娘”叫下去,只有那些受重视的才会有个小名。
林悠然屈膝道:“多谢祖父挂怀,虽主家御下严了些,好在不曾打骂于我,逢年过节还会赏下新衣裳,一日两餐也能吃饱。”
哦……
众人心里自动翻译——这意思就是过得不咋样呗?逢年过节才有新衣,饭也吃不饱,还时不时被打骂!
胡氏眼睛掀起一条缝,打量猪仔似的把林悠然上上下下瞅了一圈,慢悠悠道:“个头倒是高了,就是没长几两肉,瘦骨伶仃的。”
“祖母有所不知,如今官宦人家讲究以瘦为美,为了维持弱柳扶风之态,就连主家娘子都不敢多吃呢!”林悠然说完,虚弱地咳嗽两声。
这情形,在众人看来就是死鸭子嘴硬。
赵氏幸灾乐祸地勾起唇,撞了撞三房钱氏的胳膊。
钱氏会意,清了清嗓子,说:“既然大娘回来了,往后也该到你祖父祖母跟前尽尽孝。你底下的弟弟妹妹还知道日日晨昏定省呢,你这个当长姐的可得好好做个表率。”
胡氏自然不介意多一个剥削对象,端着架子道:“晨昏定省就不必了,能时不时过来陪我这个老婆子说说话,就是你的孝心了。”
许氏一听,心内暗急。
没人比她更清楚胡氏那些刻薄人的手段,怎么舍得让自己的女儿吃苦?她鼓起勇气,正要替林悠然挡回去,却被林悠然拽了拽衣袖。
林悠然不急不慌道:“祖母这话当真让孙女感激不尽,哪里是孙女尽孝,明明是祖母体恤孙女。”
众人面露不解。
紧接着,林悠然戏剧性地挤出两滴泪,真情实感地哭道:“祖母有所不知,昨日草棚漏雨,可把孙女吓坏了,孙女若能搬回大宅,日日在祖母跟前伺候,就再好不过了!”
林家众人一听,齐齐变了脸色。